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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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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金风未动蝉先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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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金天玉莲纹三角炉中点着醍醐香,香烟缱绻,走过书簿,留下抹鹅黄来;走过书案上翻书的手指,那手指便一寸寸长起来,黑黑的皮渐渐转白,浅浅的纹理渐渐转深;再走,便渐渐爬上了窗棂,好似要钻出去,却是忽地一缩,反钻进一件白狐裘袄中,停在暖暖的毛里,再不肯动了······

  “小哥哥,茶好了,我要问喽。”青葱的玉手一边执着团纨小扇扇着炉火,一边执着一本医书。

  案上的人放下书来,笑道:“问罢,这青山玉雪头一杯,哥哥喝定了。”说着起身转出来,搬来一方小几放在中央,又配了两个小凳。

  红泥小炉上起起一个紫砂壶来,壶口一歪,倾出一股绿泉,注到瓷杯中。那茶水青玉般漾起涟漪,散发出淡淡的清香,怡人心脾。

  “小哥哥听了!草豆蔻一两,去皮为末,以生姜木瓜汤调服半钱。此方主治何症?出自何书何页?”

  “《百草金方》三十四页,主治短气。”男人端起瓷杯一饮而尽,赞道:“好茶,不愧是贡品啊!”

  “再来!莲心七枚,糯米半两,酒服或以墨汁作丸送之。”

  “《百草金方》五十二页,劳心吐血者用。”

  “你赖皮!你数着我翻页呢!这一杯算我的!”少女嗔道。随即给自己倒了一杯香茶饮下。

  男人哈哈笑道:“思思啊,怪不得哥哥,我便不把眼去看,耳朵也听着声呢。快喝罢,这茶再煮便老了。”说着又倒了两杯来,二人笑着相望对饮。

  这男人自然便是司无邪,女孩便是孙思思。如今司无邪身骨长成,足有八尺余高,长方脸蛋上皮肉丰匀白皙,目中神光内敛,端的一副好人才,再不是从前的黑瘦小子了。

  孙思思面貌却未稍改,还是从前一般的秀色,只是拔高了身骨。如今瓜子脸埋在白狐裘领子里,左颊上粉色的桃花印衬着狐白,更显得娇美起来。

  放下杯来,司无邪道:“思思,该换我考你了罢。”

  孙思思笑道:“小哥哥,美人对坐,举手茶香,这般景中谈起‘毒’来,恁煞风景了罢。”

  司无邪苦笑道:“每次你都这样,换着花样考我,却不许我问起你。这几年,也不知你长进了没有。”

  孙思思道:“自然大大的长进啦!赶明儿你进山打只野兔来,我给它一味新炼的‘水谷凌凌散’,看你治它。先与你说,一个时辰内若是解不了,它便死啦。”

  司无邪惨笑道:“为你这桩恶趣味,九年来咱俩不知坑害了多少野物。回想当初,真不该跟你胡闹。”

  孙思思道:“哪里坑害了它们,不都教你治好放生了么!不过落一场惊吓罢了!小哥哥,你当初吃它们爹娘祖宗时,可没见你手软呀。”

  司无邪笑道:“先那是为了肚子,后来是为了学业······不说了,我知道你下一句要说甚么了。”

  醍醐滚着茶香,狐白衬着丽色,斗室里便渐渐地温暖暧昧起来。

  司无邪把孙思思一双柔荑握在手中,轻声感叹道:“思思,这些年,谢谢你陪着我。每次我外出,路上想着你在家里等我,我便觉得幸福美满······有时候,想着想着心里苦起来,便把太阳月亮想成是你,便又欢喜了······”

  孙思思呸道:“油嘴滑舌!”手却并不抽回来,脸色却渐渐红润。只听她继道:“小哥哥,后天便是除夕,你······你来我家守岁罢!”

