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章 童年和过往 下
东风并没有选择告诉爷爷和爸爸他那天听到了他们的对话，只是在父亲面前，他变得越来越小心翼翼，把自己伪装成父亲喜欢的样子，以来讨好他。东风是渴望父爱的，但是从小到大陪伴与沟通的缺失让他学不会与父亲正常的相处。
他的父母接他走之前，在古镇上爷爷家里住了一个月，意图培养起和东风之间的感情。但是彼此间的不熟悉与不了解相反让父亲对他更加苛刻严厉，母亲对他愈发漠然疏离，而东风过得也一直如履薄冰，压抑沉重。
这一个月里，爷爷仿佛从家里消失了，不怎么出现，也不怎么说话，只是整日呆在自己的房间里看电视发呆。
终于，东风临走前一天的时候，爷爷仿佛猛然记起自己还有一个孙子，当天晚上将他叫到了房间里说话。
十月，气温逐渐开始寒凉，爷爷的房间里没有打空调，他甚至也没多加件衣服，好像感觉不到寒冷一般。东风推开他房门的时候，他正坐在床上，佝偻着脊背，眼神略显空洞地看向他。
这时候，东风注视端详着爷爷，才惊觉原来爷爷已经苍老至极，他在爷爷身边坐下，为爷爷披了件外衣。这时爷爷脸上才勉强泛起一丝笑意，他将冰凉的双手覆在东风手上，长叹了口气：
“东风啊，跟你父母回去之后，要好好听他们的话，从此之后，他们就是跟你最亲的人了。”
东风听着这话，心中有些抵触，忍不住问道：“那爷爷你呢，你为什么不能跟我们一起走。”
爷爷笑着伸手摸了摸他的头：“爷爷在这里住了一辈子，习惯啦，走不了了。”
“那我不能跟你住在一起吗？”与父母相处的这一个月，东风并没有感受到多少快乐，对于跟父母回家这件事，他一直隐约地感到惧怕。
听着东风这么问，爷爷垂下眼去，眼底苍老的阴影越发显现出来，他默然了好一会儿，才又开口道：“孩子总是要跟着父母的，再说，爷爷能陪你的时间也不多了……”
东风那时尚且对时间没有什么概念，所以只是将爷爷的话懵懵懂懂听了个大概。那天，在拉开爷爷的房门准备离开之时，他曾特别想问问爷爷为什么要说出“教子无方”这样的话来。
只是，少年时那点没有来由的自尊与别扭，让他终究什么话也没有说，静静地关门离去。
第二天清晨的时候东风便离开了，他坐在父母的车上，看着古镇逐渐离他远去，心里回想着他离开那栋老房子的时候爷爷倚在门边看他的眼神，灰暗、苍老却又带着一点释然。
他琢磨着这个眼神，心中感到些许的不安。
他心头的这种不安一直持续了三天，直到第三天下午，有人通知他的父亲，爷爷在家里自杀了。自杀的日期是他们一家三口离开的那天，而尸体被发现则是三天后。
东风敏感而又不详的不安被爷爷用这样一种惨烈的方式证实了。
他如今很难再回忆起得到噩耗的那个下午，他具体是怎样一种心情，他只记得自己一直感到头晕目眩，恶心想吐。
见到爷爷的最后一面，是在医院里，爷爷被一条白白的被子蒙住，躺在冰冷的铁床上。爸爸伏在爷爷身边痛哭，而东风则站得远远地，好像只要他不过去，不亲眼看到爷爷的遗体，爷爷就不会死去，不会离开他。
头七的时候父母带着东风去爷爷和奶奶生前住的房子祭拜，在爷爷的房间里，东风发现了一本日历，日历上有一个日期被用红圈标了起来。
那是东风离开的日子。
东风看着那个红圈，那红色忽然就变得非常刺眼，并且像一把锋利的刀一样剜在他的心上，他想起了先前爷爷说的那句“教子无方”，想起了走之前无论他如何不愿离开爷爷，不想离开古镇，爷爷都要毅然决然地推他离开。
东风自嘲地笑了，笑着笑着，眼泪就夺眶而出：原来只是我不想离开爷爷，原来爷爷早就算好了日子，只等着我离开，原来我在他心中，是那样的不堪，那样让他抬不起头……
说到这里，东风停住了，他不再往下说，只是有些呆愣地注视着前方，仿佛又一次陷入了回忆的沼泽之中。
而听完东风向她诉说的那些他温馨的、温暖的，或是灰暗的、惨烈的童年，花然也早已沉浸其中，虽不能完全感同身受，但一想到小小的东风站在医院里面对爷爷尸体的那场面，花然的心便也跟着刺痛起来。
此时坐在她身旁的这个少年，因为想向她坦白所有，求得她原谅，而重又陷入了伤痛当中，脆弱得像张薄薄的纸，花然内疚地抬起手，轻轻抚上东风的背，斟酌后开口道：“爷爷选择以这种方式离开，肯定不是因为你。”
感受到花然手掌传来的温度，东风回过神来，他脸色苍白，朝着花然勉强笑了一下：“我知道，但也是后来才知道的，到上高中之前，我一直以为爷爷是因为觉得我不成器，想离开我，所以才……
“后来我逐渐长大了，懂事了，才明白过来，爷爷的离开应该是因为抑郁症，自从奶奶去世之后他其实就一直一蹶不振了，只是当时我愚钝，并没有将心比心为他思考，也没有在那一年里好好陪伴过他，让他一个人挣扎了那么久。
“哈，可虽然是想明白了，但那段时间里，我误会爷爷的那段时间里，所产生的强烈自卑感还有挥之不去的伤痛和绝望的感觉，时至今日也无法磨灭，一直深深地影响着我，让我终究变成这副别扭的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