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6 南来北往
人与龙的身影消失在杳杳天际,方圆数十里的剧烈摇颤才停下,除了人畜受到惊吓,几乎没有任何的事故。
水井湾众人虽看不清龙头之上屹立的那人长什么模样,但依稀可见肩头似乎露出一截什么东西,关联到癞子山和那把他们取笑“装腔作势”的长剑,到底是谁还需要猜吗?
一时间水井湾的汉子妇人都呆愣不语,久久回不过神来——娘咧,那个种稻子瓜兮兮的野道士居然是位神仙老爷!回想这段时间来跟野道士的相处,所有人都吓出一身冷汗,没被一巴掌拍死真的是神仙老爷仁慈。
赶紧喝口酒压压惊,汉子和自家婆娘对视,蓦然都笑了起来,一股莫名的荣耀升腾起来,哈哈!老子也是和神仙老爷称兄道弟过的人呐!
整个水井湾散发出一种莫名奇妙的喜庆,每个人脸上都能瞧出明显得光彩,除了余近山家。
从余陆乘龙而去到现在,村里头最漂亮的寡妇站在原地就没有动过,余近山在一旁,不敢出声打扰,出奇地安静。
时间一长,他有些害怕。
“娘?”怯生生的叫了声。
妇人没有听见,双眼空洞地朝向北方。
“娘!”余近山提高了音量,但声音还是很轻,嘶哑,压抑着颤抖。
妇人回魂一般,猛地惊慌转头,看到一脸泪水的儿子,几乎毫不迟滞地灿烂笑起来,柔声道:“没事的,没事的。”
余近山扑过去抱住她,脸埋在妇人衣摆处,沉闷地哭号,妇人一下一下抚摸着他扎手的脑袋,温柔地笑着。
没事的,这么多年都过来了。
……
垂露台,位于一峰挺秀群山伏低的黄石山顶,顶上置有三十六只金兽,七十二朵奇葩,下置铜盘,每旦取洁净露水以锡罐封存,专供炼丹之用,有接天承露之美誉。
三十六只金兽栩栩如生,尽是珍奇异兽,除了四兽麒麟等传说祥瑞,也不乏貔貅、狴犴、狻猊乃至三足金乌和一足夔等只见于典籍的物种;奇葩卉草也均是不凡,不止黄精、灵芝、人参这些罕见珍材,更有各种道家记录在册的神仙植株,铸造得精巧细致,连叶脉纹络都历历可见,山风吹来枝叶还随着风向摇晃,灵巧可人。
名字虽叫垂露台,但黄石山宫阁连绵的恢宏气象绝对能与主山媲美,甚至犹有过之。
一百多年前建造这一山的凤阁龙楼时,朝廷大兴土木,无数金银跟江水一样哗哗流去,换来不计其数的数百年老木连绵不绝运送上山,山顶主要殿阁里那几根几人合围的顶梁柱更是有千年的岁月。黄石山与周围一些峰顶至今还连接着胳膊粗的铁锁,便是当年为了运送木材特意打造的。
在披肝沥胆花费了两年绘制图纸之后,皇室御用的建造大家及整个工部又高速运转起来,整整七年,凿石声、锯木声、吆喝声,黄石山上就没有过安静的时候。到整个黄石山完工的时候,更是足足放了十万响的鞭炮,驱邪秽、赶小鬼。其实哪个不开眼的小鬼敢在龙虎山这座道教祖庭撒野,要真有不开眼的,龙虎山的仙师手段还不够应付?哪里需要这种民间的土法子来驱邪镇宅?不过从民夫到督造再到当时在位天子,心里头那股压不下去的喜悦无法排遣,群臣献上的庆祝方案每一个满意,最终只能用放鞭炮这种上至天子下至庶民都喜闻乐见的形式。不过毕竟是天子,还是放出了皇家气派的,整整十万响。
朝廷不计黄白与人力建造出来的工程,只能以金碧辉煌形容,比起主山千年的沉淀,黄石山更像是骤然富贵的暴发户,不过经历了百年的岁月打磨,虽然仍显得其势昌盛,但那股子煊赫的富贵气焰终于是下去了不少。
当年天子在落成之后首次登览,群臣从游,一路欢愉至山顶垂露台,凭栏远望无意瞧见了古沉大气的主峰,便问从人:“诸位以为黄石山比之龙虎峰如何?”
