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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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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晚来把酒话军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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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嘚哒,嘚哒···

  马蹄声渐渐缓下来,离得望海城还远,倒不为休养马力,只是前座上的孩子一路来叨叨不停,日头又渐热起来,着实烦闷得不愿动。

  李爷住了马,挑开酒囊猛灌了口酒,呜哈一声咂了咂嘴,斥道:“狼有比熊壮的么?”

  “没听说。”

  “有比虎长的么?”

  “没听说。”

  “咱这鸳鸯山里是出过熊还是出过虎来?”

  “没见着过。”

  “入你娘肉!真要有,你指望它吃鱼么?”啪地给了孩子后脑一记实的,又道:“臭小子欺我新来么?咱鸳鸯山便这点好,没得熊罴虎狼,就只些小兽穷生意!老子断了手不假,一对招子可还不瞎!庙里家什咱不是看了?连坨狼粪也没有,哪里来的死鹿!入你娘!咱这山里有鹿么!”

  司无邪下得山来,把山里际遇与李爷说了,想着李爷见多识广,该能摸索些头绪来。哪里知道李爷听见只是不信。司无邪无法,只得拉他进山瞧痕迹。谁知庙里空空荡荡,甚么死鹿血迹一概不见,连香灰也冷了。梁依旧颓,柱依旧倾,地下浮灰也没少得半点,一如从前破败模样。

  司无邪却不死心,拉着李爷又望林子里去,却哪里见得半点蹄爪印,自家登山屐一路下来,痕迹却是新鲜。

  这一来一去耽搁了不少时辰,偏偏没得半点取信于人的证据,司无邪越想越觉委屈,便把群狼吹的熊一般壮,虎一般长,盼能说得李爷信服。谁知越吹得大,李爷脸色便越黑得深,到底讨了记爆栗子来。

  司无邪这时摸着后脑,也觉得事情出的诡异,怕真是自家一宿没睡,眼睛花了。便哀叹一声,渐渐淡了心思。

  李爷见他不语,倒怕自己没分寸打得重了,连忙摸摸他脑袋,安慰道:“爷不是成心打你,莫跟爷怄气成么?再两天便是七月半,人说七月十五鬼门开,前后几日最是阴气重,你莫不是见了鬼了!”

  这一引逗,确是把司无邪心思岔开了,只听他道:“娘也这样说呢!娘说神州八极,皆有鬼门。东边人死了便望东极门去,西边人死了便望西极门去···咱们在东海之滨,想来靠着东极门。七月半,鬼门开,阎罗小鬼人世来,我怕是真撞上鬼事啦!”

  李爷道:“你娘懂得倒多。咱军营里虽说最重庆生送死两件事,但这送死究竟望哪里送的,却不太清楚呢!对了,邪儿,咱一早便想问了,你怎得不随爹爹姓,却反倒随你娘姓呢?”

  司无邪摇摇头道:“我也不知道,娘不太说爹爹的事。”

  “唉,咱们军伍人,生儿长女随他姓,早已看开了。似你娘这般品貌,难得守得住,却也不免葬送了一生。邪儿,你娘爱你爱得深呢···罢了,咱也不爱操那闲心,随她姓便随她罢,总好过随那不相干的人姓!”

  催马又行,天近午时终于进得望海城门。望海郡辖下七县,人称“登高林远望海潮”,乃是一城一县制,望海城便称得是望海县署衙所在。这望海城说不得大,方圆只得十里,城中道路六马宽,但却市肆整齐,结构有度,人口繁密,贸易兴盛。城中一座十八层观海楼孤峰赫立,颇见气象,在鸳鸯山上都望得见楼尖,乃是此间一处独有的风景。享誉东洲地界的“醉仙居”便设在此楼上,在司无邪也算得熟门熟路了。

  二人俱是常客,当下各自寻着下家出过货,草草吃了顿饭,采买些物品,便望回赶。一路疾马,申时便到了村口。司无邪欢欢喜喜地下马来,自取了自家东西,谢过了李爷便望家去。

  李爷在马上招呼道:“邪儿,晚饭上我这来吃,你婶子几天不见你,想得紧。”

  司无邪回头答应一声,便要走,却听李爷又道:“你娘若是肯,让她随你一阵来罢,成天搁家里闷着,没病也焐出病来了。”

  司无邪讷讷道:“爷,老实说,娘这回怕是病到了脑子里才会答应我随你进城买卖,这会子您老人家要请她过来,那是决计不会答应了···娘平日里防着您紧呢。”

  李爷怒道:“入你娘!防你老子做甚么!老子正经的军伍出身,一身正气,难道还干那欺男霸女的事么!入你娘!”

