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2 武道之上,别有洞天
剑影翻飞,方圆和砍柴少年像是泥塘里打滚的猴子,只能从武器分辨谁是谁。
方圆的手很稳,这是经年累月熬炼出来的本能,即便神经兴奋得发抖,乃至每根毛发,每个毛孔都在战栗,但他的手还是很稳。稳的手,才握得住刀剑。
这是他迄今为止最酣畅淋漓的一场战斗,势均力敌,生死相搏。
砍柴少年的路数很诡异,完全凭借本能见招拆招,不时逼得方圆手忙脚乱,好在这段时间跟林尖一对一单挑,手上功夫一点没落下,反而有所精进,不然说不准对方哪一刀就把自己当柴一样劈了。
砍柴少年很爱惜他的柴刀,从没有和方圆硬碰硬过,或是闪避,或是攻敌必救让方圆变招,不得已时便用厚实的刀背迎击。一线银白的如雪刀刃如破晓的天边一线,终究没有降落到人间,方圆却绷紧心神,小心防备着。
少年打柴为生,身上最为值钱的就是那一把柴刀,自然是拜不起师父的。一个只知埋首打柴,认为自己最值钱的东西是一把柴刀的人,自然也不知道自己一身的本事多值钱,也不知道自己有多了不起。
他似乎是个生而知之的人,一身修为习自天地,自然而然。三岁随着大人进山,辨识兽迹草木,四岁开始结环布陷阱逮山鸡野跳,家里唯一一把笨重的菜刀在他手里运转如意,宰杀、剥皮、剔骨、剁块,行云流水。
他不知道什么叫做批大郤,导大窾,只知道自从自己开始帮灶以来,家里就没换过刀。
砍柴也是一样,他知道什么样的木头坚实,什么样的木头松软,有的木头里面空泡,都不用刀,一掰就折。需要用刀的木头他会找薄弱的点,知道怎么砍会最省刀最省力,知道该怎么用力,知道用多大的力能一刀两断。
这对他来说都是极容易上手的,就像吃饭喝水一样简单。而天资高的人往往有一个同样致命的弱点,那就是心浮气躁,但他没有。他这个人很沉静,或者说很无聊。
他曾经蹲在山里守了三天,就为了看一朵花开的瞬间,最后顶着满身的露水回家,也曾经冒着连绵不绝的半月阴雨,坐在山顶最高的枝头,只为了等一场日出。
他很少笑,村里的人习惯了他的古怪,家里人更是早就接受了他的沉闷,于他们而言,这个儿子只是一把菜刀,一把打柴刀,一捆柴禾,一只山麂子,他能为家里撑一撑不算结实顶棚,就足够了。
他不知道什么是气机,对他而言,这种东西是某一天自然而然出现在他体内的,能让他力气更大,身体更好,柴刀更利,下水摸鱼的时候闭气时间更长。于是他守着这股东西越来越壮大,像是老农守着缓缓拔升的苗子,心里有平实的幸福和踏实。
但他总是寥落的,因为某一天他发现自己和身边的人都不一样。他们总是很费力的砍柴,粗糙地用着蛮力,柴刀换的很快。他们的心湖里也没有等收成的田。
所以当他的刀和方圆的剑撞在一起的时候,他突然又一次感受到第三个清晨看到野花开放的幸福,感受到半个月的阴雨退去,氤氲的红轮慢慢升起的喜悦,像是独行十八年的旅人,在空谷里听到了人声。
他似乎找到了同类。
但他要为了五十两银子对他扬起柴刀,就像砍柴一样。
于是他更加闷不作声,而这姿态在方圆眼里更像是全神贯注的发狠,这让他兴奋得整个心神都狂跳起来,他甚至感受到雨落在头皮上,被血管的鼓动而顶开,体内春水潺潺般的气机奔腾起来,像长江大洋,轰轰的风雷和奇峭的险崖,枯松倒挂倚绝壁,砯崖转石万壑雷。
红豆又一次脱手而出,但这一次不是直来直去的直线,而是矫龙云游的轨迹,绕他三匝以后冲天而起,再俯冲而下。气势像是那只雪白矛隼搏兔的时候,那种狠戾,磅礴!
柴刀少年眼神一凝,脚下一溜,急急后退,可红豆紧追不舍,一点猩红死死锁定眉间。避无可避,少年气机也鼓荡起来,如松风飒飒,云升日落,内弯的刀头迎上剑尖,一股劲气炸开,泥浆四溅,少年身体骤然陷下半截,以此为中心,周围炸出一个半丈见圆的深坑。
红豆一击不建功,力道用老,但方圆并没有驭剑飞回,而是不知从什么地方窜起,右手一抄抓回红豆,于此同时整个人如陀螺飞速旋转起来,黑沉的刀光车轮般压下。
柴刀少年不及思考,右手一挥,不知什么东西如漫天沙尘冲着方圆去了,撞在刀光上叮叮当当一阵乱响。方圆攻势受阻,少年趁机跳出深坑,退到安全距离外。
察觉到少年已经没有继续战斗的意思,方圆也收手静立,想看看对方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两人都是一身的泥浆,嫌衣袖裹水沾泥太过笨重,方圆早将衣袖斩断,银线流云纹的靴子也早被蹬掉,赤脚踩在泥地里,十趾时刻记得牢牢抠紧地面,不至于滑倒。
反观少年,芒草鞋和兽皮子还好好穿在身上,在这种境地里,比富贵衣衫耐折磨得多。
少年手里如今只剩一根光秃秃的短棍,平凡的铁刀经不住红豆的撞击已经四分五裂,方才被他当做暗器打出去的沙尘,正是柴刀的碎片。
两人在极短暂的时间内大动至极静,天地间飒飒的风雨声突然清晰入耳,这方天地似乎有了一种禅境。
马车旁的林尖周身湿透,雨水顺着枪杆滑落,红缨垂落,纠结在一起,有些狼狈,但人和枪却露出凌冽的锋芒,像是闪着寒光的枪尖。
门帘早半搭上去,罗英坐到了门口,看着雨中的两只泥猴子,眼神不断闪动,一看就知道没打什么好算盘,指不定之前一直期盼着那把柴刀下一刻就插在方圆的胸膛,或是咽喉。
朱翊芝神鬼难测的手段她见所未见,也不知道天上为何莫名奇妙地掉尸体,随后又见老朱神仙一般一闪而逝,看样子是飞到天上去了。
罗家先祖传下的习武心得最后一篇,说什么气机流转如虹,凭虚凌空,千里快哉风,向来被罗家后人当做妄语,认为是老祖习武走火入魔,将志怪神仙当了真,没想到最后却是众人做了井蛙。
武道之上,别有洞天。
罗英视若珍宝的书,被她捏得起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