  司无邪却摇头道:“不成,我还去义父家里。自打娘走后,我便把二老当爹娘待,除夕夜要陪陪他们。”说着,神色渐渐黯然下来。

  孙思思见状,反握住他手,柔声道:“小哥哥,又想起你娘了么?”司无邪轻轻点头。

  孙思思道:“小哥哥,你别苦了。你娘很了不起,教得你这样好,她在天上也开心的。”

  司无邪微微颔首,料理过心情,轻轻道:“思思,我上辈子肯定做过许多好事,这辈子才有这样福气,有这样好的娘,这样好的义父义母,这样好的师父,还有这样好的你······有时候我真怕这一切只是个梦。”

  孙思思道:“若然是一场梦,我陪你过到老再醒罢。”

  司无邪听着话看着人,蓦地道:“思思,我想亲你一下,成么?”

  孙思思脸“噌”的一下便红了,啐道:“想甚么哩!小哥哥,等到明年还怕我不依你么?”

  司无邪道:“还有十个月熬哩。先预支我一个,以后我再补还你,这样成么?”

  孙思思笑道:“不害臊!你当我算不来呀,一来二去都便宜了你去!”

  司无邪嘿嘿干笑两声,说道:“咱出去走走罢,再这样坐着,我怕是要给自己开个方子压心火哩。”说着当先站起身来。

  孙思思随之起身,忽地向前一步在司无邪脸上印了一吻,便跳开来道:“赏你的,走罢!”

  “再坐一会。”

  “你!”

  “逗你的,走罢。”司无邪摸摸脸,笑道。

  天寒地冻的,孙府人大都窝在屋里,只有几个当值的在府中巡走,看见孙思思手挽着司无邪,都纷纷上前打招呼,一声“小姐”一声“姑爷”地叫。孙思思与司无邪也都笑着招呼。

  孙府上下便只孙少铭是读书人出身,却连他自己都不大守读书人那一套,府里上下便更没个遮拦。孙家做生意只在“人”字上,不在“规矩”上。家里只有职位高低,没有地位高低,统统兄弟相称,父子相待。

  九年来,司无邪长在府中,虽说专心学业,对于孙家事却也知晓一二。孙府先一位掌舵人死后,孙少铭接手家业,不知何故,竟把大半的财货、人手留在了紫微清都,只带了海上一支队伍出来。只是陆上的财路仍要走,财务、人手却又紧张,难以重建。幸得靠着往日人缘颇好,旧日的下家买主主动来东州集散,这才把孙家重新带起来。

  司无邪先凭着三句话得个幕宾,后又借鼉龙珠表以善意,孙府中人待他自然亲热。其后,司无邪跟随师父学习医术有成,直给孙家做了几年坐堂大夫,疾病伤损到他手里便好,更是给练骨人开方锻骨,给练血人配药清血毒,得空时更与家丁护院切磋武艺。故此,府里人都与他相熟热络。

  年末时,孙夫人再度怀胎,孙家喜气洋洋,家丁护院们连同几位管事便撺掇着把小姐喜事一齐办了,来个双喜临门。孙少铭早有此意,一时便顺水推舟,拉来李爷两口子商议时日,定了来年十月初八完婚。

  此后,孙府上下更是欢天喜地。

  只是这些喜事却有两人不知。一个便是司蕊,七年前坐化家中;另一个便是秦毅仁,乃因治不好司蕊与孙若天,终日愁闷,竟尔郁结而死。

  司无邪每每想到此处,心中都万般难过。

  朔风吹过,青石板上的白霜好似更重了一层,踩上去便发出“吱吱”的响声来,仿佛踩着积雪一般。司无邪看看天色,厚重的天幕上不见星月,只有村里零星的灯光还指着路。

  “今年冬天这般冷,明年怕是要旱啊。”司无邪紧了紧衣领道。

  “神州已是满目疮痍遍地灾,再经不起旱一场啦。”孙思思点头叹道。

  司无邪自师父死后,便在东州境内做游医,见得许多变故。从前东州乃是贫瘠之地,外间人从不来此,岂料世事多变,几年来北境漠州、西境苍州、西南抚仙州三地皆生战乱,一时流民四起,许多人便望东州逃难,把大好的东州也染浑了。