  司无邪讪讪地笑了笑,欲言又止,待见李爷怒目望着他,只好道:“实在话一句,便冲您老人家一口一个‘入你娘’,正经人家都不敢上门的!更何况我娘而今处境尴尬,不是就您一家,早些年我小,帮衬不得,娘一个人难过,也还是趁着村里叔伯们出门下海,才请几个婶婶帮办一下家事。这两年外间事都是我来,娘连那几个婶婶也落下了,平日里都不与人来往的。爷,我娘千般好,就只人情冷了些,您老人家体谅则个。”

  李爷听他娓娓道来,却也不是不晓事的。先前在城里见司无邪采买了十来片瓦当,便知道他家一准漏了。可一路来却没见司无邪央他搭手,心下早有定见。李爷是个热心热血的,往年留司无邪用饭,想着他家空留个人,孤孤戚戚独饮独食,瞧得可怜,每每差妻子去请,却总也请不来,不免受了几年闷气。原也只顺口一提,指望撞墙来着,没成想给司无邪一句“娘平日里防着你紧”,倒似戳着痛处,这才失态大骂起来。

  气消了,李爷便只叹口气,摆摆手,“去罢,老规矩来。”“老规矩来”便是“空手来”的意思。

  司无邪答应下,便自回去忙活。先是遮了屋顶,再来烧饭。一应事忙活妥当,知会了娘一声,便提了两件家什往李爷门上去。

  一进门,李爷大马金刀地对门坐着,手上端着碗正要往嘴里送,见司无邪手上提着两个小酒坛子,用麻绳拴了,不禁一愣,连忙招呼他过来坐,问道:“怎得?不让你老规矩来么,这是甚么?”说着伸手接过。

  司无邪笑道:“我自个儿酿的酒,也不知好坏,带来给您尝尝。”

  李爷笑眯眯地拍开泥封,一股扑鼻的酒香迎面而来,吸了吸鼻子辨出味来,诧道:“流风?”

  司无邪笑道:“正是。”

  “他妈的!你小子好运道,醉仙居的‘十三道’都学上手了!”李爷心意大畅,哈哈大笑,“当年老子初来此地,听那醉仙居名头大得了不得,最后一道‘十三刀’生生醉死了七个高手,便想去瞧个究竟。嘿嘿,没成想才走到第四道,便狠醉了三日,险些把命赔进去!”

  司无邪闻说,大吃一惊,“这样凶险么,喝酒也能喝死人的?”

  李爷低声道:“你莫瞧咱这东州庙小,可着实不少佛爷呢!据说醉仙居的东家是个真正硬里子的大高手,这样人酿出来的酒能是好相与的?爷也是吃人肉喝血酒的军伍汉子,当年随少帅三日内行军千里,不皱眉头,没成想···哈,说来不怕你笑话,走到第四道‘惊雷’时,老子一身内力都拼光了,险些脱力而死···”说着,似是回想起当日情状来,眉宇间竟似露出一丝恐惧来。

  “爷儿俩聊甚么呢,这样快活?”言下,慢吞吞挪进个女人来。来人体态臃肿,面目宽大,满面慈态,却是李婶到了。

  司无邪慌忙起身问安。李婶笑呵呵地放下菜盘子,把司无邪搂进怀里,一阵摸一阵亲,好一会才放开,眼睛里泛起泪花来,道:“怎得才几天便瘦成这模样了?”

  李爷笑道:“死婆娘,邪儿便长成你这样,你也还觉得他瘦得皮包骨呢。”

  李婶啐了一口,笑骂道:“老贼头!我自疼我家邪儿,要你嚼舌根!喝你的酒罢!醉死了你,我跟邪儿落个清静,可不好么。”一面搀着司无邪坐下,问道:“鞋子可还喜欢么?”

  司无邪道:“喜欢,谢谢婶婶,累您老人家费心了。”

  李婶笑道:“谢甚么,可不见外么!你娘学问大,手艺差,看把你瘦得!人道是‘人穷点子多’,你娘成天窝家里,却挣个甚么活计,带累你从小便吃了这般多的苦,她为娘的也不心疼呢···”喃喃地埋怨着,一句句戳着司无邪心里难受。

  李爷瞧这情状,忙呵斥道:“婆娘家懂甚么!似你这般五大三粗不输我的,也就料理家事得手些,哪里比得上人家,教的是做人道理,谈的是国事方针!”

