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9 山外青山,山雪欲满头
一早起来,方圆就开始喝酒,一脸愁云惨雾,偶尔怔怔出神好一阵子,回过神来哀叹一声,又是连灌三碗酒,像是新婚夜死了丈夫的新娘子。
知晓其中原委的三人看到大纨绔这副样子,都忍不住在嘴角挂起一两抹笑来,同情是没有,只希望早点到龙虎山,看一出好戏。
恶人自有恶人磨,最开心的非属罗英不可,没有其他原因,只要方圆不舒服,她就能发自真心的感到高兴,同时她也觉得很好奇,那个隋珠公主到底有什么惊天手段,能把方圆镇得死死的?
唯有一个张黄庭不知所谓,只是感觉今天氛围很微妙,虽然不是很贴切,但以他的生活经验,能想到与此最相似的场景,是山下村民过节时,一群人喜气洋洋地押送牲口去屠宰场。虽然氛围比目前的热烈,但本质上来说,差不了多少。
这也是他觉得最奇怪的事情。
而且他也不明白,之前一心想抵达龙虎山的方圆,在距龙虎山只有两三个时辰的路程时,居然会心情不佳。
想不通个中关节,张黄庭索性装聋作哑,捧着那本《参同契》悠哉悠哉地看起来。
“还有两个时辰。”
罗英准点报时,她喜欢看方圆愁眉苦脸的样子,所以计算着行车的速度和路程,每隔一刻钟就出声提醒方圆一次,方圆眉头拧的越来越紧,她心里的愉悦就每况俱增。
方圆懊丧地脑袋直接捣在几案上,把一桌子的小食碟子和花生壳震得直跳,眉心死死拧紧,能夹死蚊子。
罗英还笑眯眯地伸过手来,故意挑逗道:“吃不吃?”
手心里剥好了的花生粒粒光洁,像是白瓷盘里的珍珠,她忽的又作了个恍然大悟的表情,摇头可惜道:“哎呀!我忘了公子现在心情不佳,怕是没有闲心吃东西呢!”
说罢,自顾自咯咯娇笑,有滋有味的吃起来,要多做作有多做作。
方圆恨得牙根痒痒,伸手一把握住她的手腕,罗英一惊,还未来得及扔进嘴里的花生鱼籽般滚落,四散到各处。
却见方圆皮笑肉不笑,一把将她腾空从几案对面提过来,直直地搂进怀里,口中威胁道:“公子现在一肚子邪火没地儿撒,你说怎么办才好?”
罗英娇柔一笑,葱根般的手指落到方圆脸上,从鬓角一路滑到喉结,媚眼如丝,“反正奴家早就是公子的人,自然任公子予取予求,没有不依的。”
手指继续往下,柔腻的指尖已经到达胸膛,将方圆的衣襟敞开,但方圆却烦躁地将她一扔,抛到了角落里。
车厢里狐裘锦衾一大堆,全堆在角落,十分绵软,罗英掉在里面一点事都没有,甚至还玉体横陈,摆弄了一个曲态尽显的魅惑姿势,嘤咛出声,继续折磨大纨绔的神经。
方圆横了她一眼,又是一口气下了一碗酒。
他现在拿这娘们儿一点辙都没了,要说拿男女之事挑逗她,刚才已经很明显,那婆娘比他还豁得出去,要是为了占上风往她心里最伤的地方捅刀子,方圆又觉得太卑鄙下作。
空怀绝世利器又裹足不前,这就是他目前的状态,老头以前说过,他这种性子有个很好的词语来形容——伪善。
气闷的方圆掀开帘子,清冷的冬风推着暖煦的阳光撞了进来,在案上斜斜切了一角。
老朱听见响动,闲不住碎嘴一句:“今天天气难得的好啊!”
