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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fboys北城南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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离人心上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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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渔村被大海淹没的第三年,我又梦见了王源。

  梦里浅滩落霞,海风拂面,木架上晒的渔网将橘色的阳光撩拨成一片晃动的海浪。

  王源就在这片橘色的海浪中踏浪而来,身上还带着钻石般晶莹的水珠,像披了件珍珠大氅,他在我的面前停下,带着一贯温和的笑颜,眼里闪烁着潋滟粼光,微微俯下身来看我。

  他说,平顺平顺,你要记得平顺,你要平安和顺。

  同王源第一次见面,我就毫不客气地捂着肚子嘲笑他的名字土气。

  他眨巴着那双总带着层薄薄水雾的大眼睛不明所以地看着我,无辜至极,像极了我在福川家中养的兔子。

  许多年后想起,记忆中那个潮湿中泛着热浪的秋日午后,王源脸上的表情在我停不下来的笑声中慢慢柔和模糊,当他觍着脸憨憨地跟着我笑起来时,我一愣,一手捂着肚子笑得直不起腰,一手指着他说:“你这个傻瓜。”

  话音刚落,头上就挨了爷爷一记响亮的爆栗。

  其实只有我知道,那记爆栗一点儿都不疼,但我还是哭了,畏于爷爷不怒而威的脸。爷爷是军人出身,几十年的军营生涯,养成了他严谨严厉的性格,加上一成不变的刻板面孔,对那个年纪的我来说,爷爷就是世界上最恐怖的生物。

  过去几年,爷爷奶奶每年都会去福川家中住上一两个月,这两年,爷爷奶奶年纪越来越大,渐渐经不起长途奔波,爸妈心疼他们,想把他们接到福川常住,被他们拒绝。在他们心中,这个与西沙群岛遥遥相望的小渔村才是他们几十年的家。两相权衡之下,爸妈便将我和哥哥在暑假时送到爷爷奶奶身边待两个月,以慰他们思念孙儿的心绪。

  我八岁那年,第一次去渔村,因为王源,爷爷第一次动手教训我,让我委屈至极,对王源的印象坏到了极点。

  我欺负他,并撺掇哥哥也欺负他,将他骗到了村子的池塘边。我对他说那里面有黑珍珠,我从未见过黑珍珠,很想看一看。

  他靠近池塘小心翼翼地看了眼,然后,捏着鼻子“扑通”一声跳了进去。

  我朝哥哥伸出手:“?哥,那傻子真跳了,你的四驱车得归我了!”

  那时候我并没有觉得王源跟我们有什么不同,只是觉得他傻愣愣的,特别好骗,而这或许跟他从小在渔村长大,没有见过什么大世面有关。

  王源在池塘里浮浮沉沉,不时冒出水面深吸一口气,然后又一个猛子扎进去,我笑得花枝乱颤。可渐渐地,我就笑不出来了,我本以为他跳进去就会发现是我的恶作剧,随后就会上来,但我没想到他会在里面游那么久,并且,看上去并没有要上岸的打算。

  我急了,大喊:“王源,你上来吧,我不要了。”

  他像是没听见,埋头扎进池塘深处,半天都没有冒出来。

  哥哥说:“他不会被淹了吧?”

  听哥哥这么一说,我急得眼泪直往下掉,再看一眼平静的池塘水面,我“哇”的一声哭了出来,我说:“王源,我不要黑珍珠了,你回来啊。”

  哥哥跑回去叫大人,我在池塘边边哭边跺脚,就在我以为王源真的被我害死了时,“哗啦”一声,他从水里冒出来,边咳边游到我旁边,他的脸皱巴巴的,抱歉地对我说:“对不起啊,阿愁,那里面都是泥,太暗了,我看不清,没有找到黑珍珠。”

  他的身上脸上还沾着稀烂的黑色泥巴,散发着阵阵臭味,可那一刻,一向有些洁癖的我大约是急坏了,扑过去抱着他的头哭道:“我不要了,不要了。”

  那天晚上我和哥哥被爷爷罚不许吃晚饭,站在院子里面壁思过,夜深人静的时候,我有点儿站不稳,哥哥比我大些,身姿站得挺拔,我拉拉他的手,说:“哥,我饿,饿得站不动了。”

  哥哥说:“站不动也要站,不然爷爷发起火来,明天我们都吃不上饭。”

  我哭丧着脸,却忽然听到窸窸窣窣的声音,我回过头,就看见王源猫着腰坐在我家院墙上,正想往下翻。

  我压低声音喊:“王源,你干吗呢?”

