返回

人间道

报错
关灯
护眼
第十六章:山雨欲来风满楼
书签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书架
  东州望海郡海隅城。

  时已入夜,风来客栈门前一帆风旆孤零零挂耷着,客栈门已上了栓子,不再迎客。自从十年前阴子门出世,放了一句“东海琉璃七月半”在江湖上,整个天下的江湖人士便明里暗里地渐渐流向东州来。势力大的便买房置产,暗下了几处堂口;单人匹马的便在酒肆客栈里流连不去。

  风来客栈便是火刀门钉的一处暗桩,前堂里做着生意掩人耳目,后堂里几处院落却做成中枢幕府,不向外人开放。

  江湖门派比不得三大武学圣地。廊风飞苑在朝有官吏资助,在野有读书人束脩供养,衣食无忧,再大的门面也撑得起;玄天观与无漏寺靠着生民香火香油钱,另有打醮化缘所得,身家亦颇巨厚。江湖门派开馆授徒,要挣一席局面,却得做些生意养活,要么支使门徒给人看家护院,要么开立客栈赌坊,要么走镖,无非那几条营生。

  “二师兄,这几天的消息都在这里,请您过目。”后院一间厢房里亮着灯,传出人语。几个弟子把着门口。

  房中桌边坐着个中年人,满脸阴鸷地接过字条来,凑近灯下观看。浏览过便将字条就着火烧了,摇了摇头,道:“没甚么用。”

  屋中另还站着六个人,衣着白衫,腰间俱都挎着宝刀,闻言不敢接话,各自低头不语。

  良久良久,气氛实在是压抑,队尾便走上一人,小心翼翼地问道:“二师兄,到底这琉璃血是甚么样物事,可否请您明示?兄弟们在此十年,不得一次过个好年,底下风声已经不太好了。”还待有后话,耳中猛听一声鼻哼,随即手上一痛,便落下一截小指来。

  那人惨叫一声倒在地上,痛得冷汗涔涔,口中却忙道:“我错了!我错了!我错了!二师兄饶过我罢!”

  那二师兄一脚踏在他脸上,蹲下身来,笑吟吟地道:“老八啊,可知道错在哪里么?”说着话,脚下使力碾着他面颊。

  那人忍着痛道:“昭莫不该多嘴,只要依着二师兄话去办,总不会错的。”

  那二师兄长叹一声,摇了摇头,手上探出一把精钢短匕来。那人见了,浑身簌簌发起抖来,连声讨饶。

  二师兄缓缓将短匕凑近他断指处,内力过处,匕首烧得烙铁一般,嗞啦一声印上去,顿时一股焦臭的肉味弥散开来。十指连心,那人耐不住疼,闷哼一声,当即晕了过去。

  二师兄站起身悠然回座,匕首抵着眉心处,蹙眉不语。那匕首仍旧红热无比,他却抵着眉心浑然无事,余人见状,便纷纷吹捧起来。

  “二师兄炎阳之体大成,实在可喜可贺。”

  “二师兄神功无敌,带领我等一统江湖指日可待。甚么武学圣地,全都是吹出来的狗屁!那些人要是见过二师兄的神功,领略了二师兄的风采,包准甘拜下风、俯首听命!”

  “□□的,你倒是留两句我来说啊。”

  一时间五人不甘人后,争相称颂起二师兄,直把他夸的德配天地,武比战神。

  那二师兄听得笑吟吟的甚是受用,好一会才轻咳一声,低斥道:“师父和大师兄还没死呢,你们这些话好生收着,若是落入他们耳朵里,连我也保不住你们,知道么?”