方圆眼白一翻,都懒得搭理,任他一个人唱独角戏。可张黄庭太过体贴,看让老朱的话尴尬地在空中飘着,有些于心不忍,遂恰当地接了一句:“是啊,所谓秋收冬藏,冬天太过严寒,万兽只好归藏,南方的冬天更是阴冷,难得有几天见太阳的日子,每有这种日子,龙虎山广场上便到处是弟子们抢地盘晒被子,算的上是冬日里最热闹的时候了,过一会儿到了龙虎山,几位就能看到那种盛景了,希望不要见笑才是。”
看得出来,张黄庭是真的觉得冬天跟同门抢地盘晒被子是件开心的事,说起这件事的时候,神情与其说是欢愉,倒不如说是温柔,加上本就面如冠玉玉树临风的,瞧着更是好看了。
只是他一提到龙虎山,忧心忡忡的方圆更糟心了。
吹了个尖利的哨响,雪白的龙马撒着蹄子奔过来,方圆一纵身稳稳当当落在鞍上,双腿一夹马腹,雪媚娘心领神会,跟车这段时间,它根本没机会驰骋,全身都要松软散架了,眼下难得方圆有这心思,哪有不把握的道理,遂仰天长嘶一声,扬起马蹄,冲着来的方向狂奔而去。
张黄庭一脸不解,询问道:“这是……”跑了?
老朱笑呵呵捋着胡须,安慰道:“没事,估计是车厢里闷时间长了,散散心而已。”
张黄庭回以理解一笑:“确实,在狭窄的空间待的太久,对心情也会产生一些影响,所谓静极思动,不只是在提醒人注意状态的调和变化,亦是在告诫人多多出游走动,流水不腐,户枢不蠹,也是此理。”
“在理在理。”老朱呵呵笑道。
张黄庭听出老朱的回答心不在焉,并且还笑得有几分阴损,虽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但想着明哲保身总没错,勉强一笑,继续低头看他的道教典籍,并不动声色将大青牛往远了赶上两三分。
他自认为做得很隐蔽,但没想到一切都落在罗英眼里,看这赫赫有名的龙虎山小师叔祖憨憨的又带点小怂的做派,觉得有趣。
方圆足足撒野了一个多时辰才回来,八尺以上的高头大马鬃毛散乱,汗汽蒸腾,小碎步的马蹄铁在石板大道上敲出雀跃的心情,它的主人也一扫郁闷,一脸汗津津的,在冬日暖阳下笑得跟阳光一个成色。
畅快地登上车,还没等他坐稳,罗英便笑眯眯地告知:“还有一小时二刻。”
如同隆冬腊月的一大盆冰水倒下来,方圆好不容易提起来的好心情顷刻间瓦解,他冻僵一般缓缓拧过脖子,嘴角抽动着一字一顿骂道:“你!妈!哦!”
罗英笑得更开心了。
…………
仪门在望,远远能看见一群道士站在场中等候,站在前列的自然是和张黄庭一辈的师兄弟们,在他们身后,都是些能够说的上话的弟子,按照辈分依次排开,少说也有百来人。
再之后的远处,就是些围着看热闹的小道士了。他们听说今日有贵人前来,天师早早领了一帮师祖师叔到仪门迎接,到现在,已经纹丝不动在大冬天里站了三四个时辰了。
大多数道士看着这个阵仗,都忍不住咋舌,暗地里纷纷揣测是哪个大人物,值得龙虎山如此兴师动众,连一向不爱打理俗务的天师都出面了。
说起天师,他老人家在二十年前就将所有俗务交给了座下大弟子谭桂,平日里神龙见首不见尾,一副逍遥散仙的做派,年近九十了,身子骨却还很硬朗,加上本就高大的身躯,看着不输一般青壮。
相比起来,站在他旁边的谭桂却因为要管理偌大一个龙虎山,不说每日殚精竭虑,但也差不多,总是极为耗费心神的,不说正统修行一途,连修习道教养生术时间都抽不出来,看着竟比他师父还要老态,面色枯槁蜡黄,唯有一双眸子还算清明,但身边的弟子都知晓,那都是他在强撑着罢了。
说句大逆不道的,若不是有个专研黄岐之术,喜好鼓捣丹砂火炉的师祖奚白石在,谭桂说不定早已双眼一闭,两腿一蹬,比天师更早羽化,做那神仙去了。
不过他的努力却没有白费,事实也证明老天师有识人之明,谭桂操持龙虎山这二十年来,龙虎山百尺竿头更进一步,声望比之前更盛,压得本就逊色他们不少的武当山更是声名不显。
不说别的,单论每年打全国各地来的香客,那叫一个络绎不绝,到现在,每月前来的五品以上官员凑不足两手之数,龙虎山弟子都会心里打鼓,思忖朝廷是不是已经不恩宠龙虎山了,难不成那成炉成炉往京城砸的丹药都打了水漂?