  他一个不稳,就从墙上掉了下来,趴在地上好一会儿才站起来,他蹑手蹑脚地跑向我,从怀里掏出两块黑乎乎的糍粑,递到我和哥哥手里,说:“快,快吃。”

  他已经换上了干净的衣服,可或许是因为在池塘里待了太久,身上隐隐还有着难闻的臭味,我犹豫地看着手里的糍粑,在他热切的目光中咬了一小口,冲他咧嘴笑了笑。

  王源也笑,他露出白瓷般的虎牙,弯弯的眼睛像极了天边的月牙儿。

  后来我在爷爷和爸爸的谈话中知道了王源的事。

  渔村所在的军区大院里,住的都是大海对面西沙群岛上驻兵的家属。王源的父亲也曾是驻岛的官兵,故于八年前的一场海上事故,他的母亲挺着大肚子赶去奔丧,途中遭遇大风浪,在摇晃的船中剧烈颠簸,导致早产加难产,他的母亲拼死生下他,只来得及说一句,“希望他一生平安和顺”,便匆匆闭了眼,甚至来不及看他一眼。

  “源”这个名字,是他的母亲留给他的唯一的希冀。

  王源生来就和别的孩子有些不一样,他从来不哭,四岁时才开口说话,他反应迟钝,脑子也不太灵光,所幸渔村的人待他都很好。他从小由奶奶带大,不喜欢与人接触,却独独对第一次见面的我莫名地亲近,言听计从。

  我哥说王源一定是喜欢我的。

  我就问王源:“王源啊王源,你喜欢我吗?”

  他洁白的脸上绽放出大大的笑,头点得跟小鸡啄米似的。

  我满怀期待地问他:“你喜欢我什么?”

  他毫不犹豫道:“你会给我超好吃的糖。”

  我一愣,在脑子里搜寻了一遍,我并未给过他任何东西。

  王源大声提醒我:“大白兔!”

  我“啊”了声,想起是有这么一回事儿,那是我刚来渔村的第一天,因为惧怕爷爷,头天晚上哭闹了整整一宿,眼睛都是肿的,下车时,我抱住了我妈的大腿,再一次哭号着要和她一起走,却被她无情地推开。为了表示我对我妈失望决裂的心情,我将她特地给我买的一包大白兔奶糖随手塞进了路边一个遛狗的小孩手里,然后气呼呼地转身就走,甚至根本没有看清那小孩的模样,现在想来,那个小孩,大约就是王源了。

  我有些沮丧,到头来,他喜欢我不是因为我这个人,而是因为我给他的糖。

  正沮丧着,王源突然凑近我,双手托着下巴,眨巴着眼说:“阿愁,那你也喜欢源源吗?”

  我愣了愣,然后点了点头:“喜欢啊。”

  八岁的孩子,哪里懂得什么是喜欢,只晓得和这样一个对自己说一不二的人待在一起,自己的心情会很好。

  王源是我在渔村里唯一的玩伴,而我也是他这么多年来唯一的朋友。

  在渔村长大的孩子,水性都特别好,王源也不例外。

  那个时候,我最喜欢的事就是和许平顺奔跑在细细软软的沙滩上,再“扑通”一下跳到大海里游几圈,我不敢游太远,只敢在浅滩里意思一下,王源却不一样,他在大海里就像一条灵敏的鱼,时常游着游着就忘乎所以。

  有一次我从浅滩里爬上岸,回头看见王源朝着海与天相交的地方越游越远,我叫了他几声,风声太大,将那些声音吹散在礁石之上,他没有听见,也没有停下来。

  眼看他越游越远,几波浪打来,他的身影消失在海面,我急了,双手拢在唇边大喊:“王源!”

  声音在海面上久久回荡着,海浪的呼啸声与之相随。

  我静静等待了好一会儿,王源突然从海面上冒出来,手里还捧着一只硕大的螃蟹,他举着螃蟹对我乐呵呵地笑。

  我吊着的一口气重重地吐了出来。

  他上了岸,兴奋地朝我飞奔而来,在我面前停下,我说:“王源,游那么远,你不害怕吗?”

  他摇摇头,头上的水珠甩了我一脸,他说:“不怕啊,我总觉得,那边有人在叫我呢。”

  他手指的方向是一望无际的大海边缘,我无端端地想到哥哥同我说的许多睡前故事里,关于海中女巫的故事,她们总是带走人最重要的东西。我突然就想,女巫是不是也要将他带走?我打了个寒战,连忙拉着王源离开了海边。

  那天晚上爷爷用王源捕来的螃蟹做了一锅海鲜煲,爷爷说他只见过渔村最有经验的渔夫捕过这么大个的螃蟹。

  我听得心里美滋滋的,叼着螃蟹腿摇头晃脑道:“王源可比那些人要厉害得多呢!”

  这话一点儿都不假,王源脑子不太灵光,身手却十分敏捷,藏得再深的牡蛎,跑得再快的沙蟹,都逃不过他那双手。

  记忆中那个暑假,他给我的大海馈赠数不胜数,从沙虫到海鳗,从海胆到皮皮虾,无一不让我这个见过大世面的城里人如获珍宝。

  那一年暑假结束,我回福川,坐在停在路边的大巴上,许平顺站在车外,踮着脚尖,洁白的脸贴在车窗上,巴巴地看着我不说话,没有笑。

  王源很爱笑,看见被冲上岸的水母会笑,自己晒的渔网被海风吹散在天空也会笑,甚至,看我在他面前摔倒,他也是笑,并不急于拉我一把。

  于是,那一刻,我便晓得,王源不开心。

  我的心情也很沉重,有着懵懵懂懂的不舍,不舍得他带给我的惊喜,不舍得这样一个契合的小伙伴,我轻轻叩了叩车窗,叫他:“王源。”

  他没有说话。

  我说:“你等我。”

  他看着我,慢慢点了点头,脸上终于绽开久违的笑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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