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七月半远客来投
却说李爷见了司无邪凄苦泪流的模样,心下有些眉目,倒也不慌。待司无邪哭罢收声,问明了缘由,果真如自家想的一般,反倒有些得计的欢喜。走过去坐在司无邪身边,手抚着他背,李爷正色道:“邪儿,难得你一片孝心,只是时光漫漫,你娘的病怕等不得你的。爷这里倒有个两全其美的法子,不知你愿不愿意。”
司无邪见他这般说,喜道:“甚么法子您说,只要能救我娘,我甚么都依您。”
李爷道:“依你所说,你娘这病是娘胎里带来的,只怕不是年内能好清的。目下最紧要便是吊着她命,咱得着空才好想办法治她,三年不成便五年,五年不成便十年,总有一日能成的。若是吊着她老死也无医,那也只能怪她福薄,非干人力,你说是么?”
司无邪道:“这我晓得,只是怎样吊呢?人参鹿茸这些玩意儿我也买不起。即便有了,我娘心思细,还要问我甚么路子来的呢。”
李爷笑道:“咱们三管齐下,文火炖她。先从她平日饮食下手,一日一日调理起来,教她气血渐旺却不难;其次你娘渐渐嗜睡,咱便加一手,给她下些蒙汗药,趁着她睡熟时请大夫替她看诊,作些方子给她灌下去;至于你嘛,便一心一意把医术学上身,做个医林圣手,便是大助力!”
“法子是好法子,只是这法子一来要钱,二来要闲,偏这两样我都没有···”司无邪沉吟着,不禁苦笑起来。
“这不有我么!”李爷拍着胸脯道。
司无邪定定望着他,好半晌才嘿嘿笑起来:“爷,这份人情可大,您要小子怎生还啊?您老人家别是给咱下个套罢?”
“呃···入你娘!老子便爱你这点,机灵!”
“您开条件罢,便是把我卖了也没甚么。爹和舅舅走得早,只剩我和娘了,我说甚么也要救她的。”司无邪红着眼,语气却甚坚决。
李爷见他误会了意思,却仍有些做贼心虚的不安,好一会才长叹道:“罢了!没得教你个娃子小瞧了去!孩子,爷本是属意认你做儿子的···”说罢,自嘲地笑了笑,神色中的落寞却是难掩。
“儿子?”司无邪诧异道,“爷,我不能改姓的。”
李爷强笑:“傻小子,没人教你改姓的···”
话未说完,便听司无邪打断道:“义子么?那可以的。”
李爷正自伤怀,猛然间听见这话一时倒不敢信了,只道是自家说溜嘴的,怔愣了半晌,方才支支吾吾地道:“适才那话···那话···是你说的?”
司无邪郑重地点点头。
李爷噌地一声跳起来,抓起筷子便望司无邪碗里夹菜,口里喜道:“来来来,多吃点,多吃点···等会我带你给祖宗们上香···不对不对,家里没牌位!他妈的,这死婆娘磨叽甚么呢!你等会子,还有鸡···还有···入你娘!”猛地扔下筷子,一阵风便望后厨去了。
司无邪见他颠颠倒倒的模样,心下也自高兴。他自幼失怙,母亲又从不跟他说起父亲,三节里烧的冥纸也不知究竟给谁领去的,眼见着十来岁,却连父亲的名姓也不知。自打记事起,问过几回都挨了训,渐渐地便不敢提了,只道是爹背弃了娘,娘才不愿提他,连自己的姓都改随她了。只是恨归恨,到底没有爹疼爱,小小的人儿怎能不委屈?
及至李爷李婶来,似爹娘一般爱他疼他,司无邪便存了心念,要把二老作父母奉养。一层窗户纸,今日终于捅破了。
“我有爹了···我有爹了!”嘴里嗫嚅着,眼里却湿了。
“死老贼头,锅里的鸡就好,急甚么!你爷儿俩对盘,自去聊你们的,我啥事也不懂,跟个木讷神似的望那坐着,没得坏了邪儿胃口···哎,我鞋子走脱了,你还···鞋啊···”李婶的声音远远传来,司无邪慌忙擦了擦眼,站起身来。
“死婆娘,你便是屎神屁神今儿也有人拜的,哈哈哈哈···”话音落地,人便进得门来。
瞧见司无邪站着,李婶压压手示意他坐:“邪儿你吃自个的,你爷撞邪了,莫管他。哎呦,你这···”却是司无邪上前跪倒,磕了三个响头,“义父义母在上,请受孩儿一拜。”
李婶乍闻此讯,反倒镇静许多,只是回过身来,“砰砰”狠捶了李爷两拳,“死老贼头,你早些说,教我先哭一场也好啊···”湿红着眼,颤巍巍走过来扶起司无邪,“做了多少梦,到底成真了。邪儿,好孩子,娘想得你好苦···”
“孩子他娘,别哭了,这是好事,怎得弄得跟出丧似的!快多炒几个菜来,咱今天教孩子喝酒啦,哈哈。”
司无邪吓了一跳,连连摆手道:“义父,您可别坑我,娘会打死我的!”