  十年灾变,竟似是早来了几年······

  司无邪长叹无语,脚下默默走着,不自觉便走到自家门口来,想了想便挽着孙思思进去,点着了灯。

  家里不像少时那般破败了,顶上瓦片鳞次栉比,严丝合缝,再不会漏进天光来;桌椅早更换一新,床也添了一张,还摆进一张长案来,用以供奉逝去的亲人。托赖孙家和师父,才有今日。可惜娘还没享到福,便守在了爹爹和舅舅身边,变作了第三个神主牌位。

  司无邪看着看着,忍不住还是哭出声来了。孙思思慌忙给他抚背宽慰,好一会才劝住了,叹道:“小哥哥,天不假年莫可奈何,你只把未尽的孝、未尽的心多放些在义父义母身上,娘在天上也宽慰多些,知道么?”

  司无邪点点头。

  孙思思瞅了瞅神主牌,叹道:“娘终究没告诉你爹爹和舅舅的名姓么······”

  身前案上三尊神主牌,爹爹是姓名皆无;舅舅只称“司公”,亦缺名讳;司蕊灵位上也因夫家之故只道是“某母”。

  司无邪道:“娘说,因果相循,有因必有果,倘使她告诉我爹爹和舅舅的名姓,便是在我心里种下个‘因’来,日后生的‘果’怕我吃不起。”

  孙思思道:“娘真是固执,放着你糊里糊涂的便好受些么?”

  司无邪道:“娘说话做事一向有她的道理在,我相信她是为我好才不说的。这些事终有一天要明白,眼下只是机缘未到而已。”

  孙思思见他想得开,便也不好多嘴,只能静静地陪着他。

  “思思,有些事我能放开,有些事却总挂怀着。娘临终时说八年后天下将有大灾变,算来便是明年之事,这几年我在外听着见着,觉着东州虽还平靖,到底有甚么地方不大对劲,我心里总瘆得慌。”司无邪轻声道。

  孙思思不解道:“甚么意思?”

  司无邪自怀里掏出一封信来,说道:“这是娘留给我的,你先看看。”

  孙思思接过,抽出信纸来,就着灯光读道:

  “吾儿如面:

  封尔十年,情非得已。盖吾辈因缘未尽,天下有祸,不欲儿涉之。自儿长成,立心建志,娘不忍夺之,唯良言相告耳:其一,八年而天下变,宜善避之,切记;其二,阴子门出,疑难必寻,可解;其三,孙氏宜徐图远之,天下之变恐自孙氏起。”寥寥数言,后面便是落款。

  “小哥哥,这······”孙思思瞪大了眼道。

  司无邪叹道:“这封信娘藏得很隐秘,大抵是不想我发现,只是怕我终究卷进甚么事里,最终还是写出来了。娘知道我喜欢你,她写这封信时,心里想必也苦,你别怪她。”

  孙思思道:“我没有怪她的意思。这些话她不跟你当面说,想来也是怕你问,只得以这样形式交代你。娘是个玲珑心,特地瞒着你些事,却总想着你好,真难为她左右斟酌。小哥哥,我奇的是另外一件事儿,喏,便是这‘阴子门’。我曾听族里叔伯说起过,‘阴子门’是个江湖流派,武艺寻常,就只卜卦算命准些,后来得罪了甚么‘飞蝠营’,教人家给灭了满门,怎得门中还有人么?”

  司无邪道:“我却是第一次听说甚么‘阴子门’、‘飞蝠营’。不过听名字这‘飞蝠营’不像甚么江湖门派啊,倒像是军中的编制呢。”

  孙思思道:“鬼才晓得!这些事儿我也就听个新鲜,哪里细琢磨过。小哥哥,咱说回正题来,娘说天下八年有变,如今这天下还不够乱么,哪里有八年了?你呀,从小心思便重,喜欢自个儿给自个儿添堵,哪一日把自个儿堵死了,好教我守寡么?”

