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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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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章:千手如来田竟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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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明月如镜,繁星满天,鸳鸯山如一抹玉带护住了底下星星的灯火人家。月色中,山脚下,一条人影悄然伫立,看他抬手擦汗的形状,似是走了远路来的。那人看了看天,见月已近中天,便忙紧了紧身上的背篓,身形闪动,急速上山去了。

  好一会人影驻足,已是在山脊了。那人影四下望了望,唤道:“思思,你在么?”

  “小哥哥,你回来啦。”娇滴滴,柔糯糯的回声响起,远处花丛间站起一个人,敛衽向这边急急奔来。

  “慢点,天黑,小心脚下。”那人影正是司无邪,见状忙迎上道。

  “今天怎得这样晚,害我差点睡过去呢。”孙思思走上来替他卸了背篓,见司无邪满脸油汗,忙举袖要替他擦。

  “别脏了你衣服。”司无邪伸手拦住,自己用袖口胡乱擦了,一面道:“有个人家生孩子,他家男人出门找稳婆,正撞上我往回来,便胡乱给他拉过去了。”

  孙思思脸上一红,道:“你甚么时候还给人接生了?”

  司无邪道:“可不是,大姑娘上轿头一遭,好在没出错,母子安然无恙。思思你知道么,那小子粉嘟嘟、肉团团的,好生可爱着呢······”

  孙思思听他絮絮叨叨的尽是说那生孩子的情状,生怕他医者无忌更说些细节来,忙打断道:“好啦,瞧你不害臊的。下回上山来,记得慢些走,不急这一会功夫,倘若跌倒摔伤了,又得赚我给你揉。”

  司无邪笑道:“敢情我是故意的了?”

  孙思思道:“谁晓得你是不是呢。”

  司无邪打了打脸,笑道:“这回真故意了,烦您老给揉揉。”

  孙思思还未动作,那边花丛里猛地坐起一人,取笑道:“哎哎,你两个亲亲热热的不背人么?”听声音却是来喜。

  司无邪道:“来喜哥,你还没走啊,真带你受累了。”

  来喜起身拍了拍裤脚,边走边道:“可不是,种花的还得替你护花,赶明儿你给老爷说说,加我工钱。”

  司无邪笑道:“工钱从我这领吧,别要大哥笑话我了,大半夜拐了他女儿不算,还得搭一份工钱出去。”

  孙思思吐了吐舌头,笑道:“整个家里就属他最清闲了,连陪我说说话都能睡过去,害得我自个儿干坐着。”

  来喜苦笑道:“小姐哪,我都听你夸这家伙八百遍了,要说我睡过去,您可也有功劳在哪。”

  孙思思嗔道:“你还说!”举手作势要打。

  来喜笑嘻嘻地躲过,自顾下山去了。

  司无邪却是个无耻的,钉住了道:“哎呦,孙大小姐竟还夸了我八百遍,可怜我自己竟不知道,白便宜来喜哥了。”

  孙思思啐道:“我那是骂你哩,他读书少,没听懂。”

  说话间,一阵风起,树上飘落下几片枯叶来。司无邪怕孙思思着凉,便搂着她腰身,身形拔起,脚尖在枯叶上连连点落,纵跃间便上了远处的树冠上。

  天寒叶落,那树冠上光秃秃的,枝桠横生,却支起了一座木屋,乃是司无邪亲手搭造的。他知孙若林乃是个中翘楚,便私下里请教他,自家再上手实践了几十回,好歹做成了。这木屋落成之日,正是去年春暖时节,二人自屋中望出去,长天碧海,百花铺地,四围绿叶拱绕,好不美丽,孙思思一来便爱上了。久而久之,这木屋迎寒送暑,渐渐便成为两个青年男女观星望月、谈情说爱的私密地了。

  一年来,经司无邪之手美化加固,小木屋上了漆,涂了松脂,内里垫上干草、羊绒,壁上再挂几个香草荷包,虽只容得下两个人坐,却有一般别样风味。

  此刻司无邪环着美人腰身,听着远处海浪声,一身疲累尽去。他望着孙思思侧脸,打怀里掏出一个油纸包来,道:“为这件东西,害得你苦等,我心里真难受。”

  孙思思笑着接过来,道:“好容易你送我个礼物,便是等一夜也值得呢。”东西入手,感觉上方方正正的,便又奇道:“是本书么?”