龙虎山的如日中天,换来谭桂在龙虎山地位的尊崇,他也是唯一一个能够以晚辈身份,与现世龙虎山最高辈分的那一小撮人并排而立的弟子,而且还是紧挨在天师旁边。
看着裹紧厚实的貂皮锦裘的佝偻老人,在阳光照彻的场上手里还端着暖炉,围观的弟子心里都唏嘘不已。只是还不等叹惜,搀着老人的那个姑娘就让众弟子心神不宁了。
那姑娘长得可人,也好相处,在龙虎山这段时间和许多弟子都接触过,讨要了不少小物件,比如拿山上草梗编织的翠绿蚂蚱,还有此前从没见过,但在龙虎山上随处可见的斗笠和蓑衣,刚拿到手就披戴着满山乱跑,看得一众人忍俊不禁,虽然肯定大多数人她肯定是记不得名字的,但是在跟前能混个脸熟,已经让这些弟子很开心了。
她眯着眼睛笑着说谢谢的样子,已经让不少弟子红尘心思萌动了,但想到身份上的鸿沟,又不得不按杀在肚子里。
和谭桂同样披着大氅的,还有个被称为“两脚书柜”的师祖,算是山上的另类,对修行和炼丹、符箓这一类完全没有兴趣,只是喜欢看书,据说山里的藏书就没有他没读过的,龙虎山弟子习诵的道教经典,都经由他手校订注解,这些书在京城那些朱紫贵人圈内同样很是风靡。
但若认为他只知晓道教门内事那未免太小看他,这位师祖涉猎庞杂,旁通儒释,兼及兵策农商,只要书上有记载的,就没有他不沾一点的。
由于用眼过度,这位不到五十的师祖,如今双眼视物都极其勉强,走路都是慢吞吞地挪,生怕走快了磕着碰着,龙虎山阶梯又长又陡,要是一不小心长桥走珠,坐了回“滑梯”,那不得一命呜呼?
此刻这位师祖正眯着眼睛,也不知是在看远处什么东西,还是睡着了,搀扶着谭桂的姑娘黑亮的大眼睛一转,轻声凑到他耳边说了一句:“三两先生,该您下了。”
老人眼睛迷迷糊糊睁开,咕哝道:“啊?啊!下到哪里了?”说完才回过神来,自己一早就站在仪门等人呢,哪里在下棋?是故作埋怨地看了一眼偷笑的姑娘,却见她眼睛眯起来,都快笑没了。
她的声音不大,但是场中太过安静,于是所有动静都被后面的弟子听得清清楚楚,见这位平日脾气最好,所以也最受门下弟子喜爱的师祖被戏弄,压抑的笑声一时不绝响起。
掌管戒律的钟大吕闻声,威严的剑眉一竖,正欲出声呵斥,却见师兄张至人微微摇头,犹豫再三,还是顺了师兄的意,同时心里埋怨那个书袋子师弟,平日里也太没有长辈威严,搞得扫阶的道童都敢笑嘻嘻地跟他打趣,成何体统!那丫头所称呼的“三两先生”就是从那些后辈嘴里学来的,不过她是皇亲国戚,他钟大吕不敢管也管不着,但每次他呵斥那些没大没小的后辈时,书袋子百里策都会都为他们辩护求情,以致龙虎山风气越来越不正。
想到此,他这戒律堂堂主就只能叹气。
至于这“三两先生”的由来,可有的说道。
百里策有三好:好看书是不消说的,另外还有好打瞌睡、好下棋这两样,下棋也不找同辈的钟大吕或是亲近的弟子,而是喜欢和辈分小的一些小道士厮杀。但这位师祖精神不济,老是下到一半就打瞌睡,所以小道士们每次快下不下去了,就假装陷入长考,等师祖睡着,再重新布置棋面,然后郑重其事叫醒师祖,叫师祖落子,说的话和刚才那鬼机灵的姑娘如出一辙。
所以这位师祖和龙虎山里的弟子们下棋就几乎没赢过,但从来不发火,每次输了只会笑呵呵地说一句:“哎呀,又输了。”有时候弟子于心不忍,让老人赢了一盘,老人也不会多么兴奋,依旧是温吞的语气,呵呵笑道:“运气不错,嗯——下山去买点酒喝。”然后虚眯着眼睛一步一步往山下挪。
也正是这般无架子,他的三好和“两脚书柜”这个不算雅的雅称,才被年轻弟子们结合起来,取了个“三两”的诨号。这位师祖在第一次听到说漏嘴的弟子喊了句“三两师祖”后,楞了一下,弄清由来后又是标志性的老好人语调,呵呵一笑,“这个名字不错。”那个战战兢兢的弟子长出一口气,“三两师祖”这个名号算是在龙虎山公开叫响了。
钟大吕想到这一系列狗屁倒灶的事情就头疼,在他心目中,龙虎山贵为朝廷钦点的道教祖庭,自然该气度森严,可百里策这么一搞,龙虎山习气由不得不松散起来。最可气的是,本来他们考虑在这把老骨头里面,就属百里策要年轻,从年岁考虑,跟小师弟总比他们要聊得来,于是将天赋最高的小师弟交由他看管,没想到,当年好好一个孩子,也被他带坏了!幸好在修行一途上没有落下,不然他钟大吕一定会好好端一端师兄的架子。
他也不是没有跟师兄诉过苦,可师兄也是呵呵一笑,说由他们去,那呵呵一笑像极了百里策,搞得自认修行还算到家的他三尸神跳邪火直冒,但又不能对师兄发火,只能自己憋着,好不悲苦!
