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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只想当个大纨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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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0 八方云动,我为天地出一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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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师兄弟二人有说有笑走了一段,张至人突然想到园中倒下的枣树,有些哭笑不得。

  那株枣树长在庭院里,经历和几十年的春秋风雨,没想到最后被人砍倒做了木雕材料,实在是……

  天师突然问道:“你这几天跟来,觉得方世子怎么样?”

  张黄庭想也没想,随口答了一句:“还行。”

  “是吗?”也不知天师是感叹还是随口搭一声。

  张黄庭偏着脑袋想了一会儿,解释道:“毕竟才相识两三日,不敢妄下判断。不过就我观察的,他除了顽劣一些,懒散一些,其余都还好……师兄担心他难以委任?”

  张至人摇头,“定都定好了,改不了,担心这个做什么。不担心力有不逮者,只怕心术不正。”

  张黄庭了然,“这次师兄叫我去阻止龙树僧人,想必同时也存了叫我去窥探他的心湖的意思吧?”

  老天师洒然一笑,并不否认,张黄庭也跟着笑,假装埋怨道:“你堂堂天师不好做这种不请自来的事情,就让我这个师弟去背锅。”

  说完敛容又道:“世人都有心境,只是怀宝不知,不得其门而入罢了。若有外人窥见,俗人无非财色权贪,释家多是琉璃净土,我道家就大多是蓬莱仙家了,方世子的心境很奇特……”

  天师好奇地看着这个师弟,示意他继续说下去。

  张黄庭一字一顿地说,“空——一望无边的空。”

  天师脚步顿了顿,“这孩子,应该很孤独。”

  张黄庭点头,“他要是修道的话,应该很契合心如死灰的法门。”

  “那你可就想错了。”天师哈哈一笑,“这个小家伙是不甘心让自己心如死灰的,他这个人,哪怕心境真的只剩一摊灰,也会拼命扑腾出一丝烟火气。”

  张黄庭不明白师兄为什么会给方圆这样的评价,也不知如何反驳,便收声不言。

  天师爷将话题斩落,另起一段,“你是不是拿人东西了?”

  “啊?”张黄庭心虚。

  “嗯?”老天师没想让他蒙混过关。

  “啊!想起来了。”张黄庭一拍脑门,做恍然大悟状,“就取了那么一点微不足道的东西,损有余而补不足嘛。”

  “叫你去保护人,你居然收人保护费。”天师无奈。

  “这不是大青嘴馋嘛!何况我就只取了一点点,就那么一点点”张黄庭掐着小指尖,伸到天师面前申冤。

  “小师叔你惯着它吧!”一道声音突兀插进来,两人一瞧,谭桂佝偻着背,抱着暖手炉靠在道旁的树下,病恹恹的笑着。

  张黄庭心上一喜,谭桂找师兄肯定是有事相谈,他一向懒得理会天师府事宜,所以议事厅议事他也从来不去,这位可以说看着自己长大的师侄一来,代表他可以溜之大吉了。

  “师兄,那我……”

  天师了解他,大袖一挥,张黄庭喜上眉梢,转身蹦蹦跳跳地离开了。

  谭桂走上前来,先跟师父行了一礼,笑道:“小师叔真是赤子之心。”

  天师有些无奈,“你还说他惯着大青,你不也一样惯着他?”末了关心道,“不是让你去休息吗,怎么又跑出来了?”

  谭桂摇头道不妨事,天师也不再说什么,谭桂的性子他了解,闲不下来的操心命。

  “刚才听到小师叔拿人东西了?”谭桂挑个了话头。

  提起这事天师不知说什么好,“嗯,他从方圆那儿拿了一份气运。”

  对于习武之人来说,盗人气运好比到市井人家里往外搬金子,是大忌,小师叔怎么会做这种荒唐事?

  谭桂皱起眉头,“要不叫他给方世子还回去?”

  天师摇头,“意义不大,不过好在黄庭有分寸,只拿了一点,凭方圆自身的情况,过不了几天就能养回来,不涉及根本。”

  “怕方家那边不好交代。”谭桂低头思虑,虽说无伤大雅,但这事可大可小,方家要真想追究,龙虎山也只能认了,毕竟理亏。

  见弟子又开始劳心,张至人拍拍他的手,安慰道:“不用担心,咱们龙虎山为了他家的小崽子耗费这么多,他们若是计较这么点鸡毛蒜皮,还要不要脸了?”