  司无邪笑道:“差不离。”

  孙思思含笑打开,果然便是一本蓝皮线装书。就着月光去看,只见封皮上隐约是“思思”两个字,看字样却是手写的端正楷书。她认得是司无邪笔迹,心里美美笑着,翻开了封皮,要看他作什么怪。

  入目处却是一幅工笔画,已落了彩,却是画的一个女子的半身像,面目瞧不大清楚,只是左颊上一处印记却甚显眼······

  “好啊,你偷偷地画我了?”嘴里发着嗔,孙思思心里却甜翻了。看这本画册厚厚的,怕不有百来页纸,爱人想是熬干了心血做的,怪道他往年抠门把家的不肯送件东西,却原来都着落在这画册里了。

  “还有几张没敢装进去。”司无邪讪讪地道。

  孙思思奇道:“还有么?在哪里,我看看。”

  司无邪闻言从内衫里又摸出个油纸包来,看这油纸包比孙思思手里的薄得多,内里怕不过几张纸而已。孙思思好奇接过,打开来却见是两个背影,左首的双肩开阔,高壮些,约摸是个男人,右边的身形姣好,腰肢纤细,显是个女人了。图画里,二人正在沙滩漫步,星月之下,那女子垂着双手,似是等那男子来牵,那男子却是左手抚着后脑,右手将接未接、欲牵而不敢牵,一副提着心吊着胆的模样······

  “这坏人想得倒美。”孙思思心里发笑,然而咀嚼着画中滋味,渐渐地便觉出异样来了。她手里拿着画纸,定定向司无邪道:“小哥哥,你心里常有一股自卑感,你自己知道么?”

  司无邪悚然一惊,低下头道:“我知道。”

  孙思思叹了口气,扬了扬手中厚厚的画本,道:“所以,这里面只有我,却没有你自己,是么?”

  司无邪轻声道:“我只是觉得把自己画进去,便······便污损了画。”

  孙思思怒道:“什么话!你比谁难看还是怎得!”眼见爱人头更低了,便转而柔声道:“小哥哥,你不必这样的,在我心里,你是天底下最善、最好、最知疼着热的人,你上进,认输却不服输······”一阵说来,竟先自哽咽了:“你说,我懂不懂你?”

  司无邪轻轻点头道:“你懂我,再没人比你懂我了。”

  孙思思悲声道:“可你却不懂我!”

  司无邪讶然抬头。

  孙思思道:“论品貌,小哥哥你不输人家,论才学,我相信你日后必会是医林圣手。而我孙思思,就只这一副空皮囊,还要你供着捧着么?小哥哥,你若始终觉着低我一等,那便是自始至终看我不起了。”

  司无邪心中大震,没成想她竟有这般说话,一时竟无言以对。

  孙思思搌了搌眼泪,继道:“小哥哥,这些年我一路追着你却总觉着追不上,渐渐地便觉得配不上你了。”

  司无邪忙道:“哪里话······”

  孙思思伸手捂上他嘴,自顾道:“有时候我常在想,似你这般以苍生为志业的,我若能陪着你,当真是幸运。有句话秦师父说错了,你却也偏信了他。医道并非小道,实在是拯救苍生的大志业,在我心里,只有一种人可以相比。”

  司无邪道:“甚么人?”

  孙思思抬头仰望星空,目光好似贯越千古而来,带着不尽感慨。听她喃喃追索道:“便是我大伯那一类人,读书经世人。他们怀抱赤子之心,以父母之恩慈护佑天下百姓,在一方则为一方之父母,周天下则为天下之公道,有他们在,世上的穷苦人便总有个退路,若是连他们也失守了,世上穷苦人没了退路时······”她转过身面向司无邪,长叹续道:“乱世的苗头,便显出来了。”

  “说得真好······”

  孙思思话音才落,小木屋外便传来一声长叹附议。

  司无邪心头一惊,适才心绪起伏,竟给人近了身也不知,忙起身飞出,大喝道:“什么人!”