瞥了一眼师兄,钟大吕暗暗摇头,看来整肃风纪只能靠自己一人了。
一阵大风吹过来,带着冬天的清寒,仪门下的一众道士道袍飞扬,或花白、或雪白的须髯也在大风里摇动,尽是仙逸道骨,只是谭桂体质虚弱得厉害,即使裹得最厚实,风掀开大氅的时候,仍是止不住打了个寒颤,老天师不动声色一步跨出,站到了最前端,正好帮他挡在了迎面的寒风,谭桂紧握着手炉,弯腰咳嗽着,可眼里全是笑意。
那一步跨出正好是方圆的马车出现在众人视线之时,所以看上去,天师是为了迎接,主动迈出的那一步,并不显得突兀。
另一端的大道上,两辆马车一前一后,缓缓向前,后面跟着并排的雪媚娘和大青牛。
“到了。”老朱沉沉地说了一声,方圆像被马蜂蛰了一样,手一缩落下窗帘子,忍不住打了个冷战。
他看到了!隋珠那个疯婆子就站在天师身后!虽然只露出半边身子,但休想蒙蔽他这双慧眼!
龙虎山天师府,车马至仪门辄停。这是先祖定的规矩。
老朱掀开门帘子,站到一侧,十足十的仆人身段,方圆带着一路来演练了几十遍的灿烂笑容,从车厢里出来。一身汗在路上就清洗干净,罗英也将他的头发梳的根根分明,加上本身就不俗的皮囊,站在车辕上,好生一个俊俏的小哥!
这位小哥目光越过老天师,和场中唯一一个女子对视后,笑容更加灿烂,带上了一种叫做“讨好”的神情。他连心爱的红豆和话梅都没敢佩在腰上,生怕那疯婆子抽出来砍他!
想到那家伙的泼辣劲儿,方圆牙根一阵阵地抽动。
老朱在车边放了个马凳,方圆敛起衣袂就要踩上去,突的旁边伸出一只手来搀扶,这只手的主人还柔柔地说了句:“公子昨晚累着了,仔细些。”
这甜美的声音无论进了谁的耳朵里都不啻仙乐,但方圆显然不在此列,他心里“咯噔”一声,无暇去看罗英那造作的娇羞,一脸惊恐地扭头望向隋珠,对方黑亮的眼珠也望着他,似笑非笑,看得方圆头皮发麻。
之前千叮咛万嘱咐,要罗英在他下车时藏好,躲在车厢暗角里不要动,不然隋珠发现了,还不得把他皮扒了?当时她也答应的好好的,事到临头却毫不犹豫地捅刀子。什么叫昨晚累着了?他那表情落在隋珠眼里岂不是坐实了这一盆污水?
虽然方圆对本就没抱太大希望罗英回配合,但她真的捅刀子的时候,还是忍不住胃疼。
老天师又向前一步,迎道:“张至人携龙虎山门下,恭迎方世子大驾!”
方圆忙上前将他扶起,“不敢当不敢当,老天师折煞小子了,哪有长辈向小辈行礼的规矩!”
