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3 白吃一颗糖葫芦
方圆不笨,稍微想想就能把事情猜个七七八八。
以朱翊芝和林尖两人的江湖经验,不会把罗英这个威胁单独留在房里,隋珠身份尊贵,自小锦衣玉食,而且心思单纯,此时一副身心全交在方圆身上,根本不会防范;方圆更不用说,正在昏迷当中。
这点一想通,一切就水落石出了。
方圆的心其实满大的,猜出前因后果之后,第一时间从朱林二人的立场出发,又将这件事复盘了一遍,哪怕被捅了个对穿,他也觉得两人所作所为算是合情合理。
朱翊芝的私心算计,林尖的旁观默许,他都觉得其实还好,他也猜出自己受伤肯定是意外,虽然是在老朱默许下的意外,但是方圆觉得,习武之人,一剑的事根本不算事,以自己和老朱的交情,能帮他报仇,别说一剑,再来一剑都没问题。
如果那人不是隋珠的话。
以老朱的立场来看,这事没做错,就像方圆觉得的一样,合情合理,但方圆也有自己的立场,他的立场让他不想跟老朱讲情理!
摸着肩部的伤口,手掌的按压带来更尖锐的疼痛,衣服上除了有他自己的血,还混有隋珠吐出来的,血污早已失去了热度,变得很凉。
方圆抿着嘴,唇线薄的有些锋利,他缓缓道:“我不知道我们方家对你们朱家许诺了什么,也不管朱家和赵家的血仇国恨,但在我这里,她不能动,没有道理可讲!”
朱翊芝的嘴翕合两下,最终还是选择了沉默。
“你看到的,她拼命护我,我也会拼命保她,如果要杀她,最好连我一起,不然我肯定杀你。”方圆抬头,盯着朱翊芝的眼睛,一字一顿,“掘地三尺,追杀你!”
朱翊芝不说话,拖出门后的火盆生火,方圆身子还虚弱,抵抗不住寒冷。
他很疑惑,他看过方圆十七年来所有档案,他自认对方圆很了解。他从档案中看出,隋珠喜欢方圆,死皮赖脸的喜欢,但方圆对此能躲则躲,明显对隋珠没有太多的心思,所以方圆的反应这么激烈,朱翊芝觉得很意外。
老朱碰到了他一窍不通的领域,他能与林尖那种木头逗趣杀人,默契十足,也能和方圆这种大纨绔斗嘴抢菜,更能笑眯眯对罗英说荤话,但情之一道,他委实一窍不通。
其实方圆也懵懂,他以为自己生气,只是因为愧疚而已。
一些事情,年少不识其中味,回首已是百年身。
…………
罗英性命保住了,但没个十天半个月是下不了床了,想要好全的话,怎么也得要半年光阴,在这之后一身的武艺能余下多少,只能看命了。
不过,以林尖对朱翊芝剑气的霸道程度来推测,到时罗英的根基比筛子也好不到哪里去,千疮百孔,四面透风。
朱翊芝的剑气极为难缠加上本就比林尖高了一层境界,故而即便只是残留,也让林尖费了很大的功夫。此刻他面色有些苍白,驻足在门外,闭目调息了片刻,才转身向柴房去。
林尖走路的时候步调缓慢,间距一致,和他习武时一样,精准、严谨,行进时无声无息,像是被运送的木头。
距柴房还有三十步时,这根木头脊椎大龙乍起,双臂抱劲,枪头长缨猛的炸开,但林尖再没有什么别的动作,脚步未曾停顿,依旧缓慢前行,长缨瞬间垂落,仿佛只是风吹过。
泥地上,一对脚印下陷寸许。
那股爆发出来的威势,如蛟龙偶然探头,又重新潜回深渊。
门开了又关,林尖带着一身寒气走进热气腾腾的柴房。
略过一身泥污的老朱,林尖把目光投向方圆,污损的棉袍领口松松垮垮,能看里衣撕成的布条缠裹住他半边肩背,应该是朱翊芝帮他处理了伤口。
方圆仿佛没有察觉到他到来,手里捏着一截细瘦的枯枝,隔空虚指着脚边的一块柴禾比划,眉头紧皱。
林尖扫了一眼干柴上深深浅浅的豁口,扭头看向朱翊芝,后者冲他点了点头,下巴一点示意他找个地方坐下。
林尖了然,他之前感知到柴房内一股陌生的剑意流溢,身体本能的作出反应后,老朱的声音却在耳边响起,他这才收住了后续的动作。
那个时候林尖便有了猜测,但猜测终究只是猜测,得到老朱的证实之后,他还是避免不了惊讶。
难道天上真那么好?林尖靠在柴堆上,认真的思考。