  却见三丈外的树冠上悄然立着一人,长衣飘飘,面目俊朗,不是三皇子东都云楚是谁。东都云楚见问,笑道:“我说是路过,司兄信么?”不待司无邪答话,径自飘然而来,却是向孙思思躬身拱手道:“姑娘女中状元才,方才一席话,东都云楚受教匪浅。”

  孙思思敛衽回礼道:“不敢当。”

  东都云楚笑道:“姑娘当得起。实在话,飞苑虽名为圣地,有姑娘这般见识的,云楚还没见过。这趟东州之行,真是来对了呢。”

  司无邪见他谦谦君子风貌,与往日大不相同,这时听他提起东州之行,心下比对着他往日行径,不禁皱眉道:“殿下此番来东州,究竟有何公干,可否示之。”

  东都云楚道:“公干没有,我讨这差事往东州来,为的全是私事。”

  孙思思道:“殿下因私误公,不觉荒唐么?”

  东都云楚摸摸鼻子,笑道:“随你怎么说。”转而问道:“思思啊,令堂可好些了么?”

  原来前些日,孙家兴师动众出海避祸,孙夫人有孕在身,禁不住舟船劳顿,竟动了胎气,回程后便闭门将养了。

  孙思思听他提起这樁事,不禁怒道:“还说呢,亏得我娘底子好没出大事,否则我饶不过你。”

  东都云楚讷讷道:“苍天有眼,真差点教我一条光棍打到底了。”

  孙思思怒道:“你胡说甚么!小哥哥,揍他!”

  “哎!”司无邪答应一声,正要出手,蓦地醒过来,嗫嚅道:“我······我打不过他。”

  孙思思气结。东都云楚却是哈哈大笑,甚是喜乐。

  正自开怀,却听孙思思笑道:“殿下,你再笑,我叫若天来帮手,你怕不怕?”

  果然东都云楚笑容立刻僵在脸上,面皮发起抖来,颤声道:“姑奶奶,我好容易哄得他睡下了,你可别······”

  孙思思笑道:“我瞧他倒与你投缘,白日里你两个在鲸鱼背上玩得可开心哩。放心,我弟弟脑子不好,精力却好得紧,这会子叫他起来玩,他一准欢喜的。”

  东都云楚听见说话,蓦地抖了抖衣摆,五体投地道:“小的错了,求姑奶奶开恩,放小的几个时辰罢。姑奶奶容禀,这小子可缠人,小的就差没奶喂他啦。”

  司无邪见状大惊,正要上前相扶,却给孙思思拉住了,听她掩嘴笑道:“别理他,这家伙最不要脸,是个女人便能治他。”

  果然东都云楚便笑嘻嘻地站起身来,浑不以为意,兀自笑道:“思思啊,你不拉若天来帮手,我这里便有件礼物送你,你要不要?”

  孙思思道:“如此说,我叫若天来这礼物便飞了?”

  东都云楚干笑两声道:“那也不算,好歹算我向你讨个人情,现下别叫他来就是啦。”转而续道:“咱送你的礼物你自也认得的,猜一猜是什么?”

  司无邪接口道:“殿下别把自己送来便成,咱供不起的。”

  东都云楚笑道:“司兄说笑了,我便是要送,思思也不肯收的,要不然,早就没你司兄什么事了。放心,君子成人之美,不夺人所好,咱虽谈不上君子,倒实在不是小人,这礼物也有你司兄一份,权且算我略尽心意了。”

  孙思思道:“好了殿下,你可莫打嘴上官司了,快点说说是什么吧。”

  东都云楚叹了口气,才道:“嫦娥逐月应自悔,不知银月下人间。”

  孙思思听罢,蓦地喜道:“你是说‘半月湖’?”

  东都云楚笑道:“亏你还记得。三爷妙笔,你也带司兄玩玩去吧。”转头又向司无邪道:“司兄,凡间事先放一放,趁着月色正好,陪思思去天上走走吧。”

  司无邪听他两个说得莫名其妙,便打眼向孙思思请教,孙思思却只是含笑望向东都云楚,道:“无机崖离此千百里地,你有什么法子么?”

  东都云楚道:“我来时都安排好了,你自管去。”伸手入怀掏出一个铁牌递过来。司无邪伸手接过,见上面阴刻了几个字,道是:廊风飞苑代行苑主令。

  孙思思瞥见,讶道:“你做了‘代苑主’了?”