李婶欢欢喜喜地去了。李爷却猛地醒过来,探身问道:“邪儿,你娘那里···”
司无邪道:“照实说罢,我娘明事理,不会不许的。”
“哎。”李爷松了口气,“你娘若是不肯,一准骂得我死,说我拐带你。你娘学问大,骂起人来必也损得狠,老子只会三句骂人话,不是对手。”
司无邪笑得险些岔气,“义父,您这样怵我娘么?”
李爷满脸通红,讷讷道:“不是怵,是敬重!老子是粗人,旁的没有,最是敬重学问人!这点老子却跟少帅爷不同。”
司无邪纳罕道:“可我家徒四壁,一本书也没有呢。娘这样学问,不应该啊···”
“瞧你娘模样似是大户人家小姐出身,许是遭了甚么离乱罢。别这样重心思,理它作甚!来,吃菜吃菜!”
司无邪吃着吃,忽地抬起头,咬着筷子,低声问道:“义父,您是不是有甚么难言之隐啊···就是那个···那个···您晓得我意思?”
“甚么意思?”李爷正囫囵吃着,闻言随口应道。
“您别讳疾忌医,咱自家人羞甚么!我一早替您留意着呢,百草堂的大夫说‘男子四八筋骨隆盛,肌肉壮满;五八肾气始衰,发堕齿槁;七八天癸竭而精少;八八天癸尽而无子。’您老人家···晓得我意思?”自觉揭人短处,司无邪脸都要贴着桌面了。
李爷便再粗人也听见“无子”二字,脸色惨淡,想着司无邪好心好意问他,只得道:“实在话,你娘是个不生养的。至于我嘛,当年练武走错了道,也是个不能生养的。怎样,咱两口子登对不?”
司无邪憨憨赔着笑,心下纳闷:练武能练出这病来么,这样凶险!
却是不敢再提了。
“这‘流风’味儿不对,似是少点甚么···”李爷咂咂嘴道。司无邪只道是打岔,便应承两句。
稍后李婶连鸡汤在内一连又上了几个菜,三人吃了顿和乐饭,真有些寻常人家父慈子孝的味道来。
正自坐着消食,隔壁田二叔闯进门来,见李爷在座,便急道:“海边上停了艘大船,卸货缺人手,李爷你去么?小邪也在呐,倒省事,一起来罢,听说管事的阔气,一人一两银呢!”
“嗯?这样阔气,走得是哪条道上的生意知道么?”李爷听说,锁着眉头站起来。
田二叔见他面色不善,忙道:“不碍着您,全是些石料、木头,瞧着倒像来起房子的。”
李爷不置可否,只自顾喃喃道:“往这穷山恶水里起房子,整个东州都他妈住满了么?”拉起司无邪,“走,瞧瞧去!真要是一单生意,不做白不做!”
一行三人便疾步望海边赶去。不一会,远远便望见海岸上一抹巨大的阴影,约摸三层楼高,帝王般俯瞰着小小的村落。海滩上,百来人或扛或抱,来来往往地运送着建材,都是些本村民众,瞅着利头大赶来帮手的。
三人走上前去,尚未细细观摩一番,那管事的早已来到,一人手里先塞了一两银子,连司无邪也分文不少得了一份。
借着大船上的灯火,司无邪见那管事穿着金边织锦万字长袍,身材臃肿,满面和气,先就有了好感。摸摸手里的银子,不禁说道:“大管家,我丁点大人也能得一两么?我搬不动许多的。”
不料那管家越发笑得璀璨,两手直摸上司无邪脸来,笑呵呵道:“小朋友,但凡出工出力便是一两。瞧你嘴巴甜,待会给你些轻便事做。”
司无邪莫名其妙讨个好处,正自纳闷。那管家见李爷身高膀阔,又断了一臂,煞气颇重,连忙拱手道:“敝上初来乍到,人路生疏,有赖爷台日后照拂。”
李爷回礼道:“不敢。请教尊府是哪一家?恕李某人识浅,商路上只听得‘赵王孙’三个字,有罪了。”
管家笑道:“哪里哪里!不瞒爷台,敝上正是孙家。在下孙家三管事,孙若林。”
李爷听见,心头一凛道:“开路先锋孙三爷?久仰久仰,果然富贵逼人!在下李三金。”
司无邪见说没两句,李爷便变了脸色,那是从所未有的情状,不免愈发好奇这孙家的来历。只是听这管家自称“三管事”,想来这孙家家大业大,单是管家便有个一二三四五了。
这边厢,田二叔已被安排做事去了,“三管事”却还拉李爷聊着不放,只听他道:“不敢动问爷台,可是行伍出身?”
李爷笑道:“三爷好见识,李某原在少帅麾下‘力字营’效力。”
“三管事”听他道明出身,神态越发肃敬起来,“好壮士!敢问壮士现承的哪门子生意?”
“惭愧,只做得跑马走货的穷生计。”
“三管事”面上喜色一闪而过,执礼作邀道:“如此,不知肯否屈就,做咱们商船的护卫?”