张至人直起身子,身后一众弟子也都随之起身,之后与方圆又寒暄了几句。隋珠将谭桂交给旁人搀扶,上前跟天师撒娇:“天师爷爷,我和方圆哥哥好久没见了,今天您就把他借给我呗!”
方圆汗毛一竖,忙想说“不用了”,但隋珠先他一步凑过来,亲昵地抱住他地胳膊,往内侧的嫩肉掐了一把,疼得方圆只抽冷气。试了试把胳膊抽出来,却发现根本做不到,这哪是亲昵,分明是怕他跑了!
在场的都是老人精,怎么会看不出其中的猫腻,天师歉意地看了方圆一眼,给了个爱莫能助的眼神,哈哈一笑道:“当然,你们年轻人就自己去玩吧,我们这些老家伙就不打搅了。”
隋珠开心地道了声谢,拖着方圆就跑,大纨绔挣脱不开,一脸不情愿跟在后面。
“哐!”两扇朱红的大门被隋珠一脚踹开,又一边一脚如法炮制关上,然后站在门口弯腰喘着粗气。
方圆放眼一看,估摸着是个两进的小宅子,应该是龙虎山收拾出来给隋珠住的,院子里还有个老旧的亭子,里面一个四方的石桌,四面围着圆圆的石凳,很是简朴。
方圆举步往那边走去,没两步就被扯了回来,隋珠瞪着他,气还没喘匀,呼哈呼哈地质问:“你干吗?”
方圆知道难逃一死,但好歹要死得舒服一些,一脸谄媚道:“看你跑太累,心疼,给你倒点茶水。”
虽然知道这是方圆的油嘴滑舌,隋珠还是没出息地心里一甜,面上冷哼一声,拖着方圆就往亭子里走,一屁股坐在凳子上,方圆很狗腿地脱下衣服,道:“垫着,天冷,凳子凉。”
隋珠起身,方圆殷勤地将衣服整齐叠好,放到凳子上是还用力压了压,试了下柔软程度,这才收手。
隋珠挪了挪屁股,满意地哼了一声,点头表示赞赏,方圆心里稍松,将小火炉点燃煮茶,再跑到对面去一屁股坐下。
屁股还没挨着凳子,就听见爆竹般的声音炸起来:“谁让你坐了!站着!”方圆条件反射地腾起来,乖的像只宠物犬。
隋珠看都懒得看他,将四只茶杯再面前一线列开,不温不火道:“公子昨晚累着了,是干了些什么?”
方圆后背冷汗直冒,饶是他巧舌如簧一时也不知该怎么辩解,隋珠一拍桌子,抓起茶筅指着鼻子开骂:“好你个方圆,都说你出门游历日子凄苦,我还天天为你担心,原来竟是健仆跟从,每日还有狐狸精抱着睡觉,还真是苦了你了!”
方圆忙不迭喊冤,抱着死道友莫死贫道的无赖劲儿,把罗英刺杀他的事情给抖落了出去,当然少不得修改剧情添油加醋,毕竟隋珠眼里他一直就是个绣花枕头小白脸儿,这样也好,至少他挨揍的时候,会轻很多。
方圆将那场围杀描述得一波三折、险死还生,把隋珠唬得一愣一愣的,眨巴着眼睛将信将疑,“真的?”
方圆赶紧小鸡啄米般点头,“可不是真的吗!不然我家里怎么会破例找人来护卫我。”
隋珠想了想,觉得不太对劲,“那你干吗不杀了她?”
“上天有好生之德嘛!我这胆子你也知道,在京城欺负欺负人就顶天了,哪里敢杀人?我这不想着要来龙虎山,干脆让天师他们教化教化她,也算功德一件嘛!”
也还算说的过去,隋珠狐疑地看着他,问出最在意的那个问题:“她说你昨晚累着了,是怎么回事!”
“你也知道,她那么恨我,肯定不想我好过啊!赵嘉树那家伙给我送了封信,说到了龙虎山,我这不日夜兼程赶来了嘛,她见我们关系那么要好,就想挑拨离间,还好你明察秋毫,不然就让她的险恶心思得逞了。”方圆又是一连串高帽子送上。
隋珠听得开心,也就将方圆的鬼话当了真,没高兴多长时间,又意识到什么,不满道:“十三居然敢给你通风报信!”