  司无邪讪讪道:“我娘从不教我甚么国事方针的···”

  李爷骂道:“把人做好了,便是一等大的国事!”司无邪讷讷听教。

  李婶还待说,李爷催道:“不还有只鸡教你炖着么,怎得还不来?”

  李婶道:“死老贼头,才下得锅,急甚么?放我跟邪儿说会子话不成么?”

  “入你娘,看着火去!咱爷儿俩自说自个儿的,由着你教,没得把邪儿心眼子教得针眼般小了。”

  李婶见他神色不善,啐道:“真个是人住海边管得宽,灶下的事还掺和呢。”说着却往后厨去了,一面走一面叮嘱司无邪道:“邪儿,你莫听他那些军营里的事,好生读些医书本子才是正经事业···”

  司无邪见她去得远了,这才舒了口长气。李爷笑道:“你婶子嘴碎了些,却也是心疼你,哪句话你听得不中意,丢下便是,莫往心里去。”

  司无邪点头应道:“我省得。对了,爷,婶子怎得总叫你‘老贼头’啊?”

  李爷嘿嘿一笑,闷了口酒,才道:“实在话与你说,老子从前是个山大王,后来才从军挣军功去的。只可惜军中狠人多,老子又断了条胳膊,眼看前途无望,这才退下来。”见着司无邪大吃一惊的模样,李爷颇感得意,却道:“放心,老子再不干那欺男霸女的事了。倒是你娘兰心慧质,想是瞧出了端倪,这才防着老子把你带坏罢···嗨!老子真学好了···”

  司无邪听着听着,却见李爷面色渐渐落寞起来,只把酒一个劲地灌,一时也不明白怎么回事,坐了一会,吃了一阵,勉强把话道:“爷,你跟我说说军里的事罢,那少帅是怎么回事?”

  果然李爷听见问,醉眼猛地一亮,“怎得,老子先前没跟你说过么···呜呃,都给婆娘听去了么,待老子说与你听。你道老子怎得投军去的?不为别的,咱少帅爷当年也是贼头子出身,家业可大···”便絮絮叨叨地说开来,说到兴起时,便把一只脚踏在板凳上,端着酒碗,唱起军歌来:

  入你娘!

  男儿何事把田桑,提刀曳棒上杀场!

  自来百战将军命,他日锦衣坐朝堂!甚模样!

  入你娘!

  登城野战火里趟,一肩敢于把家扛!

  待得旌旗敌阵里,迎风把酒慰爹娘!好儿郎!

  入你娘!

  占山冈,枉称王,何如血里把肉尝!

  天生七尺男儿汉,不斩敌酋不还乡!敢担当!

  入你娘!

  一首军歌,起自“入你娘”,结自“入你娘”,听来好笑,却自有一股豪迈吸引人。司无邪每每听见,便觉热血难当,竟似有提刀效命疆场的冲动···

  其实这些军里事,几年来司无邪零零碎碎的却也听说不少。李爷口中的“少帅爷”名叫乌夜云,原是北部漠州沧凉山匪首,麾下聚集有三千好汉,打家劫舍无所不为。当地官府清剿了几次,均是无功而返。适逢天佑初年,市面上狼皮、虎骨大卖,引得百姓提刀掣斧进山打狼屠虎,九州之地虎狼奔逃匿迹,却正便宜了乌夜云。据说“乌少帅”以一己之力收服了数十支逃奔向漠北的狼群,驯养得知兵善战,比寻常将士还要来得勇猛。如此干起打劫的勾当来,竟使当地成灾,狼群夜嚎可止儿啼。

  也是因势力渐长,朝廷上下震惊,招抚清剿软硬俱施,不得奏效,只得命漠北统领、靖北侯林书言亲提大军围剿。那乌夜云却也不是善与的,靠着两千匹狼、三千草莽生生与靖北侯三万精兵打了一年有余,这才归降。

  那靖北侯林书言却是个惜才的,眼见乌夜云乃是万军帅才,不忍杀之,便奏表请为漠北军用。朝廷慈悲,应允所请。自此乌夜云遣散家财,自带了千余匹虎狼投奔漠北军营。此后凭着作战勇猛、指挥有度,一项项军功挣出来,短短年间便成漠北军副统领,人称“鬼才少帅”!

