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接种 下
“到了。”老人松开握住小孩的手,转而覆上石壁。
这处石壁与两人走过的任何一处石壁别无二致,起先,小孩不懂他的用意,可是很快,石壁上浮现出神秘的纹路。
从老人的掌心处开始,一抹红纹在向外扩张的过程中均匀地分裂出八条支线,约莫十五公分处,自发汇合成完整的圆,小孩看歪了头,总感觉,圆在转呢。
然而还等小孩确定圆是否真的在转,圆又抽出十六根线,向外侧延伸,再化圆,原本工整的八条支线也不再安分,它们在最初产生的圆中抽丝、晃动,组合出复杂的花样,令人眼花缭乱。小孩揉了揉眼,下一刻,像模像样的阵法已经盘踞整片石壁,那些红色光线却还不知足地向外扩张,直到达肉眼不可及的地方。
约摸过了半分钟,红光不再闪耀,留在石壁上的只有红色、像是用赭红色颜料泼上去的粗线。
老人垂下眼帘,放下手掌,向后小退一步。
“轰——”
只见光滑的石壁慢慢分成两部分,一部分向上抬,一部分向下陷,而以为消失不见的红光,在石壁彻底打开后展露出来,它还是原本的纹路,在空气中顺时针旋转。
这扇门……
小孩咽了咽口水,露怯。
“怎么了?”
小孩鼓足勇气,说:“你说过,一旦跨过生门,灵魂会失去原有的形状。”
老人看着他,示意他继续说下去。
小孩语塞,他开始为自己没头脑的一句话感到羞愧,他低着头往前面走了好几步,嘴里嘟囔着:“算了,这怎么可能是生门。”
老人却呵道:“凭何断定,不是生门?”
小孩一愣。
“带你来前,我便说过,原本人的一生生来既定,原本。”老人加重‘原本’二字,“但人的命运,并非不能改变,这不也正是你站在这里的理由吗?”
小孩彻底呆住。
“血兽。因为存在着血兽,所以贫贱之人才能拥有与权贵们平起平坐的权力,不是吗?”老者率先一步,踏入门内,“血兽何尝不是在世之人所面临的第二道生门呢?只有跨过,方能知道,命运究竟能不能够改变。”
“进来罢。”
老人秉烛,在门的另一侧呼唤他,他们之间隔着一层红色的漂浮在空气中的光纹。
面对着态度突然改变,不再和蔼的老人,小孩终于后知后觉地恐惧起来,老人呼唤他的同时,他似乎还听到了另一个陌生的声音也在呼唤他。
他想起了同龄人抱怨的种植血兽的剧痛,想起了没能成功孕育出血兽的普通人的绝望,更想起了在黑暗的甬道中他借助着金丝雀陨落的残光见到的精灵和置身的那座灯塔,在那座虚构的灯塔上他曾抓住了一枚灼热的星。
啊!
小孩握紧拳头,突然间,手掌像掉插丨进了火炉里一样烧得痛,也是这痛,把他拉回现实。
老人不见了!
一定是不想等他,所以先走了。
不要!
“执事爷爷!”小孩慌了,他再顾不得其他,马上跑进去寻人。血兽种植是从孩子出生起就开始预约的,错了这一次,他可没时间再排七年。
一踏进门后,小孩便感觉呼吸一滞,某种空旷、幽深的感觉压迫着他的胸腔,令他深感不适,鼻尖传来一种奇怪的泥土和灰尘的味道,他忍不住揉鼻子。
“执事爷爷——”小孩呼唤老人,却发现回声阵阵,多次回旋之后,他的声音扭曲得自己都辨不出意义。
有些恐怖。
老人依旧没有等他,只顾着向前走。小孩亦步亦趋,因为胆小,他不敢抬头看老人背光的身影。
不一会儿,老人停下了,他走上台阶,倾斜白烛,“啪”一声,另一簇火苗诞生手下。很快,下一簇火苗不点自燃,一簇又一簇,从左右两边依次燃烧,第一层环绕大厅的烛火点亮后,第二层第三层接二连三地绽放光芒,整个过程迅速不失优雅,圈圈的火苗一直点到头顶,“嘭”地一声,地下庙宇正中央的悬挂式火盆,烧得剧烈。
整个空间都亮了,这座恢弘的地下庙宇终于向来客一展光芒!