  谭桂眉结稍解,但仍是放不下,“小师叔这回孟浪了。”

  “好了好了,商量一下布置场地的事吧。”

  ……

  这三日,方圆就没有一天清闲,前两日隋珠拉着他满山跑,最后一天以为终于解放了,谁料龙虎山送来一瓶丹药,让他服下后好生调息准备,为第二天做准备。方圆才头一次问,老头一定要他来龙虎山是干吗的?

  老朱郑重其事地回了一句:“脱胎换骨。”

  方圆正想让他别闹了,却意识到老朱和林尖的面容都很严肃,明白不是闹着玩的,问具体情况,两人也是三缄其口,只是让他好好配合。

  方圆怀着一肚子疑惑咽了龙虎山的丹药,盘膝调动体内气机,再一睁眼便是第二日了。

  这一日层云重压,天气暗惨惨的吓人,罗英被留在住处,原本要隋珠也好好留在屋里的,但隋珠死活不答应,方圆被缠的没办法,最终只能答应让她跟着。

  由于他们的住所和高台都是龙虎山的僻静地段,在加上张至人前一日就下了禁令,一路上根本没碰上人,哪怕是知道身处龙虎山,在这种天气下走山野小道,也让人心里不住发毛。隋珠抱着方圆胳膊不撒手,瑟瑟缩缩地躲着,好在方圆这次突然长了良心,没有吓她。

  龙虎山不够级别的小道士照常做功课,扫阶的扫阶,挑水的挑水,根本没有受这事的影响,天师只是对外说要为天下祈福,顺便做法事敬告龙虎山历代先祖,让他们保佑龙虎山万代昌隆。

  没心没肺的小道士觉得很正常,并没有多想,但管理过材料运输、高台搭建的一些地位较高的道士,即便不知其中因由,也隐隐感觉有些不对劲。

  这次祈福太过大费周章了,甚至还封山一个月,许多达官贵人来此,哪怕报出与师祖们有交情,也一律不可破例,损失了许多香火不说,还因此惹的很多官老爷不悦。偏偏最后师祖们齐齐到仪门迎接臭名昭著的纨绔。

  若说这一系列动作不是为了那纨绔草包,打死他们也不信,但具体是做什么,他们也猜不到,只是隐隐觉得,这件事不同寻常。

  高台之下,天师府的道人一早便到了。看得出来这三天的布置确实耗费了不少功夫,连老天师这种云鹤之姿的仙人,也显了几分仆仆的烟尘气。谭桂在天气的影响下,显得更是憔悴,沟壑纵横的脸阴翳了几分,整个人似乎瑟缩着,瘪下去好几圈的样子,分分钟有驾鹤仙去的趋势。

  百里策永远也睡不醒,老样子,站着睡觉,脑袋也是见惯了的一点一点,钓鱼一般。旁边站着张黄庭,这位萧散的青年道人,今日竟也好好打扮了一番,梳了个道髻,一支颜色沉郁的檀木发簪插在上面,沉稳朴拙。身后负者一柄长剑,想来就是传说中的神荼了,衬得他更像是一位提剑往返红尘的谪仙人。

  钟大吕一如既往神色威严,人如其名,像是一座青铜大钟,不苟言笑,看上去最不近人情,站在笑呵呵的老天师边上,像是随时准备打家劫舍的匪徒。

  喜好岐黄之术的奚白石不在,据说是在他自己的峰上炼丹,在关键时刻,来不了。

  方圆本就是个丈二和尚,自然不会问什么,老朱也没指望一个炼丹的帮上什么忙,觉得在不在没什么关系,故而也不多问。

  方圆啧啧称奇,在场的牛鼻子,没有一个简单的。

  趁寒暄的功夫,方圆仰头看了一眼高台,这分明就是一段高空栈道,中间一个十丈大的圆台,高出周围三丈六,环绕周围的栈道曲曲折折,正巧合成了八卦之形,对应八方,各方均有长梯连着圆台,供人攀登。

  这是要有大动作啊!