  而今是天佑三十二年,若按李爷所说,这“少帅”乌夜云现今也不过三十八岁,却在漠北军副统领任上干了近二十年,当真骇人听闻!

  司无邪正自心驰神往,遥想乌少帅的英姿,李爷擦了擦唇边酒渍,坐下来道:“你道这军歌是谁写的,不是别人,便是我家少帅爷!”

  司无邪回过神来,笑道:“乌少帅倒是能文能武。”

  李爷道:“那自然是!不过我家少帅却不是读书人的底子,而且平生最厌恶的便是读书人!”

  司无邪道:“为何?”

  “实在话,军伍人没一个喜欢读书人的!嘴里一套,手底一套,国家往往便坏在这群人手里!咱们东州府尹大人孙少卿,当年状元及第,何等高才?险些没被少帅爷生生噎死!”

  司无邪大奇。这孙少卿便是整个东州父母官长,为政清明执法严,民间风评甚佳,都道是日后大理寺卿不二人选。其在任上,富商权贵多有移居此地,却没一个敢在他手下犯事的。不为别的,只因东州府衙停了三口棺材,便是府尹大人为自己一家三口备下的。这样同归于尽的架势摆下来,任是你金山银山通天的官,也得思虑再三。

  归功于此人,东州民风向善,相比其余州府虽是富裕不足,却是难得的胜地。

  司无邪也不知听娘夸过多少回,这里听得孙大人与少帅还有一桩轶事,甚且孙大人以状元之才竟吃了亏,不免好奇起来,待见李爷拿桩做派地瞅着他,忙问道:“李爷别卖关子,到底怎生□□,您给好好说。”一面替他斟了满满一碗酒。

  李爷见引逗得他够了,便笑道:“当年孙大人殿前御试,皇帝钦点的状元,跨马游街何等风采!只可惜······嘿嘿,皇上那关过得,少帅这一关却过不得!那年少帅正是新晋的副统领,赶年关回京述职,可巧孙少卿其时车马才进京,也是专为述职来的,他一向听闻孙大人名头响才华高,便私下里拜会了他,给咱们孙大人出了个题目,哈哈哈哈······”

  司无邪道:“甚么题目?”

  李爷哈哈大笑道:“这题目咱们军里人随便抓一个都能答上来,偏就孙大人答不来!哈哈哈哈,那是副对子,上联便叫做‘翻你祖宗牌儿’!”

  司无邪惊道:“这是流氓话!”

  “不错,正是流氓话,咱军营里惯能说的!妓院里找姐姐,瞧上了哪位便把墙上的名牌翻过来,以示此人有主。少帅爷拿这话将他,可不憋死了孙大人?便对上这下联来,那也是句流氓话!哈哈,据说孙大人脸皱得跟树皮似的,半天不回话。还是咱少帅爷体谅人,便自对了下联。小子听了,这千古绝对的下联叫做‘揭你先人盖儿’,另还有个横批,叫做‘入你娘’!”

  司无邪噗嗤一声笑,“怪道您老人家说话总是流氓话起头,敢情都是跟着乌少帅学来的?”

  李爷憨憨地挠挠头,却不以为耻,只是笑道:“少帅爷这话说出去,可真捅了马蜂窝,一应士子连同太学生口诛笔伐,骂他辱没斯文,连当年少帅聚众打劫的事也给揭出来骂,当真难听得很···哈,少帅爷甚么性子?当即当街挺立,对着围堵他指手画脚谩骂的上百士子、太学生,只把刀子一抽,街上便没人了!”说着说,乐不可支,眼角竟笑出泪花来了。

  司无邪也道:“少帅的刀可不少饮血,一人一刀俱是杀气逼人,书本子泡出来的人哪里受得住这等血气;再者说,漠北军独挡斡难国,似少帅这等人才,朝廷怕也不会为几个没出头的士子为难他。”

  李爷咦了一声,定定望着司无邪,半晌方道:“瞧你小子年岁小,见事却准!不错,少帅也这样说。只是少帅抽了刀子,这事便直往坏里去。太师宇文通乃是孙大人座师,见事不谐,便上表请罚少帅终生不得入京,以为惩戒。皇上为杜悠悠众口,也只得准奏。□□奶奶熊,说是回京述职,末了连皇帝老儿的屁股也没见着。”

  司无邪道:“这却罚得狠了!何至于如此?”

