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5 斩断龙树,崩碎灵山
恍兮惚兮,方圆心神朦朦,已不知飞向何处,迷迷蒙蒙中,仿佛流水落叶青枝尾鱼都渐渐远去,整片天地只剩下自己一人。
空旷宁寂,身处这样和乐安详的境地中,无论谁都会沉溺其中,但方圆却骤生警觉,猛地睁眼,却发现自己已经不在水潭中,身上也不知何时穿了一件白色的僧袍。
举目望去,尽是洁白的天光,脚下虽然有踏地的实感,但向下望去,也是无边无境的空旷。
方圆脑子急转,这样诡异的场景却让他想不出个所以然,只能提起心神,往四周打量着。
“阿弥陀佛。”一道佛号突然在这片空间响起,惊得方圆全身肌肉抽紧。他不想去念那种傻缺的“你是谁?你在哪?有本事你出来!”的台词,只是默默防备着随处可来的偷袭。
“方施主不必如此戒备,贫僧并无恶意。”一名同样身着白色僧衣的光头出现在眼前,颈上挂着一百零八颗龙眼大的佛珠,眉目低敛,双掌合十,以莲花坐坐于“地面”。
不知身在何处,方圆将跋扈的性子尽数藏起来,以佛礼问道:“不知大师找小子有何贵干?”
“非是贫僧要见施主,是缘法要我与施主相见。”和尚又是口诵佛号,一脸慈悲相。
怎奈方圆不信佛,对于佛家的机锋更是不感兴趣,听到这和尚神神叨叨的脑袋发疼,但想要弄清自己的处境,必须从这老和尚嘴里套出点东西不可,只能强忍着不快问道:“烦请大师为我讲讲这其中的缘法。”
“施主身具慧根,与我佛有缘。”和尚开口就是一句很俗滥的客套话,要是放在京城街边上,方圆绝对会认为对方是招摇撞骗的花子,直接一脚踹过去。
他一个没忍住笑出声来,和尚不以为辱,接着把话说完,“此次前来,贫僧想请施主随我至烂陀山修行佛法。”
方圆忍笑道:“敢问大师法号。”
“贫僧烂陀山,龙树。”
方圆不笑了,心中惊讶万分,若没有方希声扔给他的那一叠卷宗,他只知龙树僧人是整个烂陀山佛法最为高深的和尚,已在山顶画地为牢六十余年。但现在他已经不是那个无知小白,从宗卷里接触到一些秘辛,不会再天真地以为这个和尚只是一个虔诚的信徒。
不夸张的说,这个黧黑精瘦的和尚,一根手指都能戳死他。
方圆心里凝重,面上却还是一番懵懂的样子,“大师怕是找错了,我就是一个俗人,对佛法一窍不通,跟佛更没什么缘分,您还是找别人吧。”
“悟有渐顿,施主乃是上根器,贫僧岂会走眼,如今觉得与佛无缘,只是未见真性而已。”
和尚面目安详,第一次抬眼看着方圆,方圆只觉心头一震,全身仿佛被金刚锁拴住一般动弹不得,龙叔僧人身下轰轰隆起一座大山,顷刻间便已十数丈,龙树僧人身躯宝光绽放,身下也不知何时出现一朵硕大莲花,整个人显得庄严无比。
仍在缓缓拔高的和尚又道:“施主已褪去三千烦恼丝,何不与贫僧一起皈依我佛?”
“且让贫僧为你立一座灵山!”
和尚一开口,漫天英华,莲花在空中绽放又飘落,地涌灵泉,一股股泉眼自山上生出,甘冽清澈顺着山岩蜿蜒而下,流过方圆的脚下,向无边无际的天边流去,所过之处菩提遍生。
方圆虽惊异于他的手段,心中却并未生出多少向往皈依,反而对这和尚生出了更多的反感。
这和尚一开始便把自己掳到这个不知何处的地方,还擅自给自己套上僧袍,之后不由分说要强行收徒,无处不透露出一股盛气凌人,讲个屁的缘法!尤其是方圆眼神瞟向脚底的水流时,看到自己的倒影头上已经寸草不生,心中怒气更盛,一头秀发转眼秃瓢,任谁都忍不了。
要不是动弹不得,方圆早拔刀砍他了,不过他心里也清楚,老秃驴既然能避开林尖和朱翊芝的察觉,肯定比他们俩高得太多,自己即便刀剑在身,多半也是无能为力。
心中思量着,方圆决定与他虚与委蛇,大声喊道:“好了好了,我皈依!我跟你学佛法!”