重压之下,敬畏之心油然而生。
老人走下台阶,牵住小孩的手向中央走。庙宇正中,矗立着三座巨大的雕像:一匹怒吼的雄狮,一条盘桓石柱的蛇,还有一只展翅高飞的鸟。它们个个凶相毕露,仿佛随时会冲下来咬死来客。小孩望着三座巨大的雕像,忍不住蹙眉。
走入雕像间的空当,铁座映入眼帘,铁座旁立着配套的细柱铁圆桌,小圆桌上放着一套铁皮盒子。
小孩难以忽视铁皮盒子,他直觉他要接种的血兽,就锁在铁盒之中,没人知道那铁盒子里困住的是什么样的血兽。
老人察觉到小孩的颤抖,回握小孩的手,让他坐上铁座,然而因为紧张,小孩的屁股只是堪堪地贴住铁座的边缘。
“放松点,看看雕像。”
小孩抬头看,越看越体会到那三座雕像的巍峨、生动,小孩甚至能看见跟随着灯光一同摇曳的雄狮的棕毛、大蛇眼里的竖瞳以及巨鸟嘴里的细舌!
“许多来这里的孩子,出于多种情绪,几乎都会问我关于雕像的故事,你没有问我,但也可以猜猜它们是谁,放松放松。”
“卡卡拉帝国的英灵。”小孩从善如流。
老人笑,开始一个一个地介绍:
“雄狮砍陵——开国大将波诺?布朗克的血兽,相传,波诺将军依靠它征服现今的河间地,也是靠着它一次又一次地击退了邻国的侵袭。”
“石像蛇阿卢比——巫师卡拉奇的血兽,卡其拉辅佐五皇子,当时内忧外患,人人都觉得是善武的大皇子继位,但无人料到卡拉奇使巫术,不仅连斩外邦数将,战事结束后还囚禁了大皇子,最终五皇子继位。”
“飞灵三江雪——声名显赫的大将军赛文?布朗克的血兽,当时国内因国君愚昧,导致国内叛乱四起,国外也趁机攻讦,在所有臣民都绝望的时刻,赛文大将军与他的血兽三江雪降临战场,力挽狂澜,扭转战局,当然,也是在那次战乱平定后,我们国家也由君主专制改为了大贵族执掌的长老会议制。”
亮堂的光芒中,雕像不再有恐怖的因素,反而是带着炫耀情感的小丑,它们彰显的并不是什么国家的荣耀,而是单纯地显摆它们背后所代表的家族——把控卡卡拉帝国朝政的布朗克家族!
“你骗我。”小孩甩开老者的手。
“哦?”老者饶有兴趣地眯眼看他,“我哪句话骗了你?”
小孩的声音突然响亮,并且中气十足:“你说过,低贱之人也拥有了跟权贵们平起平坐的机会,可这里,放在这里的雕像没有一个人是低贱的!他们都是权贵!根本不存在跟他们平起平坐的机会!”
老者笑了。他简直忍不住大笑,笑得一下子喘不过气,小孩更生气:“为什么笑?!”
一旦联想到雕像背后的家族,小孩不再有谦卑的姿态,愤怒远不是他这个年龄的孩子能控制自如的。
老者笑够了,弯下身子拍拍小孩的肩膀:“孩子,我可没有说谎。在说这些话之前,我还说了一句话,‘我’很荣幸成为‘你’的引路人,荣幸的是陪着你。”
“这种话,我可不会跟普通人家的孩子说。”
老者再度握住他的手,用力掐了一把,再松开,小孩痛得龇牙咧嘴,用另一只手用力搓揉被握红的手。
老人把手夹进小孩的咯吱窝,抬着小孩,确保小孩的背贴紧铁座,老人推动铁座的可控关节,调试至契合小孩体型的尺寸固定,铁座上有不同型号的皮带,老人依次拆开拆开需要用到的皮带,分别扣上小孩的肩膀、手臂、手腕、腰、大腿、小腿、脚腕,一套动作行云流水,直到老人完成所有的动作,小孩才反应过来,自己被绑得扎扎实实,怎么挣扎身体都好好地陷在铁座里,纹丝不动。
老人理了理小孩额前碎发:“不是所有人都有重生的机会,但你不同,你虽然出生卑微,但是你的母亲名为薇薇安?布朗克,如果你能够通过神的考验,或许有机会改名为莱恩?布朗克,成为下一座雕像的主人,跟巫师卡拉奇一样。”
“是啊,卡拉奇,恐怕没几个人知道卡拉奇也是布朗克的一员吧……那个不明来历的孤儿。”
小孩害怕了,另一种恐惧席卷了他,他知道自己为何而来——种植血兽,大陆上每个五六岁的孩子都会来太阳神庙种植血兽,他也明白种植血兽的过程——侍神者会用粗壮的针管扎进孩子的手腕,为了防止孩子们挣扎而打歪,他们会死死地固定住孩子的四肢,并蒙上他们的眼睛……但是,即使了解,真真切切的恐惧也只有在身临其境的时候才会发作,这种令人作呕的恐惧,根本不会因为口头上的讲述、肤浅的了解而减轻半分!