  一人嘴快,笑道:“师父跟大师兄成得甚么事,这些年门中若不是二师兄担待着,咱们早给人家欺负死了。师父跟大师兄做了官去,怕是早把咱们这些人忘记了,唉——呃!”说到末了一声长叹,一声惊哼。他见众人神色悲悯地望过来,心下警醒,连忙右手拔刀出鞘,伸出左手来,电光一闪,自己削去了中指。

  想着这样快便步了八师弟的后尘,那人心中发苦,面上却嘻嘻笑着,颠颠地跑到二师兄跟前来,求道:“二师兄,您受累些,再让小弟见识见识您的神功。”

  二师兄无奈道:“昭羽,你还有几根手指了?”一面说,一面运起内力烧红匕首给他治了。

  被称作昭羽的人笑道:“还有七根哩,这样话还够说两次。二师兄明鉴,若是实话都不许我说,那昭羽宁可死了才好哩。”

  二师兄听见,缓缓举起左手,看着自己光秃秃的手掌,惨笑道:“错,你还能犯两次,我却一次也不能犯呢。咱火刀门没有切右手的规矩,切完左手再要犯错,直接便是个‘死’字。诸位,十年辛苦不打紧,我秦昭麟并不计较,只是差事若要办砸了,秦某人到死也会拉足了垫背的,懂么?”

  众人闻言,俱都不寒而栗。

  秦昭麟继道:“下面人怎样说话,秦某人没心思替你们管教,你们若想要做善人,我便来做这个恶人罢。昭莫错便错在善心上。诸位与我都是死过一次的人了,难道还看不开么?天下的路这样窄,刀子软的全死在路上了!秦某人拿五根手指才换来这个道理,眼下既然退一步便是死,那便坚决不做善人!”

  众人给他激得俱都目露凶光,纷纷道:“绝不做善人!”

  秦昭麟点头道:“诸位,暂且多忍耐些,十年之期将届,琉璃血出世只在不远,大家办好了差事,便还有几年好活。”

  一人道:“二师兄,琉璃血究竟是甚么血,怎闹得大家都要抢?”

  秦昭麟摇头道:“具体这琉璃血甚么模样,我也没见过。咱十三岁上时把家乡官老爷生的□□崽子给打死了,自此便蹲了大狱,亏得师父搭救才逃得性命,后来跟着师父习武才渐渐懂些江湖事。十年前师父交付差事时才与我约略说起,琉璃血乃是血中瑰宝,与司徒家的阴血可称得‘阴阳双璧’,诸位不知琉璃血,‘阴血阳神造化胎’总该听过罢。”

  五人中,四师弟林昭仪年纪稍长,知晓些事,便纳罕道:“自打司徒蕊战死长安道上,阴血便绝了后,江湖上素来引以为憾事。据传说阴血可炼百血,本已是血之君皇,更有一副阴阳眼伴生,司徒家的女人倚仗阴血纵横江湖,从来无往不利。琉璃血既能与阴血并称,想来其主人必是个狠的,怎得这些年从没听说过?二师兄,你说靠着咱们这些人,要抢这等狠人的血,能行么?”

  秦昭麟笑道:“老四,你年纪长,知晓得果然多些。一身阴血炼百血,虽说夸大其词,却也存了三分真。血族人练血至八而止,这是大家公知公认的,阴血自然也不例外。只是阴血有一样宝贝在,便是练血后没有血毒,动起手来无所顾忌,这才可怖。至于琉璃血,嘿嘿,诸位莫要不信,此血非但比得阴血,还要胜过一筹。这胜过的一筹,便是咱们要抢的了。”

  众人惊道:“还要胜过阴血么,怎么可能!”

  秦昭麟道:“无怪你们这样吃惊,起先我也不大信。你道琉璃血如此宝贝,为何却籍籍无名?便是因为其主从未在中原大地上动用过它,而是一直收在紫金骨中滋培。”

  眼见众人懵懵懂懂,秦昭麟待要细说,那林昭仪已是蓦然大惊道:“紫金骨?白狼王白奉先的紫金骨?我懂了!我懂了!我知道咱们要抢甚么了!”

  秦昭麟颔首叹道:“老四啊,那些峥嵘岁月,你虽是旁观者,却是何等有幸啊。”

  他二人一句句说来,余人却摸不着头脑,纷纷拉住林昭仪探问。林昭仪从激动中回过神来,望了望秦昭麟,见他颔首微笑,便道:“诸位,白狼王的轶事,三两日怕也说不清。就简来说,白狼王白奉先乃是西域六国千年来第一位奉侍的共主,一身白狼王血,近乎麒麟圣王。诸位想必听闻过,西域六国古来皆自比麒麟之后,三位大狼主、一位虎灵王更是为正统之名彼此征战经年。据说这白奉先本是孤狼一匹,却一举收拾了六国,更把许多蛮荒遗种压在了鬼蜮林海。西人信奉血脉、强力,白狼之身乃是麒麟嫡子,白奉先又技压群雄,两样皆合,便被奉为共主,号称‘白狼王’,之后六国合一,称作‘西荒’。诸位,琉璃血若真是白狼王所有,得此宝血者,非但武功无可匹敌,更有望成为西域共主啊。届时不必委身草莽,反能成就天地一方之主,何等富贵无极啊诸位!”

