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九章 童年和过往 上
东风显然已经对这个问题有所准备，但他还是免不了漏出心虚的表情，并且生出想逃避的心情，这些年他一直在逃避，这都已经快成了他的本能了。
但他还是压下心中那些消极的情绪，强迫自己抬头正视等待着回答的花然，他蹲下身，将手轻轻搭在花然放在膝头的手上，他感受到晚风吹将她的手吹得有些微凉，便自然地将她的手微拢在手心。
他观察到花然紧锁的眉头有一丝松动，于是赶紧趁此机会开口道：“然然，有些事，有些关于我的童年，关于我这个人的事，我一直想跟你说，不知道你愿不愿意听。也许听完之后，你会不那么气我。当然，我不是为自己狡辩，这么一年多以来，我确实，对不起你。”
晚风撩开少年额前的碎发，夜晚的明月将他眼中的恳切和祈求照得清楚明白，花然还是招架不住了，她叹了口气，低下头去，小声地，带着点委屈地应允道：“可以，但你要明明白白，老老实实地讲给我听。”
见花然答应下来，东风的眼神瞬时明亮起来，面上情不自禁地露出喜色，他起身紧挨着花然坐下，清了清嗓子，开始向她解释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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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风是小镇生人，留守儿童，自小生长在s市市郊一个偏僻宁静的古镇上。随着旅游业的发展，越来越多的古镇被人们发掘出来，不断商业化，涌入大量游客，只有东风家住的这里，一直低调而小众。
他自小是跟着爷爷奶奶长大的，父母都是生意人，确切来说是父亲是生意人，母亲跟着父亲打拼。小镇自然不能满足他们两人的商业发展需求，东风才两岁不到刚刚会走路的时候，他父母就出去打拼了，留下爷爷奶奶在小镇里照顾他的生活。
其实他们家家底不算差，爷爷奶奶都是当时的知识青年，在小镇教了一辈子书，也有自己的一些积蓄，所以东风童年的时候，家中虽算不上大富大贵，却也是舒适安稳的。
他的爷爷奶奶都是温柔随性的人，待他不薄，吃穿用度都在能力范围内提供最好的，但却也不限制东风的性格和爱好发展。
东风小时候不喜欢去学校上课念书，且性子沉默寡言，腼腆羞涩，不善交际，从幼儿园开始，他就是班里话最少，最安静的那个，不过他学东西倒是很快，也不会到处惹是生非，所以老师们都喜欢他，却也不会把过多的注意力放在他身上。
小学、初中的时候东风的成绩一直是班里中等偏上的水平，看起来还算正常，只不过他上课很少听课，而且经常不交作业，在班里也没有多少朋友，不过他的性格还是温柔和善的，甚至有同学觉得他比较可爱，因此也没有受到什么排挤。上课的时候他就坐在座位上看书，然后在本子上面写写画画一些和课堂内容没有关联的东西。
那时候他就是标准的阿宅。
爷爷奶奶开明，并没有觉得他这样的性子有什么不妥，反而在又一次抓到他偷偷跑去网吧打游戏的时候，果断给他配了台高配台式电脑放在他的房间里。从那以后，东风闲暇的时候就不怎么出门了。
他在他的那个小房间里看了无数的动漫、小说，把时下流行的单机和多人游戏都玩了个遍，他什么书都看，儿童文学、名著、网文……荤素不忌，看到一定数量之后，便跃跃欲试想要自己开始写。
然后便一发不可收拾了。
爷爷奶奶很是支持他的写作事业，爷爷退休前是中学的语文老师，因此东风写完一篇文章之后，总要找爷爷帮忙过目修改，再加上他本身的积累和天赋，渐渐地，水平就跟着上来了。
不过那时候小孩子究竟阅历尚浅，写的都是些鬼神幻想小说，以设定和情节取胜，小小年纪，倒也就这么火了起来……
日子这么一天天过去，东风上课写小说，下课打游戏加写小说，也时常帮衬着爷爷奶奶做饭做菜，打扫卫生，以及跟他们一起到处旅游。