  李爷道:“少帅却乐得这般罚!要他与那班朝臣同班并列,那也难为他,倒不如漠北天高地远的,才是我辈跨马提刀的好营生。只是这武功院···唉···”

  别人是以菜佐酒,李爷却是以话佐酒,尤其谈到当年事迹时候,更是谈兴高酒量涨。自打断臂退伍,虽说靠着跑马出货挣得个安乐业位,到底是贼匪出身、伍长军职,往日刀林剑雨里讨生计,刺激惯了,往日种种终究有些看不开、落不下。平日门里门外便总爱把这些军伍事与人说。

  司无邪是个精乖的,这些事其实一早听透了,只是见李爷疼得他狠,为助李爷酒兴,便把这些事引逗他。另还存了一番心思,便是对那少帅乌夜云颇多仰慕,想着日后若有机缘便投入其麾下,闯出一番事业来,却好教娘下半生着落得好些···

  心头展望着万里疆场封侯拜将,面上便渐渐透出一股血勇来。李爷瞥眼瞧见,心下登时凛然:糟糕,这孩子教我说进去了!连忙放下酒碗,正色道:“邪儿,爷是个粗胚,是个武夫,当年寨子破了,官府抓得又紧,没奈何才上战场干那杀头饮血的生意。你别瞧爷平日里说得嘴响,那是老人家博个快活名声,你可莫把杀场作儿戏了。”

  拾起酒碗,猛灌了一口,接道:“‘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兵’说的甚么,那是十个兄弟里剩不得一个!爷八字硬,丢了条胳膊回来,那是阎王手里捡的漏!你小子没见那杀场里甚么情状,弟兄给人射死戳死的、剁成碎块的、马蹄踩踏成肉酱的···”说着说,语气里第一回透出颤音来,“一刻不得歇息啊,若想着得空喘口气,下一刻便喘不来了···眼睛里全是血,望出去一片红。那时节,真是咫尺之内,人尽敌国,自家弟兄撞上来,一样捅刀子去。一场仗打下来,很多弟兄杀死了自己的父亲、兄弟,之后便疯了···爷从前是个狠心的,垫着弟兄的命自个活下来,你成么?”

  仿佛一盆凉水当头浇下来,七月的天也耐不住这股凉意,司无邪脸色苍白若死。一心想着拼个荣华富贵,却没曾想那杀场上更多的是身死命消。尸山血海里站着有数的几个人,自己会是那站着的,抑或是地下躺着的?李爷的话句句锥心,直把他从美好的梦里往回拉,自己的想法确是太过幼稚儿戏了罢···

  “少帅武功虽高,身上积伤也不知几多。那年他被斡难国将星巴尔思巴打了围,一刀拉了半边脸,险些阵上亡。似少帅这般人物尚且如此,你想那战场是好人家去的么?”似是瞧不见司无邪煞白的脸色,李爷自顾说道,“从前你求我教你武功,我只是不肯。艺多不压身虽是不假,但练了武却就不同。武功越高,要扛的担子便越重,人间的路便越难走。孩子,你学成医术,今后不论是做个走街串巷的游医,还是坐堂看诊的大夫,终究只是在江湖边上打滚,若是练了武,这江湖你便陷得越深,想要拔脚出来却是不能了···”

  司无邪道:“若只求个强身健体不成么?”

  李爷见问,哈地一声笑:“江湖自有江湖理,江湖自有是非人,由不得你的。”

  司无邪撇撇嘴,只是不信。李爷见他这模样,不禁冷笑道:“小子,当年少帅爷教过咱这样一句话,‘人生路上三道坎,第一道叫做从心所欲志不移,第二道叫做急流勇退是知机,第三道叫做明知不可向前行。路走到哪里便看你悟到哪里。’小子,第一道坎你还没过,便想趟这浑水么?”

  司无邪细细咀嚼着李爷的话,真觉说得有理。自己究竟是要哪条路呢?是做个大夫,悬壶济世?抑或挣个将军,保土安民?人无志不立。娘跟前说是要做大夫,为的是家贫求不得医,只好自己来学。倘若医术未成娘便先去了,却又如何?治好娘乃是眼下急务,自己不偷不抢,却要如何弄得大笔钱来?靠着鸳鸯山里的草药野物么?糊口也还将就,怎么够呢?若照李爷从前所说,战场上倒是能从死人堆里扒些利来,幸运的封侯拜将也不是不能,只是眼下芝麻杆子都比自己高,便打定战死去投军人家也不收的······

  小小的人儿低下头,望着自己小小的脚,一抹无能为力的痛苦袭上心来,蓦地眼泪纵横,止也止不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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