  众人听得意动,皆是摩拳擦掌,喜形于色。

  秦昭麟道:“诸位,好处比天大,难处却也比海深。当年白狼王身死命消,琉璃血竟然跟着死了,这樁悬案连师父也解不开。如今阴子门扬言琉璃血将以活血出世,若非当年白狼王诈死,便是死前将血度给了人,抑或是以甚么秘法封存,具体如何连师父也不知情。若非难比登天,眼下也不是这等局面,各家各派找了十年还未见端倪,徒然耗费时光。”

  众人给他一说,心里便凉了半截。

  林昭仪捻须道:“坊间传说白狼王尸骨无存,此事料来不假。否则便是一副紫金骨给人得去,亦足以震动江湖。再看如今西域六国各自为政,鬼蜮林海中的蛮荒巨兽亦时有为害,白狼王在时,绝不是这般景象。二师兄,此节您请明察。”

  秦昭麟烦闷道:“怕就怕他死了!若他在时,凭他一头白发招眼,大家群起而攻,兴许还能成事。真要是死了,留这个题目下来比他在时还要难解啊。茫茫大海、偌大东州,咱们到底是要找人还是要找物?”说着说,自倒了一杯凉茶灌进肚去,霎时间便又化作一团白雾蒸蒸于顶上,想来是急得狠了。

  天下事,三分靠努力,七分天注定。众人莫可奈何,陪着唉声叹气良久,始终不得一策,渐渐的困意上来,便都有告辞的打算。偏偏秦昭麟黑着脸、亮着眼,精神奕奕,自斟自饮,总不提一句散会睡觉的话,众人心里操爹干娘的骂了个遍,眼见天□□曙,暗自咬牙切齿,想着法先把今日之事糊弄过去。

  有道是人懒钱财尽,事急智慧出;又说三个臭皮匠,顶个诸葛亮。这里五个臭皮匠,便臭也臭死了诸葛亮。众人喁喁低语一阵,把林昭仪推出来道:“二师兄,您仔细参详着,咱是不是找岔了道呀?”

  秦昭麟哦了一声,“怎么说?”

  林昭仪斟酌辞句,小心翼翼地道:“二师兄,那阴子门谶语说‘东海琉璃七月半’,想来宝血必是在东海上,甚或在金天、出云两国也未可知,咱这样巴巴地守在东州,您看······”表意已尽,便不说下去了。看那二师兄作风狠辣,说一句无关痛痒的话便能教他削了手指头去,若说这十年白忙活,更无疑是触犯了天条。林昭仪心下惴惴,适才一心想着人前出个彩,讨个头功,现下却把身后的师兄弟上下祖孙骂了个遍。

  秦昭麟抬起头来,叹道:“老四,你当我没想过么?阴子门的谶语向来不甚难解,只是东海上岛屿万千,海外两国迢迢万里,咱们又不是走水路的,便是有心也实在无力啊。这些年非只咱一家,多少人望洋兴叹,坐困愁城,你又不是不晓得。”

  “那······咱还是老规矩,等?”林昭仪松了口气,问道。

  秦昭麟寒声道:“等!今年是第十个年头,阴子门从未出过差错,该来的跑不掉!给我盯紧了孙家,东海这条路如今只有孙家在走,咱们下不去水,全赖着他们帮咱捞宝贝。届时宝血出世,稍慢了一分便便宜了别人,懂么?”

  众人唯唯称喏。

  秦昭麟把眼望了望窗外,忽道:“这事儿,上面有信传下来么?”