老人打开铁盒,不用回头都能感应到小孩惊恐的眼神。
“我本不想蒙住你眼睛。”老人遗憾地看了小孩一眼,将黑丝带缠上。“毕竟是一生仅有一次的体验。”
小孩愈来愈怕。他在老人的指示下咬住一块软木,但是由于眼睛被捂住,听觉越发灵敏,他似乎听见了老者推动活塞的声音,听见了不明液体滴落在地板上的声音,有点像往烧红的烙铁上洒冷水的声儿,“滋啦滋啦”地响着……他毫无意外地陷入了最深层的恐惧之中,紧咬软木所传导的骨音,响过了其他的杂声,以往这种情况只有最安静的夜晚才会发生。
眼前更暗了。
“别怕,肉体上的痛苦只是暂时的,往后来自灵魂的折磨才是永恒。”
老者左手两指比着小孩的手腕,确认下针的地方,小孩近乎崩溃——你深知他定会下针,但又不摸不准他何时下针,于是只得又害怕又期待地等待,胸口直烧。
“啊!!”痛苦终于来临,针入皮肤后,老者立马推动活塞,强烈的灼烧感顺着粗大的针腔钻进肉里——要疯了,打进来的究竟是什么东西?!为什么会如此可怕如此烫——小孩痛到丧失五感,他的血在爆炸,他的肌肉在燃烧,骨头吱呀作响,毛孔里散发出难闻的焦糊味,如此状况,他仿佛不再是坐在灯火通明的庙宇里接种的孩童,而是被架在篝火上承受极刑的罪犯!
杀了我!杀了我!
一个声音在呐喊,小孩全身都在颤抖,比一架散架报废冒黑烟的机器还要可怜得多!
极致的痛感渐渐褪去,灵魂缓缓回笼,小孩的脑子里杂乱地闪过杂乱的画面,尽管注射过程只有短短三秒,但是当老者揭开他捂住他眼睛的黑布时,他目光涣散,全身抽搐不止。
终于回过神来,另一种痛苦从手腕处再度发散,比起之前灼烧般的痛苦,这一次,是撕裂痛——好比把你的肉一丝一丝,一点一点剥开,小孩曾害怕不小心撕扯到指甲边缘的倒刺,这一回,却好像是由一双看不见的手粗鲁地夹住肉中刺,朝反方向剥离,从起先的一丝皮在撕开的过程中发展成难以承受的一片肉,最后以丝带片,将整块人皮剖下来!小孩眼泪鼻涕不受控制地外流,他本来就是怕痛的年纪,何况这痛楚经久不息,凌迟之苦,不外如此。小孩的肌肉自发运动,调动全身往右手方向冲,但除了他的头能稍稍扭动外,其余肢体一动不动。老者无视他的痛苦,将绷带缠上他的手腕,动作暴力,仿佛要把他打碎的骨头再重新固定,经久不息的、宛如风暴的痛苦层出不穷地折磨他,他的脸变得扭曲,无法控制口腔开合而导致木塞滚下,口水顺着嘴角一路滑落,掉在衣服上。
随后,小孩双目翻白,全身僵直抽搐,头和躯干慢慢朝后仰,以一种相当吓人的机械的节奏向后仰。
老者按住他的人中,大声地喊:“不要抗拒!不要抗拒!接受它,发自内心地接受它,否则你将亲手关死你获得新生的大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