  张至人伸手,“请方世子登台。”

  方圆下意识看了一眼老朱,后者冲他点头,即便心里满是疑惑,他还是顺着张至人的引领,一步步登到最中心的圆台上。圆台上以颜料划分出巨大的阴阳鱼,方圆依言于少阳位面南而坐,张至人则于少阴位立定,早准备好的桌案上摆满了法器。

  看方圆有些忐忑,天师回头安慰道:“世子无需忧虑,顺其自然即可。”方圆点头,深吸了一口气,将杂乱的情绪清空。

  张至人摇了摇铃铛,清脆的响声荡漾开来,张黄庭接到指令,背后所负神荼一抹寒光亮起,随即“苍啷”一声,顷刻之间闪灭,如同从未出鞘一般。

  张黄庭仰头,神情肃穆,八卦位的栈道外墙,束裹符幡的粗布条齐齐断裂,厚实的黄色绢帛如飞瀑般落下,八张巨幅的符箓滚落展开,垂落到最末端时,还余势未尽向上翻腾,轰轰作响,像是回卷的黄潮。

  方圆见此状,神情也不由得庄严起来,他作为这场戏的核心人物,事到临头依旧不清楚其中关节,他相信老头不会害他,可不代表他面对未知就能坦然接受,任其摆布。

  摇了铃铛之后,张至人再不见任何动作,负手而立抬头看着黑铁一般的苍穹,仿佛等待着天兵神将,参天大树般的背影在方圆眼中显得极具压迫力。方圆跟着抬头,目之望处黑云翻滚,其中仿佛有孽龙兴风搅海,不禁咽了口唾沫,不敢出声打扰。

  隋珠与众人在高台之下观望,刚开始还能看见模糊的两个小黑点,方圆坐下之后,便连黑点也看不见了。饶是她大大咧咧的性子,也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不安地拽着老朱的衣袖:“方圆不会有事吧?”

  老朱缓了缓神情,安抚道:“放心,不会有事的。”

  “真的?”隋珠微微放松,仍不自主又确认一遍。

  “真的。”

  老朱自己心里也没底,但他只能去相信蜘蛛和龙虎山天师府的底蕴。毕竟这是几百年的布置,没有人会将它当作儿戏,他深深地吸气,隐藏在袖子里的拳头微微颤抖。

  “现在是在干吗?”隋珠心里不安,迫使她要不停说话来消解这样的压力。

  “等!”老朱唇舌干燥,声音沉的像是从深海里捞出来。

  “等什么?”隋珠的不安加剧,声音也开始微微颤抖,她从未承受如此重压。

  “午正!”

  她听出老朱心里也不平静,他的声音已经干哑,整个人像是绷紧了的女红绢面,手指轻轻一掸就能发出干脆的声音。

  如此沉闷的氛围,突然响起不合群的哈欠声,睡了半天的百里策终于醒了,他眯着眼看了看四周,模糊看清了那在场中独一无二的鹅黄,向隋珠招招手,唤道:“丫头。”

  “哎!”隋珠应了一声,一溜小跑过去,搀扶着永远无精打采的百里策,后者轻笑着拍拍她的手,什么也没说,但隋珠突然间安心了不少。

  ……

  京城,小太湖,红尾亭。

  赵信坐在栏杆上,脚底是数十尾赤火锦鲤,但他此刻无心观看这赏心悦目的景象,双手搭在横栏上,十指一下一下拍打着红木,双眼不着边际地望着天边。

  大红蟒袍的大太监神情依旧,双眼眯缝,谦和地笑,双手藏在袖子里,微微佝偻着身子,站在赵信右侧身后。

  “什么时辰了?”坐在栏杆上的男人突然问道。

  “快午正了。”赵红鱼答道,身子又略低了一线。

  赵信不再说话,漫无目的洒了一把鱼食,脚下数十尾红鲤被引着争先恐后往远处游去,别处的锦鲤也闻到味,奋力地游过去争抢。

  赵信突然笑出声:“潜龙在渊,乘风云之便,有腾跃之时。方家等这一刻等了多久?龙虎山也是,居然敢跟着瞎掺和,以为我不知道?”