  先前那唤作昭羽的忙上前禀道:“没有,还是去年那话,该留的留,该杀的杀,后事不必问。”

  秦昭麟唔了一声,又道:“万毒王到哪里了?”

  昭羽道:“刚出抚仙州,最快怕也要四五日才能赶到。”这回他学了乖,上不问下不答,深恐言多有失。

  秦昭麟皱眉道:“怎得这么慢?”

  昭羽苦笑道:“天上带不来,靠他那没腿的畜生驮着走,这才耽搁了。要不,我再催催去?”正要借这由头脱身,却听门外一阵骚动,随即一个沙哑的声音传进来道:“不用催了,老子来也。”

  秦昭麟眉毛一挑,看这人藏气的功夫好生高明,明明人在门外,偏偏感觉不到一丝气息,仿佛便是块石头,是个死人般,当下不动声色地道:“夜露清冷,尊驾既然来了,何不进屋叙叙?”一面使动眼色。

  众人也都是玲珑心肝,知道这万毒王心性高、脾气傲,此番受人逼使干这勾当,心里必是百般不痛快,这便要给自己来个下马威了,当下掣出腰间宝刀,凝神提气,以待不虞之变。

  良久,穹苍皆静,万物噤声,众人正自纳闷,猛听“砰”的一声,两颗圆滚滚的物事撞破窗纸飞到眼前来,其势颇巨,想来附着浑厚内力。

  秦昭麟见状怒吼,拔刀相迎,一时间满室红光,众人耳中只听“噼”的一声响,地上掉落下四块物事来。看秦昭麟刀法猛恶,两刀作一声响,众人正待称颂几句,猛一打眼瞥见地下,莫不掩嘴惊呼起来。

  秦昭麟心知有异,当下提刀护住胸前,肩不动、头不偏,只把眼珠子望下看去。只见地上红白交杂,两片人脸仰面躺在血中,旁边另有两块龟壳般的东西兀自在地下打着转,竟是给自己劈作了两半的人头!看模样,便是门口值夜的火刀门弟子。

  秦昭麟嘴角抽搐,寒声道:“尊驾这份礼,火刀门记下了,来日必当奉还。”

  “嘎嘎嘎嘎,回礼老子自己带来了,劳驾再给砍一砍。”窗外又再响起沙哑的人声,与此同时,一般的两颗人头顺着先前的窗洞落进来。

  秦昭麟怒喝道:“欺人太甚!”竟是看也不看地侧身让过,抬脚便要冲出去厮杀,那两颗人头却轻轻巧巧地落在桌上,脖颈坐着桌面,正正对着他。秦昭麟咦了一声,停下脚来。

  众人循声去看,只见两颗人头端端正正坐着,瞧面目乃是一个白发老媪,一个中年汉子,俱都不认得。

  秦昭麟嘿地一声道:“尊驾这是何意?”

  沙哑的声音道:“这是老妻和小儿,带来给你们拜拜。”

  秦昭麟大吃一惊,心道:“糟了,失控了!”众人亦都面如土色,簌簌发抖。

  秦昭麟沉声道:“尊驾是来报仇的么?嘿,火刀门身上的案子多了去,劳驾站队尾去罢。”

  “嘎嘎嘎,小子不知好歹,老子要报仇还用得着排队么?二十年没回来,什么人都敢望老子头上踩哪。小子你有种,几岁了?”

  秦昭麟哈哈大笑:“够做你爹的!”说着话,手起刀落直望门板砍去,“豁啦”声响过,两扇红漆雕镂的门板带起熊熊火光直直地飞往天井,众人跟在秦昭麟身后一发跃出去,拉开了架势。这半天给人在外面压迫得狠了,再下去难免未战先怯,倒不如明刀明枪的拼个痛快。

  众人才站定脚,猛觉一股腥风扑面,伴随一声惨叫,空中落下一片血雨来,浇得众人满头满脸。众人大惊失色,连忙挥刀乱舞,在身前布下一片刀网来。

  “嘁,什么德性!”天井里一声冷笑。

  秦昭麟停下手,定睛去看,只见天井空旷处盘了一条银白大蛇,扁平的蛇头水缸般大小,蛇牙如剑,正自昂首向天吞咽着什么。

  “昭羽!”