  司无邪笑道:“人无远虑必有近忧,事到临头懊悔迟,真要有甚么变故,我再护不住你,便气也把自己气死了。”

  孙思思环住他腰,把脸贴在司无邪胸膛上感受着温暖,轻声道:“小哥哥,有你这话,我便是死,也死得开心。”

  司无邪轻斥道:“大好年关说甚么哩!好罢,这些事暂且不提,等过完年我再与大哥谈。思思,信的事莫让大哥知道,成么?”

  孙思思答应下。

  此后,除夕夜司无邪自去李爷家守岁,围炉夜话,至晓方歇。清早吃过饭,父子二人便带着礼物、包上红包上孙府拜年。两家人嘻嘻闹闹,好不欢庆。司无邪眼尖,觑着孙少诩遮掩着面色,好似心头上有事,便拉他到角落里说话。

  一问才知,原来几路海匪见孙家改了航线,原先海路上油水薄了许多,便分出船来重新占住了新海路,这几年孙家依照从前惯例交过银钱,两下里倒也相安无事。今年却不知怎得,海匪们竟疯一般地杀人劫货,浑不顾往日“情分”。孙家人欢欢喜喜地回航贺岁,遭此变故,着实损伤不少,数十人死伤不算,还搭了一艘三重楼船进去。海匪们却也不曾讨得好,给凿沉了三艘匪船,百余人伤亡。

  只因时逢年关,孙少诩不欲败兴,便将死伤人众重新支船拉去海外停灵将养,自带完好的船队回航,暂时捂住了此事。若非司无邪觑见他神思不属,抵死了问,此事怕要年后方才揭开。

  司无邪自家便揣着心事,几年来没一刻撂下过,只因常年无事,是以不曾向孙少铭提起,只自家担着心。这时听见孙少诩说话,猛地便嗅出一丝异样来,心头便愈沉重,思量着是否知会孙少铭尽早提防。

  东州的年直过到元宵节才算完,算起来太过漫长,海匪们可是勤劳持家惯的,你这里过着年,他那里做着工,赶你年节过完,金天、出云两国的门市怕是早给人洗了一遍。

  踌躇良久,司无邪终于下定决心,寻个由头,先拉孙少铭进了议事厅,再由孙少铭分派人叫来各位主事。孙少铭摸不着头脑,却还依着办了。几位主事相继来到厅中,除孙少诩外,余人都莫名其妙,不知年关里家主聚众议甚么事。

  司无邪见人到齐,先向孙少诩告罪道:“诩哥,不是小弟抖你包袱,这事怕牵连得大,今日过后小弟任凭你罚,先让我把话说了成么?”

  孙少诩面色惨淡地点点头。

  司无邪便转向孙少铭道:“大哥,在你来说是年节重还是性命重?”

  众人听得一愣,孙少铭道:“小弟有话直说,这里都是自己人,说话不必拐弯子。”

  司无邪点头道:“既然如此,做弟弟的便僭越了。”说着作个四方揖,继道:“大伙儿来此之前,不知是卷进甚么事里,这些年小弟不便相问,今日烦请大哥坦诚告知。”

  众人听见这话,俱都面色不善,大管事孙若海望向孙少铭道:“三叔,是他么?”

  孙少铭摆摆手,叹道:“老弟,你心思一向活络,大哥从来信得过的。你说这些话,是听见甚么风声了么?”