方圆难得讲了回义气,替赵嘉树辩解道:“他是怕你等太久,信里催着我赶路,跟催命似的。其实哪里需要他催,我一听你来龙虎山,当即打算骑着雪媚娘快马扬鞭赶来,可你也知道,就我这样的,要是碰到个山贼劫道,就见不到你了,不得不坐那慢腾腾的马车。”
这一番话说得隋珠心里舒坦,下巴一抬,满意道:“哼,这还差不多,放过你了,坐吧!”
方圆如蒙大赦,看着隋珠行云流水的茶艺,马屁赶紧送上,“好久没喝你泡的茶了,梦里都想着,一路上喝的那些茶,别提了,根本入不了口,还是你的合我胃口。”
隋珠白了他一眼,这种鬼话她才不信,以往在京城这混蛋看着她都是躲着走,上次还把她哄走,等她再回去的时候连个影子都见不着!
想到这儿,她又生气了,把递到一半的茶杯收回来,重新放到面前。方圆搞不懂哪里出了问题,满眼疑惑。
“你上次干吗把我一个人扔宫里!”
时隔两个月的质问一下把方圆砸懵了,哄骗隋珠在他那儿都是常规操作,今天做了明天忘,哪里会放在心上?可偏偏这次隋珠旧事重提,估计是上回被气得不轻。
方圆这没心没肺的觉得隋珠应该习惯了才对,而且都隔了那么长时间,不至于突然这么生气,一时松了警惕,小声嘀咕道:“又不是第一次,干吗这么生气?”
气结的隋珠操起篾条照着脑袋就抽过去,疼得方圆抱头鼠窜。
等隋珠追打累了,撑着膝盖喘气时,方圆还不忘在远处谄媚道:“要不歇会儿?怪累的!”
“滚!”公主殿下从肺里挤出最后一点气来,吼的难免有点中气不足,却吓得方圆脖子一缩,死活不敢说话了。
…………
张至人借口陪贵客游览龙虎山,将无关人等都唤退,只由着同辈的几人跟着,再加上一个不可或缺的谭桂,领着朱翊芝和林尖登山,马匹马车自然不需吩咐,早有门下道童牵去好生伺候着,张黄庭一拍大青牛的屁股,任其自去。
谭桂身体不好,张至人不打算让他边爬着长阶边招呼客人,遂先行挑起话头,“接到诸位要来的消息,我们师兄弟几人便开始着手做布置,还好之前就做了些预备,不然,仓促行事,总怕出什么岔子。”
林尖不是个会和人打交道的,但对于老天师,他高山仰止,于是“嗯”了一声,表示自己在听——这已经是他能做到最好的反应了。
搭话的差事落到老朱头上,他客气地笑笑,道:“龙虎山有您老坐镇,加上几位仙师搭手,要说出岔子,天师真是玩笑了。”
半辈子陷在人际场摸爬滚打的谭桂第一时间觉出味来,眼皮一跳,轻轻咳了一声以作提醒,但张至人像是没吃出味来,哈哈一笑,回道:“什么仙师不仙师的,都是一群不成器的老头子!”
不管是有意为之还是歪打正着,总之老天师这一手避重就轻,连老于世故的得意弟子也没法指摘出过错来,老朱也不做穷追猛打的下乘功夫,这个小波折就算翻篇了。
众人离开供香客往来的大道,捡了一条不对外开放的小路,弯弯曲曲通向后山,放眼望去,果真如张黄庭说的一样,灰扑扑的棉被像是石砖一样,将龙虎山铺满了,甚至这条小道上稍微能吃得住力的枝干,都三三两两搭着被子。
龙虎山的几位没有觉得在人前露丑,只作是寻常事,一行人不时弯腰低头,从一床床厚实的被子下面钻过去,张至人把这两个月所做的功夫大致给老朱说了一遍:“龙虎山两个月前就开始着手,除了我们几个知道真相外,门下弟子都以为是在为过年做准备,当然了,过年时那个地方还得废物利用一下,做戏做全套,少留点疑端给人……后来台子搭的大了,便以修缮为由封山,其中关键的东西都是我们这群老家伙亲自动手,尽可放心。”
语音落罢,刚好拐过一道山弯,一座十余丈的高台映入眼帘,均是由坚实的木材搭建,底下是数百米见方的广场,恢宏的像是史书里暴君搭建的摘星台。老朱手搭着凉棚,眯着眼望去,感叹了一句:“天师真是费心了。”
