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 短莫短 争相长
“听说了吗?神女去了!”
“竟有这等事?”
“到底不是凡间之物,总归要走的。”
大清早的,北国的都城竟意外的苏醒得很快。道旁的小茶馆早早起开了窗户,东家和仆人搬着一筐一筐的新茶往后院而去,或许是给它们加些许太阳的味道;卖菜的良人百姓也都三三两两聚在一起,那交头接耳的模样,似在感怀卖菜生涯的无趣。其中较为显眼的即是一花白胡子的老头和一群闲散儒生,他们将其团团围住,像在说什么不得了的大事一般。
“唉,就这么走了,可惜噢!”
这一声长叹,有几分是在可惜那位他们口中的“神女”?露姬一袭绿衣,脚着青菱木屐,兀自端坐于离他们不远处的馄饨小摊里,简易的方桌上刚好上来一碗热气腾腾的三鲜馄饨,这可是自己平常最爱的一道美食了!
手拿起调羹将一个馄饨扔放入口中,只见她的嘴在缓慢而有节奏的蠕动。
一口咬下去,舌尖率先品尝到了一股子辛辣,但转瞬,里面的残留的乌骨鸡的汤汁一下释放出来包裹住了这样一份辛辣,伴有红枣的酸甜与葱花的新鲜,与之完美契合,真是上等晨肴!若换平常,她肯定已经解决一碗再来一碗了,如今一个馄饨下肚,像是撑起了她的整个江湖,再容不下其他!
今日,是景芜下葬的日子。
早在昨晚,自己便已收到消息,说王宫那位,去了。那时,自己仅仅只是微微颔首而后蒙头大睡,因为料理后事这种事情,轮不到自己,也不需要自己操心。同时,她也相信王宫定会给景芜一个体面的安葬。所以,今日她早早地出了千钰坊,为的便是看一场华美的葬礼!
毕竟,现在,除了默然想送,她也做不了什么了。
无奈,从日初等到日中,期盼的始终未到!
所有的人都趁着这个时候进行短休去了。露姬自己也转移了阵地,从小摊到对面的茶楼,从馄饨到茶点,嘴巴一直没停过,目光也未曾懈怠过,直直地盯着王宫所在。
这管东倾是怎么了?吃多了胀晕了?
随着某人将桌上最后一枚糕点吃进口里,百无聊赖地再盯了一次王宫方向,好似在做最后的挣扎,终于,她放弃了!现在看来,打道回府坐等消息或许才是上策。可没等她回到千钰坊,线人已经将消息传入了雕花楼,她的房里。
“丙辰年春,北国王后薨,谥曰:‘无极王后’,因其神女之职,不入王陵,于西北钟山修建神女庙,享人间香火,受万世供奉!”
呵,万世供奉!
当露姬看到此处,脑中忍不住在想,古往今来,像这般凭空杜撰出来的神到底有多少。而这些所谓的“神”又合起伙来坑了他们多久,多么滑稽而可笑,可偏偏就有人信了!不过管东倾的做法……或许他有自己的考量,不入王陵,一来景芜还未入王室族谱,二来她的目的本来就不纯,能给她建庙已经算是抬举了。如此理解也还说的过去。
“如此,也好!”
想来,这样的结果也算是善终了。但愿万世之后,景芜能真的成神!
话说,钟山……露姬猛一抬头,糟了!
千山万水复来去,千秋万代历沧桑。钟山之颠,面北背南,断壁险壑,感阴历阳,是一座接近神之领域的仙山。按说人一般到了仙山吧,多多少少会受一星半点的仙气影响,而后越发精神明朗才是。然迦南沉香木门前,那个斜倚着石狮子,头顶一圈金星星,嘴边挂着梦口水的人是谁?不仅如此,就连跟在他身后一起守门的几个属下也是这番模样。
究竟怎么一回事儿呢?
“这就要睡了?你们门主,这是打算掉沟里了?”轿中男子柔媚的声线稍微拔高了6些,让对面的人忽而清醒。“我说,伊藤南琪,你到底有完没完!”
堂堂一宫之主,竟领着自己属下死乞白赖地守在人家门口,既无理由,也无起因,就这么与他们耗着不说,还时不时对他们行香门的男弟子上下其手。还有他那四个木鱼属下,一天只晓得算计与钱有关的一切,好似眼里除了钱再无其他可留恋之物。
“魅掌史,这是生气了?”听及此,魅影深吸一口气,鼻孔朝天闷哼,额角青筋突突几下,手里的兵器业已按捺不住,好几次准备舔血,但都给他硬生生地忍下来了。“如果伊藤宫主能考虑放过你手中把玩的我的属下的话,我也可以考虑迟些杀你!”才一晚的功夫,他那些属下的清白几近葬送在这个男人手里,更为可恨的是,他的速度,快的无法以肉眼来计量。
“这个嘛,难呐!”轿中的他一直未曾露面,就连说话也是打腹语,“你放开……啊……我杀了你!”魅影无力扶额,不是他不想救他们于水火,实在是有命在先,在她到来之前,任何人不得对他们出手啊!“莫急躁,乖~”
听,如此诱拐式的声调。
怪不得世人皆传,梵阿宫向来只收男弟子,不收女弟子,且宫主本身也坦言,他喜欢男人,如今更是身体力行地证明了这一点。老实说,魅影无法想象,当自己的身体被一个和他同样身体构造的人所抚摸触碰时,心里是怎样的恶寒与抽搐。但他本身又无法阻止一个男人爱上另一个男人的冲击,毕竟,喜欢无国界之分,理论上来讲也应无男女之分。
唉!想了那么多,门主啊,您找到路没?