  司无邪道:“大哥莫要多虑。说句不生分的,小弟不日便是孙家人了,不论大哥从前趟了哪潭浑水,为着思思,小弟也要陪着过。不瞒大哥说,今日小弟确是听见些话,觉着有些蹊跷,得要先问明了缘故才好开口。”

  孙少诩这时站出来道:“无邪你站开,我自个儿说罢。”向孙少铭道:“三哥,实不相瞒,我回航时遇着梁匪、高贼他们,教他们给截了道,死伤数十人,还赔了一艘船······”

  孙少铭眉心猛地一跳,霎时间面如金纸,身子向后便倒。众人大吃一惊,赶忙簇拥上前扶住,向太师椅里坐下。孙少诩急道:“三哥,你只管罚少诩罢,可别为这点事气坏了自个儿!咱虽不成事,却也杀了他百来个,沉了他三艘大船,不亏甚么!”

  孙若海摇头叹道:“诩叔,您还不懂么?是‘他’找来了啊。”

  “他?”孙少诩一愣,随即面色惨白,倒退了两步,嗫嚅道:“他······他还不肯放过我们么?”

  司无邪在旁听得茫然,问道:“各位,怎么回事?‘他’又是谁,你们怎得怕成这样?”

  众人齐齐望着他,又看看孙少铭,不知怎么接话。

  孙少铭扶额废然道:“老弟,这事与你无关。听大哥一句劝,逃罢,带着必死的心逃罢。咱们的缘分啊,尽了呢。”

  司无邪讶道:“大哥,究竟是甚么事教你怕成这样?你说出来,大家伙合计合计,再难的事总归有个解法。”

  孙少铭苦笑道:“这事解不了。”说着,起身四顾道:“各位,孙少铭一手闯下的祸,便该我一肩承担,这些年有赖各位,孙少铭活得很是爽快。大家伙就地散了罢,孙家家繁业大,相信他不会把事情做绝了,死我一个,活了各位,孙少铭死得值当!”

  随即转向司无邪,目光中满是沉痛,拍着他肩道:“无邪,大哥想了想,思思还是不能给你。”

  司无邪听见,抓住他手,目中含泪地央求道:“大哥!为甚么,你说呀!到底甚么事逼得你这样狠?无邪不是孬种,总还学过几年武艺,当得一份力量!”说着说,见孙少铭要挣出手去,忙死力攥住,心下一狠,骂道:“入你娘亲姊妹们!白做了许多年兄弟,到头来还是信不过我么!今日大家伙把话说开罢,凡事若丢了我去,我便是拐也要把思思拐走!还有若天,嘿嘿,老弟我一手鬼门针亲自送他下去见你!”

  二管事孙若望见他说得无礼,大骂道:“□□的,老子现在便杀了你,回头再刨你祖宗十八代的坟!”说着拔出刀来便要上前。

  司无邪冷笑道:“两件事与你说。第一件,老弟上面只有一代人,还都死绝了,各位知道我娘是火化的,骨灰依着她撒进海里推浪去了,其余十七代嘛,连我都不知埋在哪里,紧着你刨去;第二件,喏,大哥的脉门在我手里捏着,真闹僵了,我雷火劲一吐,包你们收个里焦外嫩的回去。”

  众人听见这话,俱都哭笑不得。孙若茗笑道:“这小子嘴真贱呐!各位都撤了戏台子罢,这小子的脾性你们还不了解么?三叔,说给他罢,大家伙合计合计,兴许事情没有想得那样糟。”

  孙少铭叹道:“老弟,你非掺进来做甚么!义气不是你这样使的!”

  司无邪道:“一家人分甚么莲叶莲心,生便同巢,死便同窝,份所应当!干义气甚么事?”

  孙若海也道:“无邪说得不错!三叔,咱孙家做起家业来靠得便是不二心,您也甭赶咱们走,这话没用!咱们码齐了、站稳了,肩膀多,总还担得几分压力。”

  孙少铭苦笑着摇头,坐回椅子里,说道:“无邪,咱一家人不说两家话,哥哥今日把事情撂给你,兴许会断了你司家香火,你可要听么?”

