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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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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古来医者辛酸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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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数日后诸事了结,孙府新落成的宅院也都修饰一新。孙家大赏了孙少诩一批人,说是他们福德深厚,这才有雷亟岛得宝一事,原本一场灾祸便眨眼间变作了天赐洪福;新宅落成后,孙家更是大宴一场,全村人到齐,流水席直吃了两天一夜,宾主尽欢而散。

  宴席上,孙家又向村人发放了“扫地钱”,每人二两现银,一众家丁护卫也都各有加赏。村里人没上得份子钱,临走却还揣走了人家的,心里着实过意不去,便把家里拿得出手的东西纷纷送来,孙家便收了些咸鱼海产,其他一概退还,说是结个善缘。

  司无邪因着鼉龙珠一事,在孙府地位与日俱增,再没人敢看小他。大管事孙若望知人知事,看孙少铭待他的情状,心里便有了谱,与几位管家都通过气,教家里上下随司无邪在府中行走,诸事不得干预。

  恶人自有恶人磨,善人自有善人交。司无邪一番好意却也成就了自己的福报,得以终日在孙府书房中看书学习。孙思思则在一旁翻看琴谱、棋谱、画册,亦时而做些女工刺绣。长日相伴,两个人愈加亲善。

  这天,孙思思领着弟弟进来,孙若天开口便央求司无邪教他凫水。

  司无邪自案上抬起头道:“思思,小弟要学凫水自管找府上人教,我不会教呀。”

  孙思思道:“小哥哥,你怎样游便教他怎样游,他跟你亲近些。”

  司无邪挠头道:“不是我不肯教不愿教,只是我生来便不沉水的,划拉两下便走,自家也没学过呢。”

  孙思思奇道:“有这等奇事?”

  司无邪道:“我娘说,人打胎里生来便会凫水,只是后天吃了五谷后,体内秽气积聚,身子变沉了,加之教养后知晓水火之患,心里又怕了,所以先天会的东西反倒丢了,要后天重新学过。我是娘把在海水里泡着长的,所以自打记事起,不用学便会踩水。”

  孙思思听说,便换个说法讲给孙若天。孙若天却是不依。

  司无邪便吓唬他道:“小弟,海里好多大鱼呢,会把你的小鸟儿吃掉的,你怕不怕?”

  孙若天赶紧捂住裤裆,泪眼汪汪地看着姐姐,想来知道“小鸟儿”是好的。

  孙思思红着脸啐道:“小哥哥!你不会教不教便是了,吓他做甚么!乖,若天别怕,小······小鸟儿给吃掉还会长回来的,别怕。小哥哥是坏蛋,咱不要跟他学,姐姐重新给你找人啊······”连哄带骗地把孙若天劝走了,临出门还嗔怪地看了司无邪一眼。

  司无邪便回过神自去看书。

  孙少铭本是科考出身,下海前一路做到朝中户部侍郎,乃是正三品的堂官,书房里自是经史子集居多,亦有些佛经道藏、数算医术之书,多是旁人赠予。司无邪手上这本《杂顽医典》便是太医院令秦毅仁编纂、赠予孙少铭的孤本。

  太医院令乃是官家御医中的头牌状元,医术自是极高。如今孙少铭特赠一颗鼉龙珠延请秦毅仁到府教习,想来往日情分颇深。司无邪探问过未来师傅,孙少铭却只是笑笑,指点他看几本秦氏医书,旁的莫问,人来便知。

  故此,司无邪这些时日便专注读书,家里一切闲杂事都由孙府、义父母包办。

  “哈哈哈哈,老弟这回捡个真宝贝,老夫把一身本事传他,便能安心死啦!”

  “老哥哥,包你满意!但凡你说半个‘不’字,老弟我自打三下。”

  正看得入神,门外传来说话声,听声音,一个是孙少铭,另一个不想可知是秦毅仁。

  司无邪忙起身相迎,执礼相待。

  不一时,二人转出廊来,司无邪把眼一望,见来人是个鹤发童颜的老者,着一身黄衫,颌下一部胡子花白花白。司无邪忙躬身道:“师父,弟子司无邪久仰。”

  秦毅仁踱到跟前细细打量过,笑道:“老夫长在深宫,外间声名早淡了,你却久仰我甚么?”