“老大,宫主太不要脸了!”老二说。
“老二,要不杀了他,咱拿私房钱私奔去?”老三说。
“老三此计甚好!”老四接着说。
“那咱……”老大最后想要总结的是那咱就这么做吧,然还未说完,身边轿帘自被一股强劲的掌风狠戾劈开,与此同时,他们的身子也跟着余下的掌风力道退出安全范围。待几位站定,轿子已经碎成渣渣,独留一座中人根深不动,再往前看,刚才还被他们宫主蹂躏的男弟子已经惊魂未定的站进对面阵营,还有凭空多出的一男一女,女的看着就冷,而男的则笑的一脸骚气,跟他们宫主有的一拼。
“对不住呢,几位,打偏了些!别介意。”千钰看了眼伊藤南琪,问问吞吞吐出如许字眼。
“老大,轿子的钱……”魅影的额角又是一阵抽搐,都这个时候了,你们的重点能不能分一些给你们主子啊!虽然,从始至终,他们的主题一直未曾变更过。“两个选择。一,给你们五十玉,自行下山;二,赔留宿费以及我所有弟子的误工费。”
座上的伊藤南琪没有说话,只换了一个姿势,黑纱下的眼睛瞥向了乔玄一边。
这下,魅影这边的人就等着看好戏了。照常理而言,这时候属下都会对主子表示衷心,说句诸如“刀山火海,愿与君同往”类似的话本经典语录。然,当魅影见他们其中一人走上前来对着千钰摊开手掌说,“给钱,立刻走!”他的脚差点没站稳,呵呵,梵阿宫的人,都这么超出常理范围么?
“额……”千钰没想到他会如此直接,正想往身上掏钱,结果翻遍袖口,再次抬头对着那属下,莫名尴尬,居然没带钱!该如何是好呢?眼前他的眼神越发的鄙夷,千钰避开他的母光,侧着身子轻轻拽了拽乔玄的衣袖,“借我五十玉,望带钱了!”乔玄一听,浅笑出声。然后走至那属下跟前,“身上并无这多银钱,但这个应该足矣了!”
千钰定睛一看,是一枚上等的勾纹黄玉,确实够了,够到足以在北国都城买下三十户官宅,当心眉头一拧,不知在想什么。
“多谢郎君慷慨,几位贤弟,收工了!”
走的时候,看也不看伊藤南琪一眼,就下山了。此时此刻,魅影心里竟有些同情起那边的伊藤小哥了,但伊藤却不以为意,只从袖口中拿出一绢帛,甩到千钰手里,“找到他,我付钱!”六个字,言简意赅。“我千钰坊不接找寻生意!”千钰随意瞄了眼画中之人,长相确有不凡。“千钰坊不接,行香门也接不得?”这可难倒千钰了!
“你可知,我们世代结为仇敌?”千钰问。“那又如何?”伊藤继续说。即使明知道找仇家帮忙意味着怎样的风险,他也这般执着么?千钰再次摊开手中的绢帛,看了看。“好,这单生意,我行香门接了!”
乔玄站在一旁,若有所思。
世人只知有一个千钰坊,却不知其背后还有一行香门。怪不得,千钰坊起家时,在京都毫无征兆,短短五年时间,便一跃称为商界的翘楚,根基稳固。而自己也是今日方才知晓,他身边的人,个个都是伪装的高手!与王宫的那些个宫人妾妃相比,没有丝毫逊色。但若一定要选一处待着,他更宁愿待在外面,或者说,更宁愿待在某个人身边!
至少伪装的赤裸,面具不带隐形。
伊藤南琪办完正事,正欲行走,一脚刚步下台阶,他的属下们又折返回来了。同时也有人给千钰递来消息,看完之后,她再仔细听钟山脚下,确有大队人马上山,“魅影,隐藏机关,让他们绕道钟山背后!”真没想到,管东倾会将景芜葬在这里,还要给她盖庙宇,当真为难他了。
“迎客进门。”
随后,魅影等人将行香府门大开,那几位属下看也不看自己主子一眼,径自入了门中。惹得魅影又是一阵同情。接着乔玄也与魅影一道,走了进去,只有千钰与伊藤二人,似在背后谈论着什么!
“坊主此次事办的不顺呢!”