  东都云楚摸摸鼻子,憨笑道:“师父年纪大了,想我接手飞苑,在我倒不大愿意做的,你晓得,我读过的书称称可有二两重呢。好啦,这些细碎事先不管,我派人送你们过去。”说罢,仰天长啸起来。那啸声空明悠远,长空直上,随着嘴唇动作,竟似蕴有节拍在内,抑扬顿挫好似人语一般。

  孙思思深通琴律,侧耳倾听许久,却是不明所以,不禁纳罕道:“这是什么律,从未听过呢。”

  司无邪却道:“这该是‘声闻术’吧。”

  东都云楚笑道:“司兄好见识,此正是‘声闻术’中的‘兽语禽声’一门。”

  此时夜空中忽然传来一阵鹰唳,声色激扬,一般地蕴有节拍,似是在给东都云楚回话。司无邪与孙思思仰头去看,只见高空上一爿鸟影,时而在月下盘旋,时而隐身云中,幽幽隐隐,却不飞落下来。瞧这情状,东都云楚竟似支使不动来人。

  果然东都云楚听得鹰唳,皱了皱眉头,昂首又发一阵啸声,听其声、观其形,孙、司二人虽不解,却也知他着恼了。

  孙思思道:“这只鸟什么来路,怎得不听你使唤?”

  东都云楚见问,欲言又止,终于叹口气道:“他是父皇直属‘飞蝠营’的人,此番我下东州来,父皇专派来保护我的,故此不大奉我命令。”说着说,面色便有些不自然起来。

  司无邪怕他难堪,便道:“殿下莫费心了,那‘半月湖’咱们改日再去,不必急这一时。”须知男人在女人面前献殷勤而不得时,心里最是羞恼,当此之时旁人无论好话坏话一概听不得的,果然司无邪这话说来,东都云楚面红过耳,咬牙道:“司兄,我说一段‘抱神诀’与你听,少时你按着口诀运气振骨,我要下狠招治他了。思思,你过来,我替你封六识之门。”

  孙思思惊吓道:“殿下,你不必······”

  东都云楚却摆了摆手,淡淡道:“早迟有这一回的。”

  孙思思见他面色不善,便不敢再说,抬脚慢慢地移过去,接住他手。东都云楚便向司无邪道:“司兄,你好生记了:一三四六七,依此振骨气,气出泥丸守上胎,骨如蛇走作雷鸣,接手静观神自朗,瞑目内视心不移······”

  司无邪暗暗记着,随即依着口诀行功,气守精元胎,骨如雷震鸣,骨气二用相辅相成,果然心明神净,目中神采大现。

  东都云楚看了看他,微笑道:“司兄,你真是八十二个心眼子,这般聪明。”又道:“思思,你放空心思,我要动手了。”

  孙思思满心不安地望了望司无邪,见司无邪点头,这才低声“哦”了一声,放空心念,无知无识间,耳中朦胧听得一声“逆龙诀”,眼前一黑便失去了知觉。

  司无邪见状正要上前,东都云楚却微微摇头,示意他暂莫散功,一面把手支着孙思思,一面唇齿微动,似已动手。

  司无邪一旁看着,但见他齿颊颤动却不闻其声,正暗道奇怪,蓦地脑中一阵晕眩,种种前尘往事浪一般扑来,虽不知何以如此,却不敢大意,连忙加紧行功。

  高天上那一爿鸟影,在这无声的功法下摇摇晃晃地飞落近来,停在了三人边上。司无邪瞥眼去看,待见来的真真是只灰毛扁羽的大鸟,尖尖长长的喙,凛凛苍劲的爪,虽是茫茫伫立中,一股搏击的长空的威势却是丝毫不减。

  十年寒暑,司无邪耳濡目染,知道血族的功法分作三段,起首称作“半身兽化”,李爷的“八爪金蛛化”、阿杰的“翼化”都在这一层;再上便称作“全身兽化”,可通身化为禽兽;再上便是练到顶级者,乃可心随意走变化自如,往往一身多血,合数种禽兽之姿,威猛处最为可观。只是禽有千种兽有百态,血族并不以功法段数分别武力,螟蛉之身用得好一样能胜过虎狼,李爷半身金蛛化若要打起孙家船上那几只通身兽化的水蜘蛛,却也只眨眼间事。故而司无邪乍见来人通身鹰隼之形,一时却也难以掂量其武力如何······

  东都云楚将孙思思交到司无邪手上,举步行到那人面前,蓦地右手探出,扼住那人咽喉,口中发出“咤”的一声霹雳响来。

  “叱咤”二音相传为远古鸿蒙之声,最能破邪。那人浑身一震回过神来,意识到咽喉要害被制,便颇为识相地不作挣扎,只是冷冷地道:“殿下请我下来,是有什么事商议么?”鸟嘴里吐出人言,司无邪倒不大惊异,只是听这人先用了个“请”字,后说个“商议”,言下之意自是不言而明了。

  东都云楚笑道:“怎么,不拿我这个裁缝当回事么?”