  司无邪对道:“其一,弟子近来观仰师父几部大作,对师父如渊如海的学识深自敬服;其二,师父长在神州心脏伴宿龙庭,圣体安则天下安,可见师父大智慧大功德······”

  秦毅仁扭头道:“老弟,你自忙去,放我爷儿俩说话。”孙少铭便自离开。

  秦毅仁拉着司无邪回进房来,关好门窗,落座道:“无邪啊,你的德行师父都听说了,少铭看人老夫信得过,便不考量你了。你也坐,咱爷儿俩不来虚礼。今儿师父才到,身子骨疲乏,就只谈谈心,说说话,不教书。”

  司无邪答应一声,却不就座,而是转到秦毅仁身后,给他捏肩捶背。

  秦毅仁赞了一声“好孩子”,说道:“无邪啊,师父信你有德,自会传你医术。只是师父先要问一句,你学成后要做甚么?”

  司无邪道:“师父,无邪想做个游医。”

  岂料秦毅仁听见这话,竟潸潸落下泪来,直道:“游医好,游医好啊!”

  司无邪吓了一跳,忙转过来给他拭泪。秦毅仁执着他手道:“孩子,你知道么,你适才拍师父马屁,却恰恰说中了师父心中一件伤心事,为这件伤心事,师父整整悔了四十年呐······”

  司无邪道:“甚么伤心事教师父这样痛悔?”

  秦毅仁落泪道:“师父年轻时,跟你适才想的一般,思量着紫微清都乃是神州心脏,令出龙庭,圣主安康关系苍生,若是把那皇座的人治好了,岂不是大功德么?”

  说着长叹一声,继道:“四十年来,师父服侍过两代皇帝,却没一个病过!放着这身本领浑没个用处,整整养了四十年的老啊······”

  司无邪道:“皇上没病没痛,不正遂了师父意么?”

  秦毅仁道:“孩子,师父也是后来才懂,皇帝没病,天下未必便会好。倘使救活个暴君来,天下人反而遭殃得多,你说是么?”

  司无邪点头称是。

  “无邪啊,医道终归是小道,虽能治好人身体上的病痛,却治不好人心上的病痛。当今皇上身康体健,神州大地却一样痈疽难治,贪腐难医。师父当年看不明白,待看明白时已经老了,四十年囚索禁宫,险些把本领都带去了土里······”

  司无邪道:“师父,您说的我明白。读书做官行仁政,便是治疗天下的良方,比咱们强,也比咱们功德大。只是这些事自有读书人去做,咱们做大夫的只管医治人便是,何必这样自苦呢?”

  秦毅仁道:“师父没有自苦。天下事有千万般,一样道传一样人,大家伙各干各的,谁也替不了谁,师父自然明白这道理。只是无邪啊,真正的读书人最怕朝政荒废,百姓受苦;真正的将军最怕守不住土,安不住国;同样,咱们大夫最怕的便是治不了人。师父在皇宫养老四十年,给皇帝当猪狗圈着,一身本事没用处,师父是成天怕,怕得要死啊!”

  “师父,您注意言辞。”

  “甚么言辞?”

  “猪狗······”

  “怎得,没错啊!便是猪狗!猪狗不如!狗能看家护院,猪能杀来吃食,哪一样都比师父强!养老养老,越养越老!”秦毅仁越发说得激愤。

  司无邪忙给他顺气,秦毅仁平复下来,接着道:“无邪啊,这世上有些东西是必须要传下去的,真要带到土里去,那便是罪过!为师不敢说医术怎样高明,却总还有些道行,医得些人。这手艺若是烂在身上,教为师如何安心死啊······”

  司无邪心里感动不已。

  “咱们大夫救得一人是一人,手艺传得一人是一人,总是件善事。为此,师父便博取先贤之道,编纂得几部医书交托给少铭老弟,望他给我找个传人。皇天不负我,少铭不负我啊······”秦毅仁说着,大哭起来。

  司无邪跟着落泪道:“师父,弟子必定好生学,把手艺给您传下去,造福一方。”

  秦毅仁喝道:“去做你的游医,造福天下去!”