这种取悦圣心的机会当然不容放过,于是一时间马屁蜂起,有说独一无二的,有称赞仙人手笔的,更有脑子拎不清的家伙提议将主峰的名头封给黄石山,但先皇均是笑而不语。
最后一个翰林院坐了好几年冷板凳的编修,也不知缘何能参与这场盛游,更难得的是敢在这种场合开口,只八个字就令先皇龙颜大悦——“让之雄沉,占尽机心”。
之后的仕途之路自然顺风顺水。
阔口浅底的金盏已经蓄满,每一滴露水滴下都激起一阵摇漾,满盏的晨光似要挣脱一般。
昨夜今晨凝结的露水从兽口鸟喙花瓣草叶滴落,一百零八个金盏叮叮咚咚,声音清宁如檐下三月雨。
奚白石从昨夜起便到了垂露台,唤退了道童后,独自盘腿坐在那座为京城贵人炼了几十年丹药的鼎炉前,如同雕塑一动不动。
赤铜的大鼎敦厚精巧,同样来历不凡。
这尊名为大钧的丹鼎如今到奚白石手里,已经传承了六百年,是外丹圣手文不成所铸,壁上雕刻云纹鸟篆,繁复玄奥,极尽人力之精巧,此鼎问世后,在文不成手中,炼出无数上品玄妙丹药,故而声名在外,六百年来也未曾遭受冷落,经年累月的火石熏陶之下,药性浸入丹鼎,加之龙虎山精心维护,数十代的真人绘以丹砂符篆,灵性叠垛层复层,所出的丹药越来越醇厚温润,几近天成,每一粒都被送入深宫之中,不入民间。
就连龙虎山想要,也只能盼着圣眷隆恩,赏赐下来。
如此重要的丹鼎,与那金风玉露,皆是龙虎山交好贵人的重要根袛,自然小心看顾,慎之又慎,平日若是没有炼丹,也会专程指派道童看顾,待遇比之齐名的武当山刀圭丹炉好到不知哪里去,那天赐的露水更是半刻不离人,盈满则倾,速速封存,不敢浪费一丝一毫,容不得丝毫差池,龙虎山弟子只能每每念叨人不如鼎,亦不如露。
奚白石下了命令之后,所有弟子都疑惑不解,不知其中缘由,但师祖发话岂有不听之理,便齐齐告退了,一些年纪小的童子心里为一日的清闲欢快不已,少数历过事的师兄心下微沉,只觉得垂露台山风乍起。
大鼎底下已经撤去火薪,以残灰覆着猩红的火石温炉,广场上的一百零八个金盏,寒露已经漫出边缘,奚白石兀自闭目盘坐,身姿不动如山松,心神寂寂。
………………
龙虎山北二十里,老人蹲在溪涧旁,趴着身子埋下脑袋喝水。
喝了个饱,老人身体向后一倒,躺在了小溪边上。
粗重地喘着气,脑袋往南撇,入眼是被溪水经年冲刷的石头,再高再远是层层叠叠的寒枝,溪沟像是林间一柄明晃晃的细长剑刃,将天空和山林劈开一条上下通透的道路,蜿蜒向龙虎山的主峰。
老人粗砺冷硬的脸上突的出现一抹笑:小子,你师父我敢拿命去赌你的成就,千万别让我失望才好。
一道身影从林中跃起,凌厉的罡风打断途径的树枝,随后重重落在老人五步之外的大石上,被唤做狼崽子的精壮汉子居高临下盯着他。
两人捉对厮杀了快一个月,那叫一个铁骑绕龙城、转战三千里,跟阎王爷贴面打招呼的场景不知有多少次,险死还生,家常便饭,几十年的死对头就看到底谁命更硬。
老人的头发散乱,一身衣服破败不堪,狼崽子也好不到哪里去,皮袄子早就坏了,被他嫌碍事干脆扔掉,大冬天的打着赤膊,好在一身修为深厚不惧寒暑,身上新伤旧伤层层交错,左肩斜贯至腹部的巨大伤口袒露在空气中,因为刚才的动作又被撕裂,正往外渗着血。
被栽了一截柳枝的腹部贯穿伤也未痊愈,虽说时常影响气机运行,好歹不像一开始整个丹田气象都要溃散开那般。
两人都很疲惫,不仅是半月的奔袭与厮杀,还加上期间大大小小的内伤,几次重伤垂死,偏偏都吊着一口气到现在,赌气一般,命都很硬。
没有剑拔弩张的对峙,老人有气无力地抬一下胳膊,道:“让我好好看看山水。”
不知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狼崽子犹豫片刻,最终还是顺了方希声的心意,没着急着出手,一屁股坐在大石上,伤口又汩汩往外流血,但他连脸色都没有变一下。
他一向以高效凌厉著称,从不浪费时间,天资加上坚毅的性子,一点一点积攒出武道底子,逢山开路,遇水搭桥,快速登顶,成就了一个能双拳硬撼方希声手中剑的武夫。
但他现在却不敢抓紧时间处理体内的伤势,虽然坐着,身体却依旧保持着机警。在方希声面前,心存任何的侥幸,都是在找死。
感受到独孤独起伏不定的虚弱气机,方希声笑了,半个月以来大肆挥霍,原本江洋大海一般浑厚的家底渐渐干涸,像是遭了旱灾的河道,水落而石出,平时潜藏在水面以下的孤峰山石兀立而出,更见峥嵘。
啧啧,好一个北狄武道拦路人。
“累不累?”老人呵呵笑道,坐起身来。
话是这么说,但他从始至终也没有松开手里的剑。
独孤独面对他不敢有丝毫松懈,他何尝不是一样?
两人一高一低,一蹲一坐,面对面。
寂静的戒备中,两人蓦然同时扭头看向同一个方向,远处龙虎山正上方,浓云如墨,滚滚漫开,像是仙人以天幕做长卷,泼墨山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