张至人呵呵一笑,指着东南角又补了一句:“对了,那些材料搬运麻烦,我们干脆就近建了三间临时放置的仓库,里面都放有防潮的干草和草木灰,也因此周围没有置明火,怕走水,但仓库四面开窗,不影响视物。”
张至人说起这些劳心劳神的小事驾轻就熟,担心了一路的谭桂终于放松下来,师父过了二十年的逍遥日子,接人待物这些俗务上的修行依旧宝刀未老。
一瞬间,谭桂居然有些感动。
山道曲长,在望的场地费了盏茶时间才到,老朱四周查看了一番,又将三间临时仓库里的东西检查了一下,由于不通此道,也只看了个大概,最后才到石砌的广场上,仰头看着壮阔的高台,拾阶而上。
台子高且大,上面曲折如回廊,像是架在空中起伏蜿蜒的驰道,八人排开毫不显得拥挤,甚至能如游街般来往走动,若非无意飞檐画栋,定是绝佳的神仙居所。也能看出,仅仅是这粗坯,所耗费的财力物力就不知凡几。
最难搞的其实还是木材,龙虎山又没个屋宇倒塌的天灾人祸,如此大兴土木,肯定惹人怀疑,好在这是龙虎山和方家早就约好的事情,十几年来每次新建修缮都会偷藏好一些材料,堂堂道教祖庭最高资格的仙师们,生生被逼成了蟊贼。所幸天道酬勤,十几年的点滴积累,终于是够用。
高台风大,一众人衣袍猎猎作响,望着龙虎山的锦绣山水,都默契地没有说话。
“天师,您有多大把握?”老朱极目远眺,目光被群山阻隔,只能从山阙处望向青天。
天师缓缓道:“尽人事,听天命罢了。”末了又觉不对,失笑道,“听天命?呵,听天命就不做这个了。”
老朱绷着的脸因这句话缓和下来,应和道:“是啊,那就尽人事吧,事在人为,就不听天命了。”
一旁的众道士今日首次笑起来,唯有百里策,在十丈高台上,还能睡着,脑袋一点一点的,身子摇摇晃晃,看得人直担心他一头栽下去。
老朱担忧的看了一眼,几乎同时,林尖默不作声走到熟睡老人的身边,时刻准备捞一把。
两人的动作被谭桂看在眼里,心中对这两人多了些好感,便小小的开了个玩笑,“有劳费心,师叔这项神技早已炉火纯青,就算站着睡觉,那也是‘咬定青山不放松’的。”
从上高台开始,身材高大的天师就一直帮他挡着风,但谭桂依旧被大风吹得满脸通红,炉内的炭火从早晨到现在就没添过,早就凉了,也难为他挺得住。
一开始沉重的气氛慢慢如冰雪消融,众人都齐齐轻笑起来,龙虎山的老道士笑意比老朱这个外人要富有意味得多。
虽说百里策辈分高,但他是在场除了张黄庭最晚入门的人,连比他矮一辈的谭桂都大他二十余岁,所以他这不动如山的睡功,可以说是六把老骨头看着他从蒲团上磨炼出来的。
叫醒百里策,一众自高台上下来,谭桂体弱,跟随这一路已经显出疲态,被张至人叫回去歇着,其余师兄弟也都有事待办,便自行散去,至于老朱二人,就由天师领着,往准备好的住宅去。
林尖依旧保持着木桩子的纯粹,一路上就只有张至人和老朱的声音。
“听说天师府的余陆仙师擅长堪舆点穴,养龙手段神乎其技,今日未能一睹风采,着实可惜。”
“余陆师弟别有去处,是这件事最后以策万全的手段,实在是脱不开身。”天师实话实说,道明其中原委。
老朱了然,虽然目前为止看来都没什么问题,但这么大一个事儿,不到最后一刻,心里总是悬着,所以就没有看出张至人本就不明显的尴尬。
要说起来也不算事,余陆那边万事俱备,想抽身回来随时可以,张至人给那个倔驴脾气的师弟传过信,但他却说不想回来,怕看到方圆后忍不住一剑刺死他。
说出如此狠话,张至人自然不敢再催促他。因为天师知道,这头倔驴说的出,也是真做的出。
这种话自然不好让老朱两人听见,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这里便是为三位准备的院落,昨日已经派人扫洒过,每日的吃食会有人定时送来,若是另有需要,需要三位多走两步路。”天师指着不远处的弟子住处,又指向南边更近处的小院,“那是隋珠公主住的地方,她与方世子交情甚笃,彼此最是了解不过,我们便听了她的建议,特意选了离得近的两个住处,既有别于男女,免得有人说闲话,又方便两位殿下往来。”