  身旁林昭仪痛呼出声,秦昭麟回神一看,果见廊檐下少了一人,正是方才说话的师弟昭羽。看他适才管那白蛇叫“没腿的畜生”,这会子却给人家做了口粮,当真是现世报,来得快。

  秦昭麟心头惨然,这万毒王是个不受欺的,上面拿他家人性命“作邀”,没成想竟坐实了人命案,眼下对方打上门来,那是再无转圜余地了,一时间连骂蠢材!

  须臾间白蛇用餐已毕,垂下头来,一对铜铃巨眼盯住众人,吐着蛇信,似要再次发难。忽然蛇身左侧伸出一只干瘪瘪的手掌来,在蛇鳞上拍了拍,安抚道:“别急,有你吃的。”随即转出一个小老头来。

  众人就着月光去看,待见那人干瘪瘪的五短身材,猴儿脸、猫儿眼、鼠儿须,形格特异,虽说情势紧张,依旧忍不住放声大笑起来。

  秦昭麟笑道:“老前辈这张脸可真精致,秦昭麟死前能够畅快笑一场,却也不枉了,动手罢!”

  万毒王却摆了摆手,淡淡道:“咱两家无仇无怨,动什么手。”

  秦昭麟嘿嘿冷笑道:“老爷子说笑了,请您来帮手是秦某人的意思,如今贵夫人与令郎人头在此,您说这话可不是消遣咱么?”

  万毒王道:“人是我自己杀的,消遣你们做甚。”

  众人心下凛然。秦昭麟脑筋急转,片刻后肃容道:“老爷子这般不受欺、不受激,连自家妻儿都下得去手,所求只怕不小,倘若大家动的是一样心思,今日这场架还是先打了罢,免得事到临头,各自掣肘。”

  万毒王笑道:“你倒是明事理。不过老子并不贪他琉璃血,算来倒是可以合作。”

  秦昭麟道:“尊驾连琉璃血这等宝贝都不要,所求的物事只怕咱也办不来。”

  万毒王摇头道:“老子还没说要什么,你就这样推搪么。也罢,火刀门的规矩老子多少知道些,不跟你打哑谜了,老子要鼉龙珠,不碍着你罢。”

  “鼉龙珠?”众人惊疑不定。许久没听到这三个字了,乍然听闻,竟都思索了一番。

  思虑良久,秦昭麟便道:“抱歉,这樁事帮不上。当今世上只剩了三颗鼉龙珠,两颗在海外黑市竞价交易了,中土一颗在皇帝那里,都是火刀门去不了的地方。再说这都是十年前的旧事了,眼下这三颗还在不在谁也说不准。”

  万毒王听罢惊道:“二十四颗鼉龙珠哪,就剩了三颗下来?怎么回事?”

  秦昭麟奇道:“老爷子不知么?那二十一颗都给人研成珠粉吃了。”当下把当年的□□细细说与他听了。眼下形势微妙,对方自承无仇无怨,反之却也够不上有情有义,眼下洽谈的事办不来,攀不上交情还则罢了,若要惹得对方迁罪于己,却也够头疼,毕竟自家已是一身骚了······

  “糟蹋!糟蹋!这帮蠢材,把鼉龙珠当甚么了!混账,老子要杀光他们给白龙儿当食粮!”万毒王听得目眦欲裂,连连怒吼。

  秦昭麟正不知他何以如此光火,这时衣袖却给人拉了拉,扭头却见四师弟林昭仪悄悄指着那条大白蛇,神色有异,便低声道:“干甚么?”

  林昭仪颤声道:“师兄,他······他管那条大蛇叫‘白龙儿’,您有没有······嘿,有没有想起什么来?”

  秦昭麟嘁道:“一条白蛇而已,你管他怎么叫!”说着说,蓦地“啊”了一声,醒悟道:“你是说‘化龙’?”

  林昭仪点点头,轻声道:“您再想他要什么,鼉龙珠是不是?依我看,这条白蛇要么破了身,要么受过重伤精血大亏,自个儿炼不成‘如意珠’了,这才要借助鼉龙珠,多少还能成就一条假龙。”

  两人正说着悄悄话,天井里的万毒王已然暴怒起来:“你们!跟我去孙家,老子现下就要杀光他们!”