  “……或者是他们猜到我乐见其成,干脆顺水推舟,两边都不得罪?张至人二十年未理世俗,但本事一点没落下,还真是人老成精。”

  “方家这把刀用了两百年,怨气也养了两百年,不臣之心越来越重,若不是有方清言的预言撑着,估计早就反了吧?暗网也因为两姓之争,内耗严重,不然也不会被北边那些狗崽子略占上风,萧淮南的采蜜人,呵!”

  “二百年前方清言的谶语,朕到要看看,到底灵不灵验,也好让方家知道,这天下到底姓什么!”

  赵信双手一撑,整个人往水面落去,两尾成人胳膊大的锦鲤游过来,恰到好处托住他,使他能好整以暇地站在水面上。

  霎时间,整个小太湖的鲤鱼如闻军令,纷纷红潮一般涌过来,如同春风过处的满山红杜鹃,赵信的脚下顿时沸腾开来,成百上千的巨尾鲤鱼翻腾着,承受他的重量,他一步踏出,鱼群顺着他前进的方向铺出一条灿锦的赤霞路。

  赵信就这样一步一步走到湖心,然后停住,脚下的锦鲤依旧翻腾,灵性十足地托举着他,其余的便在外围,绕着他一圈一圈成群结队地游着。若从高空俯瞰,这个一袭明黄龙袍的天子,脚下如同绽开一朵业火红莲,风姿出尘,同时又妖异惊人。

  “这场大雪之后,方家那两个老东西就赐死吧。”

  语罢,擦手的绣帕一扔,很快就被急速穿梭的锦鲤绞成碎片。

  赵红鱼如同未见,佝偻着身子站在亭中,静默不语,像是隆冬大雪中,御书房门前的那棵老槐树。

  ……

  城东南,听风楼。

  这是一座极为灵秀的别业,有木无水不灵,有水无木不秀,园子被称作藏灵蕴秀,自然树多成林,山水相依,里面的格局排列极具匠心,曾有人从附近高楼望进去,每换一步,便换一种景,园林景色堪称完美。

  喜好风雅之人忍不住数次上门拜访,皆被管家拦于门外,也有豪贵想一掷千金购得心头好,也被管家不动声色回绝。

  当然,并不是所有人都那般讲理,在京城,跋扈纨绔不止方圆一人,也有膏粱子弟想仗着家族势力强买强卖,恶奴成群结队上门去,被平日里待人一脸和善的管家打得筋断骨折,相互搀扶着回到主家诉苦,在众人期待着一出大戏的时候,后续却诡异的波平浪静,不了了之。

  如此一来,即便再傻的人也明白那座园子的主人不简单,但无论多少人使尽多少手段,园子主人的信息,却依旧是一团茫茫迷雾。

  自此,听风楼的风波停息,再也没谁敢去打这园子的主意,倒是坊间多了不少传闻,许多说书先生听风就是雨,纷纷发动才思,编写了不少讲话底本,好好赚上了一笔。

  一个多月前,如被迷雾笼罩的听风楼开始有了新的变化,有心人发现一个女人不时出入听风楼,而且据人说那女人模样长得是真俊俏,全城的青楼花魁都没有她好看,一传十十传百,不少浮浪子弟为了得见惊鸿一面,蹲守在必经路途上,后来纷纷说传言不虚,那女子被口口相传,说得跟天仙一般美,风头强劲,盖过所有争奇斗艳的青楼艳名。

  这其中真假几分不得而知,但给听风楼又添了一份旖旎浪漫是真的,就这样,如深渊巨兽般沉寂了一段时间的听风楼又出名了,城中说书人就女子作文章,又赚了个盆满钵满,据说甚至有说书人在家里为那听风楼做了个长生牌坊,日日烧香礼拜,只盼着这一碗饭能吃够久,一时成为笑谈。

  高楼听风,临湖观水,园内景湖畔不到百步,修筑着简朴的房院,屋外以竹篱笆圈起,左边栽种着时令的蔬菜,右边竹笼里喂养着一群鸡,很有农家的风味。

  此刻面水的窗户打开,一个小孩坐在书案前蹙眉深思,笔管抵着下巴,被寒风吹冻的小脸上道道墨痕,配合他冥搜苦想的神色,像是个滑稽的老学究,颇有“未得一句,捻断数根须”的苦吟风格。

  小孩突然眉头更深地皱起来,将毛笔扔到一旁,懊恼地将脑袋往桌上一磕,重重地叹了口气,过了许久才抬起头来,宣纸黏在脑门儿上被带起来,上面布满了粗细不一的墨块墨条,看得出来是写了不满意的句子段落,被主人烦躁地反复涂改。

  “哎!方圆不在,都没人跟我聊天,让小白给他送书,他也不知道给我回信。”小孩老气横秋一字三叹,晃圆了脑袋荒腔走板地唱,“我以才情千里遥寄,奈何未得先生一句,关山阻隔数重意,奈何!奈何呀!”