  司无邪诺诺称是,言下便郑重发愿,必成一代国手,广播医术,造福天下后世。

  自此后,师徒两个日夜相伴,一个悉心教授,概不藏私,一个潜心向学,有疑必问。司无邪敬师父医德高尚、学如渊海;秦毅仁爱徒弟聪明伶俐、指点便通。师徒二人两两相得。

  秦毅仁医术果然通博,司无邪暗自归总过,单是学习“百药分部”这一道,便有“毛羽鳞介虫人”六部、“金木水火土”五部、“草菜果”三部,合十四部分类。秦毅仁又将十四部另分作“毒”“药”两类,以供查考。

  司无邪本来便是靠买卖草药过活,知晓些皮毛心得,学起来更是卖命,成天往山上跑。有些当地不见的药石,便托孙少铭帮办来给他记认······

  教授完“百药分部”,秦毅仁便开始教授司无邪“古今正奇方剂”,汤丸膏散、丹酒胶露,无一不教;古今正奇,无一不授。

  司无邪边学边用,常把这些方剂给孙府人服用,强身安神,治病疗疾,颇见功效。只是司蕊、孙若天二人,一个因术神衰,一个天残难医,师徒俩都没法子,只能尽些人事······

  再来便是“识人”,筋脉、骨骼、穴道、肌肉、神采等,秦毅仁也都分门别类地教授司无邪记认,述其阴阳之理,说其疾根病由,教其疗解之法······

  司无邪跟随司蕊习武,第一件便是练“气”,以真气走经窜脉、内视观微,对于经脉穴道自是认识深刻。另一本“八极游刃”功法,司蕊在教授时便是要司无邪先学阴阳易理,以气合乾坤震兑等八卦,做风雷水火之用。此外,“八极游刃”兼练步法、短兵,对于骨骼、肌肉转换利用之法极有研究。司无邪白日学医,晚来习武,“识人”并无滞涩,有时说起来连秦毅仁都要惊佩。

  再往后便学“辩症”,诸风诸汗,伤寒温热,疑难杂症,千百种病状都详细记认辨别,书案上司无邪记背的心得笔记堆得山高。

  学“分人”,男、女、儿,老、壮、幼,因人而异。

  学“外术”,司无邪便打买些野物来作对象,接连筋络,剔骨割瘤,开颅取脏,手段不一而足。可怜孙少铭大好的书房,往往飘的不是书香而是血气。连孙思思日日陪读的,都缺了好些时日不敢进来。

  ······

  自古学医辛苦事。何况司无邪日里学医、夜里习武,一天中从来睡不过两个时辰。好在练气提神,习武强身,加之司无邪年岁小、精力旺,两下里都不耽误。

  自司无邪驻在孙府,与孙思思之间便日相亲近。天里秦毅仁教完,留司无邪独自温习旧课,孙思思便在一旁帮衬,查考他书上笔记里的内容。司无邪乏累时,她便给司无邪演一曲,抑或把司无邪用功时的模样画作下来拿给他看,有时也会拉着司无邪对弈一局,只是下棋时司无邪多半会一头栽在棋枰上睡过去······

  司无邪上学时,孙思思便在一旁看书,琴谱、棋谱、画册依旧不离手,后来更添了一样,便是司无邪所学的《毒物通览》。此书乃是秦毅仁教“百药分部”时传给司无邪的,内中专讲“毒”之一门,驳杂深邃。

  司无邪便问起缘由,孙思思道:“瞧你日后欺负我时,我便下毒给你吃。”

  司无邪笑道:“你学的我自然也学过,不但学过,师父还教过我解法呢。”

  孙思思道:“我给你下猛的、急的,教你没工夫制解药。”

  司无邪变色道:“这样狠!看来我得把所有解药都先搓了丸子备下,以免遭你毒手。”

  孙思思嘿嘿冷笑道:“道高一尺,魔高一丈,我给你制些奇毒来,连你也没见过,教你治!”

  司无邪道:“总不成你还能高过我去?”

  孙思思道:“不能么?你望博里学,我便望精里学,终有一天我要在‘毒’上高过你去!”

  “思思啊,你打定了要我死么?”

  “小哥哥,你打定了要欺负我啊!”

  “姑奶奶,我以后绝不敢招惹你,你放过我罢。”

  孙思思噗嗤一声笑:“看把你吓得。小哥哥,我学来也是为你,我钻得深你便钻得深,对不对?”

  司无邪点头道:“是这样。医毒之海无边际,师父便再厉害,也会有治不了的病,解不了的毒。你学毒也是好事,一来可以防身用,二来咱俩还可以切磋长进。以后你来制毒,我来解毒,怎么样?”

  孙思思笑眯眯地答应下。司无邪却哪里晓得她的心底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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