  秦昭麟连忙赔笑道:“老前辈,不是咱扫您杀人的兴头,只是似您这般冲过去,莫说杀不了人,即便真杀成了,您只怕也出不了东州去,还是等一等罢。”

  万毒王怒道:“杀不了?还有老子杀不了的么?”

  秦昭麟道:“您老长久在外,此间事可能不大了然,孙家早年开罪了皇帝,虽说避祸东州,却也是拎着肝胆眼望八方,一点风声过去,阖府便上船跑了,赶您人到时,怕只有冷锅冒热气啊。”他说着话,还刀入鞘走下阶来,信步来到万毒王跟前,伸手延客,请君入座。秦昭麟心下雪亮,这半天门也劈了,人也杀了,话也喊了,四下里却半点人声也无,想来万毒王来时已做过手脚,故而并不十分接近他,只离他几步说话,图落个攻守合宜的形势。

  “年前上面使了点手段试探,果然孙家便炸了锅,撇着年节不安生着过,硬是望海外躲,那动作,啧啧,厉害!”

  说着说,已将万毒王延入屋来。那万毒王自就着桌旁凳子大咧咧坐了,却把眼望了望茶杯,鼻中哼了一声,意思再明白不过,竟是要秦昭麟奉茶。众人随进屋来,见了这般傲慢情状,心下莫不大怒,绰起腰刀便要上前。

  秦昭麟喝道:“混账!”身上火光一闪,吓得诸人连连后退,他这才提起茶壶,另挑了只干净茶杯,写了一杯凉茶奉上。

  “嗯······”万毒王却不来接,抬眼觑着梁上,鼻音更拖长了几分。

  秦昭麟嘴角抽搐,眼中阴光闪烁,讪讪笑道:“瞧我,忘记给您热过。”功运于手,双目一睐间,那凉茶便已滚热。

  万毒王抬手接过,淡淡地道:“小子,你的炎阳体已有了七成火候,搭上这几只小猫儿的性命,虽说仍敌不过老子,倒也有力一搏,如今这般自甘下贱,不觉丢了江湖人的脸面么?”这般得了便宜还卖乖的说话,那直是看火刀门不起了。

  果然内里一人喝道:“老鬼,说谁下贱了!有胆······”“子”字尚未出口,眼见万毒王一片衣袖扫来,忙“喝”的一声拔刀掠过。看那刀尖上隐隐泛着火光,拖刀横掠间火力细如一线,乃是火刀门正宗刀法“火里抽丝”,专以刀尖挑割经脉,极尽残虐之能事,秦昭麟便曾以此刀连挑了对手九九八十一刀,断了人全身经络。看此人功力颇为可观,兼之以刀尖迎袖布,攻法亦准,想来浸淫日久,刀法娴熟由心。

  刀袖相交,众人满心企盼的“呲啦”声未见响,反倒是那人“砰”的一声撞在照壁上,吐着黑血滑落在地。

  余人大吃一惊,纷纷扑上前去,正待相扶,猛听秦昭麟喝道:“别碰他!他中毒了!”诸人骇然撤手,围成一圈跌足顿脚,莫可奈何。果然那人先是哇哇地吐了几口黑血,随即面上泛起黑气来,渐渐地黑气由脸而颈、由颈而胸、由胸而手足四肢,竟是须臾间便延至全身各处。

  眼见这毒好生霸道,那人却不来怕,双手在地下一撑翻身坐起,提运内力,想着把毒祛除,没成想丹田内息一动,全身便鼓出数十个黑乌乌的水泡来,啪嗒啪嗒响过,水泡炸裂,伤处显露出来,竟成了数十个黑黢黢的洞口,兀自望外汩汩地流着黑血。

  那人终于吃痛不过,惨叫一声倒在地下,却还未死透,歪着头颅,瞪着一双血眼朝秦昭麟望过来。秦昭麟向他点了点头,铁青着脸走过去,手起刀落,一颗黢黑的头颅便滚在了墙角处。那人好似得了解脱般,无头尸身软软侧倒,眨眼间便化作一滩黑水,看那墙角处的头颅,自也是一般。