  那人淡淡道:“不敢。”

  东都云楚道:“郁三刀,我也不是成心找你晦气,父皇派你来保护我,那是想我事事遂心,你说是么?”

  郁三刀皱眉道:“殿下有话直说。”

  东都云楚道:“好,爽快!郁统领是个直性汉子,云楚也不跟你绕弯子。”说着撤下手来。郁三刀亦随之散去兽化,现出原貌来,乃是个四十五六的男子,肩宽背挺,唇周一圈直愣愣的硬扎短髭,颇为中看。

  只听东都云楚道:“郁统领瞧不起我,云楚打小心里便明白,父皇派你这趟差你心里想必也不痛快,岂不知我也是一般不自在。我这里有个主意,劳你送我这两位朋友去一趟半月湖,以后我自有话与你交差,这般两下里安乐,岂不美哉?”

  郁三刀道:“殿下有什么话还是先交代了罢,否则恕郁三刀不敢擅离职守。”

  东都云楚笑道:“非是我信你不过,实在是你不比少帅那般好的信誉。况且我话一出口,这东州怕也待不下去了。”

  郁三刀道:“殿下此言何解?”

  东都云楚叹道:“郁统领,劝你一句,东都家的事你少掺和,糊涂人才活得长久些。父皇宠着我,你便顺着我些,总不错的。我敬你忠勇耿直,自也不会亏待你的,这件事算我讨你个人情。”

  眼见郁三刀兀自愁眉不语,东都云楚便走上一步,附耳低声道:“你那些属下,都在哪里?”

  郁三刀脸色忽然大变,退开一步道:“殿下,你······”

  东都云楚笑道:“我也不逼你,我一个裁缝,只管缝缝补补,旁的事也不想问。只望郁统领好自为之,须知裁缝手里也是有剪刀的。”

  郁三刀踌躇良久,似是下定了决心,说道:“郁三刀只愿做个糊涂鬼,殿下莫要教我难做就是。”眼见东都云楚微笑点头,便向司无邪道:“你两个,上来吧。”摇身一变,复又化作一只巨鹰,扭头作态,竟是要司无邪坐上鹰背。

  东都云楚见司无邪好似有千言万语要说,不禁笑道:“司兄,你那八十二个心眼这会子都堵了罢,有些事不明白反倒能图个快活。”

  郁三刀也道:“小子,莫要自己添烦恼,这就走罢。”

  司无邪点点头,向东都云楚道:“殿下,思思这······”

  东都云楚道:“迟一点她自己会醒的。”

  司无邪不知他用的什么法门,这会子无法可想,也只有听之任之,扶着孙思思上了鹰背。郁三刀喝声“坐稳了!”双翅展开,一个扑扇便飞上了天去。

  东都云楚见人去远,长吁了口气,喃喃笑道:“‘金针度脉’,师父,我给您送个宝贝来啦,‘玄武纳息功’终于遇着正主,我这苑主正好让给他做吧,哈哈哈哈哈!”面上奸谋得逞般地泛着笑意,衣襟一动,人便落下地来。

  正要就着月色缓步下山,忽然耳朵一动,听见异响,连忙双手触地,良久,喝道:“现身出来,青龙锁!”功力到处,林子里喷薄出一股水柱,如虬龙缚柱一般直冲上天。他练的术法乃是五行中“水”之一物,山川地脉但凡有水之处皆可鼓动来用。东都云楚身形飚进林中,却只见得水柱上闪过一片衣影,不禁眉头蹙紧,发声道:“地老鼠,这般急着走么?”