  小孩往桌上一趴,乌溜溜的眼睛清澈如水,过了一会儿便雾濛起来,眼皮几次挣扎,终于是阖上了,暗处守卫的好手悄无声息出现,轻轻地关上窗,随后重新潜藏回暗处。

  寒冷被门窗阻隔在外,地龙的温度被笼住,屋内的温度慢慢上来,小孩舒服地哼哼了两声,屋檐上的暗卫散开,不敢打扰小主子睡觉。

  房间里一片寂静,只有小孩酣甜的呼吸声,他在梦里似乎吃了什么美食,小嘴咂吧动着,牵动旁边的墨线,像是两撇胡子。

  无端一股清风起,满屋的纸张轻柔地哗啦啦响,一道身影出现在小孩身后,似幻非幻,通体还有朦朦的光,不像是真人,倒像巧匠以轻纱制成的人形灯笼。

  灯笼是个两鬓星星的中年男人,面目粗砺也温和,兼有读书人的儒雅和武将的军阵威严,他那粗糙的手轻轻地抚摸小孩的头顶,眼神却柔和的像是母鹿。

  他转身环视一圈,负手在小屋里走着,避开桌椅,将略显散乱的书本收拾好,像巡视行伍,亲自为士兵正盔理甲的仁将,一丝不苟,亲善温和。

  做完这一切,他搬了椅子,放到小孩身边,自己坐了上去,双手交叉在腹,脑袋微微低垂,和孩子一起午后打盹。

  赵氏嘉树,赵十三。

  二姓帝王,赵明凯。

  ……

  龙虎以北,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镇,镇上有一种油炸的馅饼,包的是料理过后的鲜肉,加葱花,盐稍重,一口咬下去满嘴油,又鲜又咸,不算什么名贵小食,不至于好吃的令人惊叹,一口下去就只给人一种感觉——满足,若是花两文钱再来一碗免费续的当地米酒醪糟水,夏日冰镇冬日煮沸,那风味更要往上加一成。

  一般这种馅饼都是即买即包,拿着就能走,不需要什么店面,小老板支一个小摊,方便揉面包馅,旁边点一个火炉,热着油锅,顶天再加一个小凳,没生意的时候坐坐。

  中年汉子的小摊摆在小镇学塾的必经路上,馅饼一下滚烫的油锅,热气冒起来能招来不少的小馋虫,许多顽劣小子早上会故意赖床,就为了赶不及吃父母做的早餐,从他们荷包里抠出来三文钱,买一个油香的大馅饼,家里稍富裕的,更是上学一个散学一个,羡慕死一帮子同窗。

  今日下午先生要回去扫墓,课就只上了半天,一群小子高兴得跟什么似的,呼呼地跑过,身后一溜灰尘,大多经过小摊的时候跑得更快,生怕把口水惹出来,没有钱那不是活受罪吗?个别的摸出三个铜板,捏着油香四溢的饼子,先咬一大口,而后抬头挺胸,斗胜的公鸡一样。

  老板又递出一个馅饼,估摸着那群小兔崽子都差不多走光了,坐回凳子上,和旁边的老者聊起来。老者面生,不是镇上的人,饭量很大,已经吃了五个饼,这第六个才开始慢慢下嘴,有点回味的意思。

  油饼虽说好吃,但是油大,到老板这个年纪,顶多吃两个就吃不下去了,老人连吃五六个跟没事人一样,可见身体不是一般的好,老板心里有些羡慕。

  老人拒绝了老板提供的唯一小凳,坐在旁边土阶上,微笑地看着闹哄哄的小屁孩们跑远,老板在油乎乎的围裙上擦了擦手,笑道:“这群小子有意思吧?”