  司无邪郑重地点头。

  孙少铭仰天叹道:“冤孽啊!罢了,你要听我说给你便是···”沉吟一阵,方才咬牙道:“咱孙家一门三支,一支习武强身专在军中效力,一支读书应考在朝为官,一支下海交易拢络银钱,算起来势力颇为可观。咱这一支原本是二哥当家做主,只因他身死无后,族中长老便派了我接手。那时节,我在朝堂上正巧驳了皇上面子,便急急挂印辞官,应承下来。乃因忌惮着触犯龙庭其罪非小,便把大半经济交了朝廷接管,自弱势力以图保全家小。”说到这里,厅中众人俱都面色戚戚。

  司无邪道:“甚么事驳了皇上面子,这样严重?”

  孙少铭笑道:“便是为思思的婚事。当今皇上生有三儿两女,二位公主殿下实在人品绝佳,皇子们却都不成器。老大狠,老二奸,老三是个活神仙。你说皇上任你挑个姑爷去,隆恩浩荡呐,咱却偏不挑!”

  司无邪纳罕道:“真这样差劲么?”

  孙少铭道:“三岁观老啊。大皇子东都云意自小便爱酷刑杀人,手段极为狠毒,死在他手里的宫女太监不到一百怕也有八十,这些年恐怕还在涨;二皇子东都云汐两面三刀,人前是个翩翩少年公子,人后专捅冷刀子,是个正经的伪君子;三皇子东都云楚,哈,那是颗风流种子,遇着女人便发芽,仗着陛下恩宠、先皇后遗荫,成天无所事事,专望女儿家怀里去,听人说他长大了还要做个裁缝,险些没把我笑死!无邪你说,大哥好容易生个精瓷娃娃,舍得给他们糟蹋去么?”

  司无邪听得莞尔,随即汗颜道:“真要这样,确是舍不得。”复又沉吟道:“还有一件,依大哥说来,大皇子乃是先天长子之尊,二皇子心有城府之深,三皇子却有恩泽加身,皇上却至今未立太子,皇子们之间怕是有一场狠斗。思思任是给哪一位,怕都不是好下梢。”

  孙少铭“咦”了一声道:“我倒没想过这层,当时不过是瞧不上而已。”

  司无邪道:“这话可不好说啊。”

  孙少铭道:“可不是?皇上的面子是随你揭的么?嘿嘿,孙某人不才,非但揭了,还打得响亮。我说‘陛下皇恩浩荡泽及臣工,臣不胜感戴。只是犬子离不得姐姐,倘使一日不见,便不饮不食、嚎啕大叫,癫狂症发,百日不宁啊。故此臣斗胆请旨下嫁一位公主,教他姐弟俩相互有个伴儿。’”

  司无邪惊道:“大哥,你这是······”

  孙少铭哈哈大笑,学着司无邪骂道:“入你娘亲姊妹们!老子非但要招个皇子倒插门,还要他赔个公主来!入你娘亲姊妹们!都是心头肉,你生的是珍珠宝贝,孙某人生的便是泥娃娃么!皇帝便怎得!孙某人拿钱办事,上对得起国家,下对得起百姓,嫁个女儿还由你么!你说,大哥胆子大不大?”

  司无邪咂舌道:“大!大得没边了!”

  孙少铭笑出泪花来道:“哈哈,前人造孽害今人啊,好容易找个好女婿,却害你赔上一条性命。无邪,大哥从不后悔把思思给你,只后悔没有早作打算,想着窝在这里图个安乐,此时想走却已迟啊。”

  司无邪安慰道:“大哥,兴许是我多心罢。年关里海匪也要干一票肥的,好过年嘛。”

  孙少铭苦笑道:“老弟,这话你自个儿信么?梁匪高贼精成了鬼,这单生意亏大发了,不会是他们的手笔,即便是,后面想必也是有人逼着干的!你想啊,干翻了咱孙家,长久得损失多少过路钱?竭泽而渔的事儿,他们两家算盘珠子是拨不来的。”

  司无邪讷讷苦笑。

  沉默良久,孙少铭起身朗声道:“诸位,今日事不必再议,听我调遣!”