  林中回荡起笑声道:“不是地老鼠,是佛爷,小娃子莫叫错了。”东都云楚方才刻意引逗来人说话,此时便专注寻找声音来路,只听得四面八方回响,一时辨不清,便又笑道:“怎么,无漏寺的高僧也学老鼠钻洞了么?”

  那声音笑道:“真和尚自然钻不来,我这假佛爷却是专一钻洞来的,哈哈哈。小娃子,老头子适才道上听你说甚么‘玄武纳息功’,你是廊风飞苑出来的?”

  东都云楚寻声良久,依旧不得踪迹,这会子心头雪亮,却放下了戒备,临空致礼道:“我道是哪位前辈这般了得的轻功,原来是‘千手如来’老世叔,世侄······世侄云楚拜见您老人家。”他本欲通报全名,只是想起师父说起过这位世叔性情古怪,平生不大待见东都皇室,故此暂隐了姓,好在云姓虽少,总还有的,料来能蒙混过去。

  岂料那声音哼道:“方明海方老头子是你什么人?”

  东都云楚听见问,心下醒悟过来,适才情急不及细索,却把术士的身份露出来了。自来术不外传,果然一招间便交了底,只得道:“不瞒世叔,正是家师。”

  那声音又道:“小子,‘青龙锁’可不是方老儿的武功,你打哪里学来的?”

  东都云楚面上变色,怔怔不语。

  那声音嘿的一声冷笑,说道:“怎得,宇文老儿教了徒弟还要藏着掖着么?哼!老贼又打什么坏主意了?”

  东都云楚听他言语中伤,不禁作色道:“不知世叔与家师什么仇怨,言下却这般砭侮?”

  那声音冷笑道:“砭侮?我若斗得过他,倒宁可斗死了他呢。小子,你也甭跟老头子打马虎眼儿,你是东都家的老四,是也不是?”

  东都云楚突然浑身不自在起来,这许久人也还不肯露面,那是万般瞧自己不起了,几番交谈下来,自己一身上下似给人瞧了个通透,于对方却是只闻其声,不见其人。是高人秉性殊异,还则罢了,只是这样一番话,交情没攀上,似还无端结了怨,当真是莫名其妙,这时听见问话,也不知答是不答。若是有问必答,不免给人牵着鼻子走,一股窝囊气眼见着受到底了;若要不答,礼数上颇有欠缺,日后江湖浪荡,难免给人接了短去······

  东都云楚踌躇不定,那声音却自顾道:“我从西荒入境,苍州边境上远远见过你家大姐,好姑娘,敢跟狼族动武,倒是一条英雄!眼下再见了你······嘿嘿嘿,好人们绝子绝孙,东都老儿造了一辈子孽,倒落了一双好儿女。要不怎么说这贼老天信不得,指望它开眼,咱都闭了眼怕还等不到哩,嘿嘿嘿······”

  东都云楚听他说得益发过分,连自家父皇也一通骂了,再也按捺不住,冷声道:“云楚晚生,上一代的恩怨不甚了然,心下却素来敬重前辈侠义道人,我东都家辖制天下,不周处自是有的,引得前辈鸣不平原也无话可说,只是前辈这般向着儿子骂父亲,为人子者,不能不领教高招。”言下已称“前辈”,不再如“世叔”般亲热。

  东都云楚话音落地,双手在胸前轮转一圈,只见林中树木间歇地发出哔剥之声,冬日里原本干枯少水的林木益发被剥尽了水分,地下更蒸腾起一片雾气,却是他独门的寻踪索迹之术,那日在船上他与司无邪切磋便使的这一门功夫。雾气起时,可以观动静、察行迹,百丈之内收束于心。

  那“千手如来”想是识得厉害,方见雾起,便笑道:“好小子,老头子今晚招了风来,一时没功夫理会你,你自管耍子,我去也!”

  东都云楚只见远处一片灰影闪过,疾奔速走,起落间便要去远,急忙把眼锁住了,身形暴起尾随,一面喝道:“留下了!”