  老人笑呵呵出声,端起醪糟水喝了一口,老板找到知音一般,打开话篓子:“这些小子每一个我都认识,爹妈是谁,家住哪里,哪个调皮些,哪个乖一些,卖饼的时候和他们聊一聊,都能知道个七七八八,经常还能从这些小崽子嘴里知道学塾的趣事,可是真有意思。”

  老人点头,“小孩子都皮,我小时候荒唐事也做了一大筐,家里请来的老师被我气跑了七八个。”

  老板拍着大腿哈哈笑,感叹一句:“老人家一看就是有钱人家的,像我小时候,想上学都上不起,家里穷啊,还得帮着干活,没钱没闲,现在看着这群皮孩子,心里是真开心,听到一些小子不爱学,也是有些恨铁不成钢,咳!瞎操心!”老板一摆手。

  老人倒是看得开,“不爱学就不爱学,不是所有人都喜欢读书的,我家有个混小子就不爱读书,小时候天天跑去刨木头掏鸟窝,有一回看见他跟女人学绣花,给我气得!”

  没想到富贵人家跟咱一样也烦恼寻常事,老板乐了,问道:“您老是不是抄起笤帚就抽?”

  老人嚼着饼子哼哼笑两声,“差点,不过后来也看开了,或许每个人这辈子该干的事就不一样,底线的事搂着,其他的他想干啥就干啥吧,反正都是活着。”

  老板嘴上附和着,心中却不以为意,想着您这是家大业大不怕折腾,哪像我们升斗小民。

  两人有一茬没一茬聊着,老人胡乱将最后小半张饼塞进嘴里,数出二十枚铜钱,含糊道别,起身走了,老板估摸着今天也没什么生意了,把最后两张饼摞摞,收摊了。

  拐角处,老人一步跨出后,突然不见了身影,城外河边却凭空多了一人。

  老人抹了把油腻的嘴,仿佛自言自语道:“跟得真紧,饭都不让人好好吃。”

  语音落罢,河对岸也突兀现出一人来,不是国人的装扮,一身皮裘子,古铜色皮肤,白色胡须根根如针,气质犷悍,像是北边的狼崽子。他一步跨过十丈宽的河床,悍然一拳轰出,瘦弱的老人不接,鬼魅般的身形一闪,落到光秃秃的树上,那人复又一脚蹬在树上,数十年的老树寸寸裂开,蜿蜒的纹路像毒蛇侵略一般朝老人奔去,老人轻轻跺脚,整棵大树轰的炸开,同时也化解了对手的攻击。

  老人的身影飘飘然下坠,往河心去,对手劲力开张,一拳一拳将大河打得坑洞四处,久久未闭合,老人似乎无心恋战,身形游走飘忽,就是不接招,让对手十拳空了七八拳,终于是一拳实打实地轰中了老人的脑门,老人身体猛地后倾,脊背反弯成一张大弓,对手得势不饶,一脚踩下,老人身形猛地震动,两股气机像是骑兵冲锋,比的就是谁势大力沉气机绵长,大江骤然停止流动,江面数十个坑洞依旧敞开,像是不肯愈合的创口,老人脚下涟漪阵阵,即将沸开的油锅一般。

  老人不堪重负,弯曲的弧度越来越大,渐渐平躺在江面上,最终两人同时气尽,犷悍的狼崽子拼着内伤,仅急促地换了小半口气便劲力再发,一脚将老人踩落江底,老人如巨石坠落,身体直直撞入河床中,河床也坑坑洼洼,满是大小不一的拳坑。

  这一脚仿佛定了乾坤,在老人身上气机的引动下,之前数十个“盛放”着气机的江坑齐齐爆开,数丈的水花往天上去,其中杀机盈满的气机群蛇归巢一般,在江水里游动钻入老人的体内,在其体内山谷中厮杀。

  天地间又恢复了平静,老人的对手却小心翼翼,站在江面上往水中看,他不信这把老骨头这么好打发,做死对头几十年来,他还从未在这个对手身上讨到什么好。方才急促换气导致体内气机不稳,那看似简单的一脚其实已经透支他那一口近乎偷来的气,导致现在憋都憋不住,不得不换气,这换气之时定然空门大开,最容易被趁虚而入,对方又是几十年的老对头,定然不会放过这个机会,得好好提防才是。