李爷哈哈大笑,当下便去队伍中截下个村人,喁喁几句便自回来,拱手道:“打点好啦,日后有赖三爷关照!”
三管事孙若林打个响指,道声“爽快!”,末了乐呵呵道:“我家主人最是敬重英雄豪杰,李兄乃是‘力字营’出身,任是放在哪里都是一块上等金,我孙氏家业虽小,却也不敢怠慢。李兄这边请,待我引荐个人给你。”说着不忘安排司无邪,确是体贴周到。
司无邪被一个家丁领着,顺着舷梯上船。见那楼船上下三层,皆设有半人高的女墙、战格,其后皆有执刀佩剑的武士把守。这些人黑衣黑甲,若非离得近,怕还见不着。而今每一层舷门处都搭了一丈来宽的木板,一方方切好的石料、一根根刨好漆过的木头顺着木板往下滑去,上输下达好不热闹。开阔的甲板上,三根硕大的桅杆通天接地,表面包着厚厚一层铜皮,那缆绳粗如儿臂,海风中帆布猎猎作响,无一不透出海上巨贾的气派来。
进得内舱来,先见得精硝的牛皮附满内壁,想是精工以防水火之患;舱四角处青铜三角炉中燃着兽炭,用以祛湿;舱顶嵌着百十颗铜钱大小的夜明珠,如星斗在天······
司无邪看得呆了,愣怔怔随着那家丁的脚步,亦步亦趋,流连不已。待走到最里间时,才觉出这一路来舱分七进,好似达官贵胄的院落,分明有序。这最末一进置放的却是些铆钉、琉璃瓦、风铁一类小件。
那家丁早听见吩咐,便安排他些轻便事做。眼见司无邪怔忪着,便善意地笑笑,道:“小兄弟醒神了!喏,这些家什你只须放下船去,下面自有人接运。手脚麻利点,上面催得紧哩。”说完举步便要走。
司无邪忙拉住他道:“敢问小哥名讳?以后咱们左右邻居,也好找小哥吃酒。”
那家丁笑道:“咱们做下人的哪里有名讳,叫我来喜就是。这穷村落有得甚么酒来,若是糟醪你可省罢,我吃不惯的。”
司无邪道:“不敢糊弄小哥,我自家酿有一道‘流风’,口味还成,改日奉上。”
“呀呵,还有名儿,真像那么回事儿嘞!”来喜弯下腰,取笑道:“我瞧你小子心上窟窿眼多哩,才接着活便谋上后路来了!实在话与你说,咱只是个修花种草的喽啰,说不上话的!”
司无邪给他挤兑一番,心道这来喜精明得鬼似的,才两句话便识破自家心意,却只是个上不得台盘的小厮,孙家这一潭水当真深得紧。
正琢磨着,滩头上却传来乒乒乓乓的声响,好似有人在打斗。司无邪好奇张望出去,果见沙滩上上蹿下跳的两个人影,各执兵器斗在一处。借着围观人的火头,司无邪见其中一人正是义父李爷,另一人却不认得。
来喜见状却是嘻嘻笑着,把手指着那人道:“喏,你那劳什子‘流风酒’拿去开这条路罢,咱家二爷最好这口。”
司无邪道:“刚才还好好的呢,这怎得便打起来啦?”说着便要下船去。
来喜一把拉住,笑道:“没事儿,二爷考较人呢······唔,这人是谁,武功恁般高,这许久二爷还没拾掇下来。”
司无邪得意道:“那是我义父,少帅麾下‘力字营’前伍长!义父没出真力,要不然早把那甚么二爷打趴下了!”
来喜听他伤损二爷,倒也不生气,只撇嘴道:“癞□□喘气撑门面!咱二爷才没出力呢,不然你就有十个亲爹也不够打!别不信,咱开个盘口,赌你这一两银子,敢么?”
司无邪听说赌得这样大,虽觉肉痛,却也不得不跟,便道:“有甚么不敢,赌便赌!”
来喜摇摇头,叹道:“小子,今晚你算是白干了。”
司无邪却不来理他,只把眼专注场中情形。只见义父与那二爷各自打落了对方兵器,此时已是空手对搏。李爷是战场上的路子,擒拿锁扣、拳掌刀剑皆是招招狠辣,唯快、准、狠三字真诀,力求一击必杀,眼下拳、掌、指皆往那二爷要害招呼,司无邪虽是压了他宝,却也不免替那二爷捏着把汗。再去瞧那二爷,却也不是受人欺负的,此时不守反攻,以快打快,以狠击狠,竟是丝毫不让。瞬息间百十招过去,拳掌相交,砰然炸响,便如百十个雷打在耳边,听得司无邪直感牙酸。
李爷毕竟独臂难支,又过数招,渐渐地落了下风。司无邪正自暗叹要输,猛然间却见李爷口中吐出两团白色物事,直袭那二爷双眼,心道:义父打得痞了,连唾沫都望人脸上吐,这局便赢了也没脸收钱啊······
身边来喜见状,却是惊叫一声:“血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