  与此同时,右首处一个声音同声道:“贼子慢走!”伴着喝声,一片金光朝那灰影射去。东都云楚眼尖,先瞧见那金光之中隐着十数根金翎,待听得话声,便知来人是孙家二管事孙若望亲临,心下便有了眉目,想是“千手如来”把手爪伸向了孙家,这才招惹了孙若望急起直追。“千手如来”眼见金翎飞到,侧身让过,益发加力狂奔。

  一时间二人合兵一处,奋起直追。只是一来“千手如来”轻功着实了得,呼吸间便行踏得十数丈去,二来东都云楚本不擅轻功,孙若望虽练得一身金翅雕血,林木茂密之处一双金翅反累赘了身形,靠着骨肉搓挪,还是力有未逮。

  二人追了一气,眼看实在无望,便都驻足立定,双双叹息。“千手如来”在前方察得动静,回首笑道:“老头子要走,天下还没人留得住我哩。”脚下却不稍停,笑声瞬间去得远了。

  东都云楚站在地下,皱眉道:“这人学坏了么,怎得连你孙家也偷,师父嘴里他倒不是这个脾气。”

  孙若望见他言语中似是认得那人,便问道:“殿下识得此人,可知是什么来路?”

  东都云楚解释道:“此老便是‘千手如来’田竟忠,天下盗爷里的贼头子。”

  孙若望听说,苦笑道:“怪道轻功这般高,脚力上输给他却也不枉了。”

  东都云楚点点头,也自认栽。他所识见的人中,论到咫尺间缠身游斗的轻功以司无邪“八极游刃”为最高,而论到长程脚力,却是举世公认“千手如来”为首,即便鹰隼扑展双翅也未必及得上。此番亲眼所见,果然盛名之下无虚士。

  好半晌,林间悉悉索索响起动静,随即人头攒动,聚拢了数十个人来,都是孙家府卫,不必问,自是“千手如来”惊动来的,只是众人武功有限,又是夤夜之中,山路难行,这便落在后面,至此方才一一赶到。

  众人见走了贼子,莫不破口大骂。有的说:“好贼子,明儿便是元宵,这会子却闹腾咱们睡不好觉,看我明天给你烧纸,提前给你立个坟碑!”有的说:“奶奶个熊,到我孙家找爹来么?却怎得教你爹来找你啊!”有的说:“入你龟儿□□子!再教老子瞧见你,干你丫挺的!”可怜“千手如来”田竟忠非但祸及自身,尚且祸延祖孙,众人自他孙儿辈一路顺着世系谱表骂上去,当真是无一缺漏,田氏上下十八代一时间名声大噪。

  孙若望见众府卫骂得着实难听,当着东都云楚面,怕给孙家丢了脸,便连声喝止住,吩咐众人小心在意,莫教贼子去了又来。众府卫轰然答应,一时前后脚走了干净。

  这里东都云楚问道:“家里可丢了什么东西?你晓得,素来贼不走空,‘千手如来’走的货更是价值连城,今夜既然亲身到此,惦念的怕不是小物件。”

  孙若望咂咂嘴道:“说起这事,可也怪。我撞见他时,他人正在下人们住的三合院里,初始我只道是哪个生瓜蛋子,走错了门路,既是田老贼头,这可就怪了,那三合院里能有什么偷的?”

  二人一时参谋不透,只得放下心事,寻路下山。

  次日孙家各门房清点财物,那三合院里来喜、来福、阿杰等侍佣财货皆在,孙夫人跟前几个侍婢俱都安好,六位管事房中也未见失窃,算来只有主家孙若天屋里丢了一套犀角茶具。这孙若天因为先天不足,房中陈设用度自来较别个精贵,寒玉床、暖玉枕、天蚕丝被、墨玉书案······诸般难以尽表,就连平日焚香也俱是苏合、安息、麝香一类开窍名香,当真是懵懂痴呆中坐享奢华。这回丢的这一套犀角茶具,在他万般珍宝中倒不算得名贵。

  查明失物,孙家大半人等便舒了口气,自古以来,在贼爷爷手里丢了东西反落个踏实,真要一件不少反怕贼爷爷惦记,不怕贼偷,最怕贼惦记,便是这个理。

  按孙家乐善好施,原不该惹上田竟忠这等侠盗,有人便说:“咱们孙家一向好名声,当年二爷下葬时走漏掉一件贴身玉佩,至今还教人心恨得狠,这会子又犯了案,敢情是内里有贼么?”那人说完,被孙若望气得一巴掌扇了个趔趄,教训了几句煽惑人心、值守失察的言语,只得怏怏地闭了嘴。

  只是几个有心人,心里觉着这樁事里透着古怪。这自然是后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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