  秦昭麟提刀背对着万毒王,刀身上同门兄弟的黑血一滴滴溅在脚边,却也正正滴在诸人的心头上。火刀门掌门连同大师兄自打做了官去,门中首脑尽失,火刀门渐渐地便在江湖上失了势,这些年靠着秦昭麟苦心经营,总算没有沦落到任人作践的地步,奈何掌门人走权随,依旧霸着掌门之位,甚或时常指派秦昭麟做那白日里干不得的腌渍事,火刀门的江湖声誉更便是一落千丈,行事所为往往为人诟病不齿。

  秦昭麟心中悲苦,门里掌权的不担责,担责的偏又不掌权,眼瞅着今日事态,再看看自家光秃秃的左掌,心绪起伏不定。适才变起仓促,以他的手脚本可相救,只是他心里打定心思要试探对手虚实,这才只作旁观——万毒王虽说是二十年前的老招牌,可眼下世间武学一日千里,他这块招牌是否还叫得响却也两说——如今同门师弟惨死当前,不禁生出一股强烈的兔死狐悲之慨。

  物伤其类,火刀门诸人一体同心,无不咬牙切齿,一时间刀锋出鞘,脚步挪移,渐渐地把万毒王围在了中间。

  却听秦昭麟一声长叹,转过身来,道:“老前辈一再地不卖面子,咱两家纵是有生意要谈,这么着,怕也谈不拢罢?”

  万毒王眨了眨眼,笑道:“失手!失手!老毛病了,动起手来没个分寸,别介意啊。”看他面上笑嘻嘻的,浑然不把人命放在心上,言语中却到底约略表过些歉意。

  秦昭麟唉的一声叹过,拉了把椅子坐了,摆手道:“罢了罢了,前辈武功高强,用毒的手段更是独步武林,火刀门下不知好歹,自己讨没趣来,须怪不得前辈。只是咱们这桩生意要做下来,您老也得给我留几个人手用不是?”

  万毒王笑道:“那是自然。”

  秦昭麟道:“如此,咱们说回前事罢。这孙家您怕是一时间杀不了了,真要杀成,只怕您自己也要栽在里面,您晓得为甚么?”

  万毒王道:“为甚么?”

  秦昭麟咳道:“您此来只为着鼉龙珠,却不知眼下多少人盯着孙家,为的却是琉璃血。咱们一干人下不去海,琉璃血之事全托赖在孙家身上,您这般把人杀了,您想多少人会赖您坏了事?”

  万毒王怒道:“什么屁话!要找老子麻烦么!谁敢来,老子一发杀了!”

  秦昭麟道:“您老武功卓绝,自然不来怕。只是眼下孙家有一个人在,这人不走,非但您成不得事儿,咱们也得干望着。”

  万毒王奇道:“甚么人,这般紧要么?”

  秦昭麟道:“当今三皇子殿下,东都云楚。”

  万毒王咦道:“东都家的小子?他来这里做甚么,替他老子来杀人么?”

  秦昭麟皱眉道:“那也未见得。据我所知,这位三皇子殿下性格宽厚,杀人的事怕做不来的。到底他为何在孙家逗留,却也不得而知,能够关系上的,便只两件事:其一,此人出身廊风飞苑,而无机崖廊风飞苑便是孙若林一力设计监造的,说来有些交情;另一件却关系一个女子,此女乃是孙少铭掌上明珠,自小便生得一副祸水容颜,令得皇帝都曾大开恩旨许孙少铭在三位皇子中任意择婿,这孙少铭却不识抬举,撇了大半家业带着妻女躲来这东州海滨,便为着这件事才得罪了皇帝。嘿嘿,咱们这位三皇子却也是个多情的风流种,追到这里来也未可知。”

  万毒王道:“依你说,东都小子在这里,咱们便干望着?”

  秦昭麟嘿嘿一阵阴笑,道:“前辈放心,这小子呆不久,七月半前一准要回清都去。”

  万毒王道:“你怎生知道他呆不久?”

  秦昭麟笑道:“前辈,有些话不方便说,只请您坐稳了,乱世要来啦。似咱们这般人,盛世里没活路,乱世里才有咱们大展拳脚的机会,不是么?”