  腹部骤然一阵剧痛,气府如翻覆一般暴乱,狼崽子忍着体内的山谷倾倒,水蛟翻江,一个翻身回肘撞去,偷袭之人倒射出去,江面犁出一条深深的鸿沟。

  “来而不往非礼也。”老人捂着嘴,血从指间喷涌出来。这一记偷袭的时机妙到毫巅,恰好卡在狼崽子一口新气即将圆满的时候,不仅截断新生之机,更是造成了磅礴的气机回潮,筋脉气府齐齐暴乱。

  狼崽子眼角抽动,将老人“栽种”到他的气府的树枝拔出,那树枝本已经枯死,但此刻却隐隐有了绿意,末梢一点未开的芽胞清新可人。

  狼崽子单掌一捏,树枝寸裂,他此刻很不好受,不仅要平息临阵倒戈的气机,还得率着残兵败将把老人顺着枯枝渡入的剑气拔除。老人的剑气四处开花,像是零散的流寇,四处搅起混乱,狼崽子只能一边平乱一边将外来贼兵围而剿之,除此之外再无余力。

  不过还好,这一个多月来的持久战,比这更难熬的伤势也不是没有过,那老匹夫也不知吃了什么药,不退也不攻,像牛皮糖一样死死黏住他,一路来多是打着游击战的心思,虽说途中少不了十几次以伤换伤,但要说真的谁杀死谁,还真是难事。

  狼崽子猜测他是想耗死他,毕竟对方的君王可不像自己效忠的主君一般宽宏,南方人看着文雅和煦,但杀人的刀子都藏在绵软的肚子里,猜忌和阴诡就没放下过,根据萧淮南那里的消息,新朝的帝王对这把暗地里的血刀已经有折锋的意向了。

  老人此刻也很不好受,狼崽子不是省油的灯,那一脚定山河,把之前几十处大大小小的拳意气机如海水倒灌一般轰入他的体内,此刻还在体内如火龙游窜,所过之处一片江海蒸腾,将他剑气生生逼退。

  老人咧嘴一笑,身形突的消失不见,狼崽子一咬牙,一脚跺下,将部分暴乱的气机轰入江中,数丈的浪涛掀起而后席卷而下,江面再无一人。

  ……

  方圆觉得自己处于另一个时空,分明面前张至人正做着法,放眼望去也是熟悉的龙虎山景色,但是就觉得不一样了,这种诡异的感觉让他心里升起一股惶恐。

  云海的翻涌越来越躁动,像是被扯来扯去的面团,从中冒出沉沉的闷雷,狂风四面吹来,天师须发狂舞,倒像是魔神一般,古旧的桃木剑在手中,突然一道剑气冲天而起,八面的巨幅符幡开花一般飘荡起来,浩荡剑气过处,在漫天厚实的云层开出了一条道路,一道金光沿着道路如九天悬瀑一样倒挂下来,不偏不倚将方圆笼罩其中,陡然的强光晃得他睁不开眼。

  云层背后一声怒喝如巨雷轰鸣:“张至人,你欺师灭祖!”

  神谕的天威压得众人喘不过气,地面上的龙虎山众人盯着金色的豁口,个个神情凝重,如临大敌,隋珠面色苍白,双手抠紧百里策的衣袖,后者恍如未觉,眯着病目往高台的地方望。

  平日里温和的张黄庭气质凛然一变,身姿挺拔如劲松,面目清冷,如同新发硎的寒铁,神荼在鞘内铮铮嗡鸣,剑气勃发,似乎按捺不住,就要出鞘,张黄庭修长如玉的手握住剑柄,按剑不出。

  朱翊芝佝偻着身子,双手藏在大袖之中,大袖鼓荡翻扬,金乌和游鱼两柄飞剑穿梭不定,若有剑心通明的剑道胚子在场,定能感知这两柄杀力惊人的飞剑雀跃的心情。剑身裹挟着饱满的剑罡,游鱼因被方圆毁了部分神意,气势显得稍有不如,但其昂扬战意却依旧不遑多让,老朱这样致力于杀人剑术的战斗狂人,本就喜厮杀,好的是以战养战的路子,如果这次抓住机遇,游鱼的瑕疵不仅能补全,甚至品质还能更上一层楼。

  老朱舔了舔嘴唇,与天斗,其乐无穷!