  众人连同司无邪精神一振,肃然拱手,齐声道:“谨遵家主训令!”

  孙少铭道:“若望,自明日起你带人停船海上,监看梁高二匪、七岛水师都督的动向!你手下所有血族全部带出去,只观风不硬战,必要时弃船回来!”

  “遵命!”

  “少岐,若海,你二人清点财物,支一成金,在清都里走动!”

  “遵命!”

  “若林,你支两成金,把金天、出云两位国主今年贡奉加十倍,其余将军、大臣们你自己斟酌着增额!”

  “遵命!”

  “少诩,你支五成金,在金天、出云两国扩大门市,所有新开的门市全部建在都中!原先所有门市一律内迁!”

  “遵命!”

  “若茗,你支一成金,只在金天、出云两国间采买!”

  “遵命!”

  “若望,大家伙都等着你呢,你辛苦些。若能走得脱,剩下的一成金全给你手下弟兄使唤;反之,咱们便自己凿了船,抱着金银葬身海底罢!”孙少铭狠声道。

  司无邪指着自己道:“大哥,我呢?”

  孙少铭笑道:“老弟,你才说自负勇力,这回真要你给咱们看家护院啦,哈哈哈哈。”

  司无邪道:“只要大哥不丢下我,怎么都成。”

  分派妥当后,自翌日起众位管家便各行其事。孙家一脉三支,虽说根系庞大,连枝带叶的三处经营,各支间却不来往,只受族中长老统管节制。东州府尹孙少卿虽是孙家第二辈中的老大、孙少铭的亲兄弟,这些年却也没走动过。在司无邪眼中看来,孙家是各管各家事,年节本就清淡许多,此时上下动员,新年的喜庆更是淡薄了。

  好在孙府上下一心,许多人虽觉纳闷,倒也不曾相问私语,一心只跟随管事们分散做事。司无邪做着护卫,干着大夫,兼着幕宾,虽是一身三职,大体还轻松些。大夫是惯常干的,熟门熟路,护卫只是轮班巡视,幕宾也只陪着孙少铭参谋枢机,甚少插话,因此还能得空陪陪孙思思姐弟俩。

  孙家上位者人心惶惶,时刻准备着迎接风雨,岂料过了一个月,海上依旧风平浪静,梁高二匪似是真躲在哪里过年了,七座海岛的水师也并无异动,几位都督只是照常回京述职,正月十六返回,依旧例换防。

  孙少铭得知消息,终日眉头紧锁,思索不透。

  这天,清都里传来消息,皇帝下旨招东州府尹孙少卿二月入京就职,晋大理寺卿。孙少铭听说,忙问详情。孙若海信上称,孙少卿雷厉风行,断案分明,辖治东州多年,在民在官素有口碑,朝廷年年招晋,只是都给他婉拒了。去年末兵部、户部连参他两道折子,一说其征兵不力,一说其税赋有差,狠狠地剐了他一刀。孙少卿入京自辩,又得太师宇文通力保,方才免祸。皇帝感念其劳苦功高,不降反升,擢为大理寺卿,年后上任。孙少卿只恐赖着不走落人话柄,只得奉旨云云。

  孙少铭就案思索:两道折子俱都言符其实,大哥在生民与朝廷之间选择了百姓,早该有此一难。往年朝廷无事还则罢了,眼下三地战乱,朝廷正是用钱用人的时节,再这般蛮干自然讨不得好去。何况朝廷往年招他入京便存了心思,怕他经营日久渐成一方诸侯,当此时节不靖,更要提防生出内变来。

  想通了此节,便去信询问何人接任东州。不日孙若海便回了信。

  孙少铭见了信后,更想着早点跑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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