“有何不顺?我做了该做的便可。”
“啧啧,一日王后,她这一生当真短暂的紧!”伊藤感叹。
“活久了也不见得有多好。人的一辈子,可不只是用时间来衡量的!再说了,看宫主活了那么小半辈子,看着当中甚是乏味啊!”
就好比死水与烈焰。
有的人喜欢安逸平淡没有波澜,而有的人则喜欢将整个前世今生熊熊燃烧。纵然会把自己灼伤,亦要活的璀璨!哪怕只是一瞬,于喜欢烈焰的人儿而言,便已足够。
(八)一张琴,一壶酒,一溪云
呜呼——呜呼——呜呼——
钟山之巅,仙云雾绕,白鹭早飞。在行香门,有一处非常别致的观景台,名曰:后皇台。从踏入这里的第一步开始,你会感觉到不只是呼吸,连带着你所有闭塞的毛孔,松软的脚趾也将跟着变得生硬起来。因为,它的前方便是万丈深渊。伸长脖子往下看,你会发现这崖壁就好像是被天神用神釜横劈了一斧子,干脆利落。
虽是钟山背后,然从这里能够观赏到这样一幕豪华的葬礼,倒也算是一景。
乔玄取下木琴,跪坐于毛毡上,一双重瞳目不转睛地盯着远处。位于他对面的伊藤南琪,一袭墨色长衫,领口大开,胸口肤色莹白。黑纱之下,他若隐若现的唇瓣显得魅惑至极,坐的随意,颇有放荡不羁之势。只是,从对面那个小白脸一坐下开始,他们的宫主的眼睛就没离开过他身体半步,莫非他们宫主又想……身后四位掌乐使不约而同地咽了下口水,小子,快跑罢!
“郎君的琴,该换弦了!”伊藤开口。“劳烦尊驾挂心,不必了。”乔玄继续盯着远处。“呵!”最后一声呵连方才至后皇台的魅影都跟着哆嗦了一阵。想想之前的画面,咦~,鸡皮疙瘩掉一地啊!
“你叫龢?”千钰走上前问。“禀门主,正是!”这位十八掌乐使之首显然有些发蒙,但千钰哪里管这些,直接命人端来一漆盘,然后伸出右手摊在他跟前。“这里是一千玉,换你方才的勾纹玉!”
一千玉?
剩余其他三个掌乐使,看到漆盘中的玉钱,晶莹剔透,眼珠都瞪直了,恨不得直接操着那漆盘便走。也不只是老二还是老三的手狠狠揪了龢的屁股一把,龢这才从“千玉富翁”的美梦中醒来。看到如此多的银钱,龢立马从袖中取出黄玉,紧接着眼珠子转了转,千钰嘴角微微上扬,“休要坐地起价,别忘了,我也是生意人!”这话说的,让正在喝茶的伊藤都不得不服。
这些属下平常在外坑人久了,是该让他们碰碰钉子!
“门主说笑了,属下岂敢!”龢尴尬地将玉放入千钰手中,两手捧着漆盘,眼毛金星地退下了。虽然没坑成功,但有这一千玉,接下来好几年都不愁吃了。这边,千钰得了玉,转身前往乔玄处,放在一旁,“这么好的玉,下次别轻易给人了!”千钰说着,起身前往后皇台边,凭栏远眺着乔玄所看到的景象。
只余乔玄,方才回神,便见旁边的勾纹玉完静默地躺在那里,他捡起黄玉,握在手心里,玉心仿佛还残留着余温,耳边一直在回荡“这么好的玉,下次别轻易给别人了”。此时,他的眼底仿佛流过一条暗河,沉密又汹涌。其实,这玉,不过是他可有可无的物件而已,含仪殿要多少有多少,可她……
握着手中的玉佩,他忽然笑了!
大抵太过容易拥有的东西,在人的眼里都是可有可无的,若是你哪一天忽然将它弄丢了或是送人了,当它再次在你面前粉墨登场时,你便会惊奇的发现,原来自己习惯它很久了,习惯到可以随意将它抛弃,将它淡忘;而当你看到它被别人握在手里,并且比你更加珍惜爱护它时,你方才如梦初醒,原来自己已经失去了珍惜与爱护它的资格。
莫名的,一股悔意和坚定油然而生。收起黄玉,抬眼看了看不远处的浅紫背影,起手赋弦。
呜呼——呜呼——呜呼——
千钰暗道:封棺了!而后,便是一阵阵轻盈的弦声,仔细一听,这首曲子——
“美连娟以修嫭兮,命樔绝而不长。饰新官以延贮兮,泯不归乎故乡。惨郁郁其芜秽兮,隐处幽而怀伤……”嘴吧竟不自觉地跟着他的旋律动了起来。
“好凄凉!”不曾想伊藤竟也跟着有感而发。
不知是琴师拨弄得太伤情,还是凭栏之人太过入情,让闻者郁结,乐者无乐。看,飞往远处的那一行白鹭扑闪的翅膀的次数竟也跟着加快了不少,伊藤甩开茶杯,斜卧于毛毡内,无意笑了笑。就连这天边的飞禽也有这许多的伤心事么?都那么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