  张至人一步跨到方圆面前,一手抓住他的衣领将他提起,冲着洞开的金色通道掠去,方圆只觉一股大力如山沉沉的压来,将五脏六腑都压到一块儿去,窒息感与呕吐感同时袭来,难受得他几欲昏厥。

  张至人升空的速度越来越慢,像是冲瀑逆流而上的鲈鱼,被水流迅速消耗力道,奋力不甘的挣扎,却只能在原地徒劳摆尾。方圆已经不堪重负,弯腰喘息却意外发现圆台之上,自己竟仍坐在原处,头颅低垂像是睡着一般。

  “小师弟,出剑!”

  张至人话音未落,一道青虹冲天而起,几乎贴着方圆二人冲向金光通道,神荼剑气四溢,将天道压力逼退,方圆身上骤然一松,卸力过急反而一口鲜血喷出。

  神荼疾驰到通道口便再不得寸进,凌厉到令人胆魄生寒的昂扬剑气触及天地间的那张无形大网,也是无能为力,张黄庭拔地而起,黄裳道袍大袖招摇,转瞬之间来到天门之外,单掌握住这柄陪伴已有二十年的神兵,刹那剑光暴涨,人剑灵性交融,将那层薄幕再逼退三尺,但剑尖距通道仍有一寸距离。

  人力有穷尽,已是极限,张黄庭牙根紧咬,苦力支撑,被誉为一剑可当风雪铁骑千六的修为,在这天地伟力面前竟是无能为力。

  张至人趁这一刹那功夫,丹田之中紫金莲开地涌灵泉,水银泻地气机新生,一江大潮奔腾流转起来,气势煊赫更胜从前,张至人步步高升,于空中拾阶而上,伸手搭在就要以道家秘术透支生机的小师弟肩上,一抖手将其送回地面。

  张黄庭十成力气已经耗尽,膝盖一软就要跌倒在地,钟大吕赶紧上前扶住,却见这小师弟道髻散乱湿润,面如金纸,豆大的汗珠滚滚流下,全身跟在水里泡过一样。

  张至人刚搭上剑柄,躁动的神荼便安静下来,老天师孤身挡住天幕的反扑,持剑斜执,目光探进又深又长的甬道,朗朗的声音响彻天地之间:“人生天地间,不坠一口气,我张至人今日斗胆为人间出一剑。”

  “小师弟,借剑一用。”张至人提着方圆站在天门之外,沉寂片刻的神荼再次亮起剑芒,天幕之下一轮新的炽白巨日升起,万丈光芒刺穿阴沉。

  张黄庭疲惫的身躯一震,双目异彩连连,神荼本就是在他七岁时,张至人授予的,如今能再见到上一任神荼主人用此剑,他怎能忍住心中的激动!

  张至人抬剑缓缓挥下,左上至右下,将张黄庭死死挡在天门之外的无形天幕告破,张至人长驱直入,等候多时的朱翊芝紧跟其后,一闪而沒。张黄庭已经脱力,心有余而力不足,加上张至人之前告诫过众人不要跟去,不得不同几位师兄留下。

  林尖自知境界不足,不去添乱,隋珠见张至人带着方圆深入虎穴,连连扯着百里策的衣袖,问怎么办,可怜百里策本就身体弱,被她扯得七摇八晃站立不稳,连声唉唉,哪还有说话的力气。林尖上前扶住可怜的老书袋,对隋珠说道:“没事的,相信老天师。”

  “唉唉唉!对对对!”百里策赶紧附和,再慢些自己这身骨头就要散架了,隋珠心绪稍定,才后知后觉,赶紧关心道:“百里伯伯,没事吧?”

  “没事没事。”百里策理理摇散的发髻,安抚道,“丫头你就放心,我们不会拿方世子的性命开玩笑,要是没把握哪敢做这事?”

  隋珠一吐舌头,憨憨一笑,转头又看向金色的甬道,百里策慈爱笑着,心里感叹,不知那方世子修了几世的福缘,有那么好的丫头喜欢。

  如墨的云层渐渐散开,金色的光芒也慢慢褪色,玉宇澄清,仅留有白云悠悠三两片,风平浪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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