龙树僧人知道他言不由衷,并不理会,口中兀自诵经不停,身周金光更加明亮,刺得方圆泪流不止,只好闭上眼睛。
似如今这般人为刀俎,我为鱼肉,方圆哪受过这份委屈?咬着牙在肚子里各种花样轮番问候秃驴的族谱。他清晰地感觉到自己的意识越来越模糊,知道是秃驴在搞鬼,只能以这样的方式来抵抗。
但是方圆的努力只是枉然,他的意识在漫天诵经声中渐渐松散,像是被泥沼淹没一般,慢慢蚕食,最后呆呆的像是一只木偶。
在最后一丝灵光就要被淹没的时候,一阵巨响将方圆骤然惊醒,他下意识身体腾跃,确认自己安全再定眼一看,高耸的灵山崩塌,巨石瓦解消失,浮尘般湮灭于空气之中,没多久那龙树僧人立起来的灵山便烟消云散,四方八极再次空无一物,只有一头青牛如神兵降世一般,昂首向天,蹄下踏着金光闪闪的老和尚。
方圆又是一阵错愕,从哪儿又冒出一头牛来?
心中怀疑人生,却听见一道懒散的声音从身后方响起,轻轻唤了声:“回来!”
青牛狠狠地打了个响鼻,喷了光头一脑袋水沫,随后“哞!”地一声冲天大叫,撤了蹄子,慢腾腾走到那青年道士身旁,道士手里拿着一把嫩绿的青草,青牛舌头一卷,将青草卷入口中悠哉地咀嚼起来。
道士拍拍青牛的脖子,对方圆笑道:“算是为你解围的报酬吧。”
方圆不明所以,只能点头道一声谢。
道士笑笑,将手里的《参同契》挂在牛角上,负手走过方圆,对退去金光的和尚说道:“我们道家讲道法自然,你们佛家讲因果缘法,虽然不尽相同,但却有些相通之处,龙树上师又何必强人所难,做这种强盗行径?”
“阿弥陀佛!”龙树僧人擦干了一头污秽,口诵佛号起身,黝黑平静的脸上并没有多少愤慨。
他并不是个体量修长的人,想必是常年枯坐使他的身体萎缩,瘦的皮包骨头一般,累年的风吹日晒又让他皮肤黝黑粗砺,整个人看上去憔悴不堪,但似乎又能看出精钢一般的光泽。
看他可怜兮兮的样子,方圆更加坚定了不去烂陀山受苦的决心。
“你我所为所求一般无二,青牛道长何必讥嘲。”
龙树的话又让方圆吃了一惊,并不是话里有什么玄机,只因他对这道士的称谓
青牛道长张黄庭,是龙虎山上赫赫有名的人物,年二十四,辈分却高得吓人,与现任天师同辈,资料上说是他天分极高,琉璃身、山河门和逍遥意这三层楼,他具体在站在哪儿不得而知,但绝对不能往低了猜,特别是手上还拿着一柄天师府传承千百年的法剑神荼,配以龙虎山最纯正的法门,端的是威力惊人。
老头似乎是怕方圆不信邪,哪天忍不住犯楞,真惹上这个又青又黄的道士,特意在这人旁边用朱红批字写下“不可小觑”四个字。连老头都觉得棘手的人物,方圆自然不敢造次,缩在一边看两个神仙打架,心里期待着最好是张黄庭将龙树僧人斩杀于此,以报他心头之恨。
张黄庭虽才二十四,但自小修习道家方术,研读道家典籍,每天晨晚两课未尝间断,经年的熏陶之下,举手投足都带着仙风道骨,让人新生亲近,笑起来更是令人如沐春风,声音也是不疾不徐的醇厚可听,“我们所求虽然相同,但所为并不一样,龙虎山可不会强按水牛头。”
龙树僧人低眉道:“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
“但至少,现在不是上师入地狱的时候。”张黄庭笑盈盈,却也是丝毫不退。
两人的弦外之音并不艰深,连方圆都能听得懂,这是把他当成货物了啊,完全处于被动,他还没有过这种遭遇,但再傻缺也知道不能再这时候出头,不然指不定这俩神仙会怎么料理他,只能憋在心里不爽地嘀咕。
龙树僧人眼神精芒内蕴,凝视张黄庭,似乎想威慑他退回。但张黄庭既然够格让方希声再旁边批上“不可小觑”四字,哪里是好相与的人物,不惊不惧,只是微笑着回望,嚼着青草的青牛甩着尾巴,似乎觉得要给自家主人撑撑场子,又抬头悠长的叫了一声,眼睛睥睨着那颗黝黑的光头,尽是不屑。
试探不出张黄庭的深浅,本来的打算也功亏一篑,就算与张黄庭斗法一场也是于事无补,即便赢过了青年道士,他只会落一个“以大欺小”的不齿名号,更不是什么划算买卖。
思索一番,龙树僧人道一声:“就此别过。”身影便消失在这方天地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