  二人各存了心思,相视微笑不语。

  当下秦昭麟将万毒王安排下来,待到阴着脸回来时,一向在地下躺着的八师弟许昭莫也已站起身来,正自低头垂手默立排尾。秦昭麟见状便晓得他一早醒了,装样避事而已,心头便闪过一阵怒火,然而转念想到师弟中毒惨死的□□,却又长叹一声,不再计较了。

  “二师兄,我才听说了,咱们便这样放过他么?”许昭莫当先道。

  秦昭麟冷笑道:“放过他?嘿嘿嘿嘿,咱要阴死他!”

  诸人大喜。适才见秦昭麟一味忍让退步,心里一股邪火险些憋不住,若非深知他的性子,早已闹起内讧来,这时听他早有对策,连忙请示道:“二师兄有计策了,可否示下?”

  秦昭麟压低声道:“很简单,给他鼉龙珠。”

  众人大惊道:“给他鼉龙珠?哪里有鼉龙珠给他呀!”

  秦昭麟道:“不给他,咱们这些人都是个‘死’字。嘿嘿,咱们拿这老王八蛋清道路,这王八蛋却拿咱们的性命来换鼉龙珠,这一点难道你们没看明白?”眼见众人苦笑摇头,不禁低骂道:“一帮蠢材!咱们拿他当刀使,末了没有鼉龙珠给他,你想咱们还有活路么?”

  林昭仪道:“他杀了孙家的人还不够么,还要找咱们晦气?”

  秦昭麟冷笑问道:“杀人还有个够不够么?”

  林昭仪道:“真要这样,大家伙拿命拼死了他也就是了。”

  秦昭麟笑道:“莫说咱们几个人拼不死他,真拿命拼死了他却也不值当。这老王八蛋脑子不好,再深里的事想不明白,只为这个缘故,咱们才能玩死他。”

  众人同声问道:“怎生玩死他?”

  秦昭麟嘿嘿笑道:“所以说,给他鼉龙珠。”见众人又在哑然失笑,便摇了摇头,自顾道:“有了鼉龙珠,那条‘白龙儿’兴许能化龙也未可知。”

  许昭莫忙道:“真化了龙,老王八不是更强了?届时谁能打得过他?”

  秦昭麟咬牙道:“我就是要他强!要他比谁都强!比师父强!比少帅强!甚至比当年的白奉先一干人还要强!只有强到没边了,他才必须死!”

  将欲取之,必先予之;将欲弱之,必先强之,待到木秀于林之时,风必摧之。天之道,损有余而补不足;人之道,自满而妒人。一个人强到了顶时,便是是非生死之分际。只因人间万世,自来只有一个强者,其人能以力杀人,能以势迫人,能以利诱人,能以权制人。这个人,古称“寡人”,通名——皇帝。

  秦昭麟看出来了,万毒王情不能动之、权不能压之,唯有以力杀之。凭火刀门一己之力若还不够,那便集天下之力杀之。

  “没有人愿意见到‘龙’的,假龙也不行。”秦昭麟淡淡地道。

  众人想通了道理,纷纷称颂。林昭仪却道:“二师兄,可这鼉龙珠······”

  秦昭麟笑道:“放心,神州这一颗遇上识货的了,还在。”

  “您是说,皇帝陛下?”

  秦昭麟道:“不,宇文通。”

  众人奇道:“这鼉龙珠怎会跑到他手里,不是孙家进贡给皇帝了么?”

  秦昭麟道:“皇帝赏他的,他一个瘫子也用不上,放府里供着呢。咱们要时,随时可以去取,只是费些手脚而已。”

  众人至此方才通晓他的计谋。看他一早知道鼉龙珠的下落,偏不与万毒王明说,那是要绑着万毒王行凶了;待到此间事了,再把鼉龙珠取到手交给万毒王,换他一个“死”,届时非但报了今日之仇,更可把火刀门自此事中摘出去,落得一身干净,当真妙不可言。

  “老王八,届时只望你还没死透,许我割你八十一刀啊······”秦昭麟仰天长吁道。
书签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