老朱去天上逛了一圈,回来后一身剑意暴涨,钱塘大潮一般冲刷着山河门,撞开这道小天门毋庸置疑,只是看老朱什么时候愿意了。
这几日在朱翊芝身旁,总有种观大海潮汐涨而复落,循环不止的感觉,每如是一次,朱翊芝给人的感觉就更雄浑深沉一分。
玄品的破境一关难过一关,琉璃身到山河门这道关隘,如坚壁一般,让绝大多数止步于此,穷极一生不得其门而入,因此这一遭破境,也被戏称为“面壁思过”。
寻常天才能侥幸过了这一关都得庆幸自家祖坟埋的好,但老朱这“碧海到此回”的武道气象,所图甚大,分明是在借关隘砥砺剑意,连张至人都向他道贺,怎么可能仅仅是破境那么简单。
方圆也是,连玄品门槛都没望到的家伙,上天去逛一圈,回来昏睡一场,刚醒不久竟然就开始摸到了剑意的鳞爪,虽然这丝意味还很稚嫩柔弱,能不能真正抓住还两说,但这枚剑意种子只要埋下,早晚会生根发芽。
不过领悟剑意向来不是简单的事,此时这颗种子明灭不定,像是蜡烛的烛芯顶端,最后抗争着不肯熄灭的那点火星,是凋落还是复燃,不好说。
老朱看两人苦大仇深的皱着眉头,百无聊赖。
方圆处于自己战胜自己境地,别人没法帮手,至于林尖,境界停滞带来的苦闷是他的日常,作为老友,他都习惯了。
无事可做,老朱只能动手搓衣裤上被烘干的泥水,剑意剑道万千,有大开大合的霸道,有阴狠毒辣的刁诡,但无论如何,此中绝佳都不外乎精纯二字。
方圆的剑意种子还未成形,但朱林二人都领略到其与众不同的清新可喜,所以老朱敛藏了自己体内磅礴的剑意大潮,生怕方圆受他的影响,林尖更不用说,困在半步玄品近二十年的家伙,有心也无力。
这样一来,少了前辈的牵引,需要无中生有的方圆就异常难熬了。
柴房门窗紧闭,屋里屋外两个气候,也不知过了多长时间,老朱衣袍上干巴巴的泥块都被细细搓完,粉尘簌簌落了一地,老朱动作熟练的像是下地几十年的老农。
看着悠哉,其实老朱心里一直悬着,时间一点一滴消磨,方圆却未能一鼓作气顺势而成,那未成形的剑意便不可避免的萎弱下去。
方圆静的像尊雕塑,除了身体因呼吸而轻微起伏,再无其他动作。
剑意生机接近枯萎,千金难得的契机就这么流失了,老朱心里惋惜,但并不打算帮一把,因为那样一来,方圆的剑意便很难纯粹,一路跌跌撞撞也很难走远。
以他挑剔的眼光和所有人对方圆的期望,宁愿舍弃这一次的契机等下一次,也不要一个未来成就被早早限定的“入玄高手”。
像流水漫过火星,方圆的剑意生机几乎断绝,朱林二人相视一眼,都看出对方眼里的无奈,静止许久的方圆坐直身子,闭眼长长呼出一口气,林尖见状站直身体,老朱也振了振衣摆,想要起身劝方圆无需介怀,回去休息。
方圆睁眼后,在干柴中间划了一条线,随后将枯枝扔进只剩下一堆红炭的火堆中,整理了腰带和领口,冲两人笑了笑,大步走出。
柴房内,枯枝被炭火烘烤,猛地燃了起来,布满豁口的干柴,从中裂开,断面如镜。
方圆身后,老朱捋着胡子,笑得无声但开怀,林尖这块木头也难得嘴角上扬。
三人刚离开,柴房角落处一堆垒的很高的柴禾上,一个身影鬼魅般出现,个子很小,五六岁的样子,穿着一身喜庆的红色棉袄,手里拿着一串同样红的喜庆的糖葫芦,两只短短的小腿在空中交叉晃荡。
小姑娘张开嘴,将一颗糖葫芦囫囵咬进嘴里,一边脸颊便高高鼓起来,她单手托腮,眼睛往斜上方看,却又漫无目的,似乎有些无聊。
门还开着,冷风呼呼地往里灌,柴房里的温热迅速流失,红棉袄小姑娘突然手一扬,糖葫芦无声无息的消失,门外一只苍劲的手探出来,捏住竹签的末端,稳稳的接住这半串糖葫芦。
来人开口,语意里都带着笑,“许久未尝过了,今日倚老卖老一回,吃小小姑娘一颗糖葫芦。”
老人两指捏住最上方的一颗,轻轻取下丢进嘴里,随后屈指一弹,糖葫芦原路返回,又被红棉袄的小姑娘拿在手里,小姑娘眉毛一挑,觉得有趣。
老人名张至人,还是龙虎山的大天师。
穿棉袄的小姑娘姓林,叫林小小,他的父亲,叫林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