奶奶嫌年纪大了，呆在家里闷，便买了一条小船，说有游客的时候可以载载游客，赚点小钱，可惜他们住的这个古镇偏门，很少有游客来，大多数的时候都是东风坐在奶奶划的船上，再大一点之后，就是他划船，奶奶坐在上边儿。
他至今还清楚地记得，夏天的时候他、爷爷和奶奶划着船在河道间游玩，荷叶翠绿且叶面宽阔，在水面上投下层层叠叠的影子，荷花从荷叶间冒出头来，粉嫩嫩的花苞逐渐舒展开，大朵大朵地绽放在水面上，清丽柔美，散发出甜甜的香味。
而这个时候奶奶通常会用酥软清甜吴语唱一首小调，小调婉转动听，声音顺着水波一圈圈荡开来。
这几年便是东风觉得最好的日子，舒适而随心。
初二的时候，东风的奶奶突发疾病过世了，留下他和爷爷。他记得奶奶下葬后的那天夜里，爷爷坐在床边一宿没睡，但第二天清晨的时候便神色如常了，也看不到什么大的哀恸之情。
只是在之后的日子里，东风觉得爷爷好像一瞬间就加速老去了，他的手脚不再如从前那样灵活，听力也逐渐下降，有时需要东风扯着嗓子说话，他才能勉强听见。
还有，爷爷变得越来越爱发呆，他在他的屋里放了张奶奶和他的合照，发呆的时候便会一直盯着那张合照看，那时东风还尚且看不懂爷爷凝视着那张合照时的眼神……爷爷不去划船了，还常常在半夜起来走动，睡不着觉，东风的生活便也无聊起来，每日将自己关在屋里自娱自乐……
后来他的父母便回来了，说要接他走。
那时候他们的生意已经做得很成功，开了家公司，做运动鞋的生意，在s市的市中心买了房。
东风也说不清楚他究竟想不想跟他的父母走，说实话，他一点都不了解他们，比起父母，他觉得他们更像他的叔叔婶婶。他从小和父母的接触就极少，父母只是会隔一两年，春节的时候来看他一次，每次就呆四五天便走。
在他的印象中，不同于爷爷奶奶的温和，他的父亲总是带给他一种不怒自威的压迫感，每次回家就总是要挑出他身上的各种毛病，以至于每次提前得知他父亲要回来的时候，他便会提前将房间收拾好，然后伪装出一副活泼开朗、品学兼优的样子来。而母亲呢，在东风的记忆里，她对他是疏淡的，每次即使回家也不会多陪伴他，多同他说说话，看起来，他的母亲并不喜欢这样一个温柔又沉默的儿子。
但小孩长大了，总是要跟着父母走的，东风没有太多的选择权利。离别的日子逐渐临近，他总想着再多找爷爷说说话。
临走的前三天，东风又写好了新的一章小说，忍不住兴致勃勃地拿去跟爷爷分享，然后他走到爷爷房门外的时候，听见了一场争执，这场争执改变了他的心态和人生，时至今日，他还能清清楚楚地记得那些在门外偷听到的对话。
他听到自己的爸爸在大声斥责自己的爷爷，他朝爷爷吼道：“爸，这么多年了，我把东风放在你们这里，是相信你们一定能教育好他！可结果呢，你看看他现在的样子，邋遢，懒惰，学习不上进，整天只知道打游戏看书，还有，他还写小说是吧，那些东西我看了，破烂一堆，都是影响学习的东西！他现在干的所有事，都不是一个学生该干的事！
“他小时候六个月便能开口讲话，聪慧无比，我原以为他能变成学校里的尖子生，老师同学的榜样，也没想到，我回来见到的却是他这副模样，说实话，我实在为感到有那么一个儿子而丢脸，丢脸啊！”
东风的爸爸人高马大，说起话来声音洪亮，连珠带炮不喘气，这些指责和唾弃的话语字字清晰地落进东风的耳朵里，他当场愣住了，心脏忽然就突突地疼起来，说实话，他能感受到父亲不喜欢他，对他挑剔，但却没想到他原来对自己厌恶嫌弃至此。
东风伸出手，抚在门把上，犹豫许久，最终还是没有推开门，他四肢冰凉地站在那里，企望爷爷能够说出什么令他感到安慰地话来。
然后他便听到爷爷用一种干瘦的、虚弱的声音回应到：“是啊，是我错了，是我教子无方。”
那一瞬间，东风十多年积攒起来的自信和悠然，碎裂了，坍塌了。
他站在房门前，瞪大了眼睛，委屈到喉头哽咽，然后仓皇离开，不忍心再接着听他们又说出什么伤人的话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