老朱和林尖对视一眼,都忍不住挂起笑意,老天师打算和安排叫人说不出毛病来,只是……似乎被公主殿下坑了。
张黄庭欲言又止,在路上他大致将两个冤家的关系弄清楚了,这后山估计以后有一段日子不得清闲了。
“那……去看看?”老朱提议,众人举步往隋珠住的地方去,也就百来十步的教程,众人正欲叩门,一道女子的娇声越过墙头砸到众人头上——
“你……还没好吗?”声音有些发颤,断断续续的,似在强忍着什么。
紧接着一道男声闷声哼哼,“没有。”
“你快点!”女声带着乞求的哭腔。
“这事儿哪有那么快!”男子语气有点不耐烦了。
门外众人面面而觑,老朱和林尖着两个活了大半辈子的老男人知晓其中真意不消多说,老小两个道士虽说未曾尝过其中滋味,好歹也是博览道教典藏的人物,对于房中术这一块难免有所涉猎。
四个人心照不宣,各怀鬼胎,气氛有些尴尬起来。
要不……回去?
眼神交流,达成共识。
转身正欲离开,天师不小心踢翻了门檐下接水的瓦罐,“当啷”的响声吓得四人差点拔腿逃窜。
“谁啊!”方圆的声音朗朗传来。
林尖早早跳开,三人互相推搡着,把最年长的天师顶在了最前面,老朱和张黄庭两人蹿到林尖身边,只剩个脑袋露出墙角,怂恿天师应答。
张至人咳嗽了两声掩饰尴尬,将四人名字纷纷报上:“张至人、张黄庭、朱翊芝、林尖。”
张黄庭和老朱怒目而视,恼怒张至人的无赖,这下不得不走出去同担风雨了。
“来了!”
方圆打开院门,四个脑袋一字排开,带着诡异的笑容盯着他,吓得他差点跳起来。
来回扫视四人一遍,疑惑道:“你们四个是交叉感染了什么病吗?”
老朱和张黄庭又是一推,老天师责无旁贷,笑问:“世子在这可还住的习惯?”
方圆疑惑更深,自己又不住这儿,但还是回答了一句:“还行。”
“那……需不需要置办些什么东西,我让弟子们准备。”
“不需要。”
“那好,打扰了。”
四人转身就要走。
“不进来?”
“那个……方便吗?”
“你这牛鼻子老道士说话怎么莫名奇妙的,爱进不进。”方圆也不关门,转身回去继续未竟的事业。
龙虎山仰仗朝廷,对京城里的权贵少不得要抬着,经隋珠点明了这层关系,方圆茅塞顿开,又可以狐假虎威了。
四个心怀鬼胎的家伙院内一探脑袋,看见隋珠靠着亭柱端庄地坐着,衣服也好好地穿在身上,松了一口气,终于敢踏进这座院子。
见方圆拿着小刀放在眼前对着隋珠比划,然后低头鼓捣手里的木头,看那木头,已经有了七八分人样了。
隋珠笑得僵硬,从齿缝里挤出声音来:“还没好?”
“保持保持!别动!一会儿不准了。”方圆头也不抬。
四人才知道是自己想岔了,老天师回头想寻求个尴尬的八目相对,但三人都默契的抬头望天。
心痛于小师弟的叛变,老天师跟方圆说了些日常事项,包括他住的宅院就在边上的消息。
方圆震惊回头:“什么?”
“怎么?不愿意?”隋珠不悦的声音冷冷地传来。
方圆秒怂:“没有没有,那是惊喜的声音。”
“快点!”
“好好!”手下的刀子加快了速度,同时也加大了力度。
四个流氓识趣地告退,天师和张黄庭顺道将老朱二人送回院落,告别时分老朱多嘴问了一句:“天师是否选定日期?”
“自然。”天师颔首,“三日后,定叫这人间落一场大雪。”
这位从见面以来就极为温和的老人,显出一股磅礴的威严气势,如青山之外的青山,岚雾吹散,峥嵘展露出一角来。
朱翊芝肃然,拱手长揖,再抬头,这个老人已经和小师弟并肩走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