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人心上秋2
那之后,每一年的暑假成为我最期待的日子。
每一次,当我还在车上,将将能在远方看见一点儿渔村的样貌,总能在道路尽头看见一个牵着狗的瘦小身影。
我兴奋地从车窗里探出大半个身子,挥舞着手大喊:“王源!”
那瘦小的身影开始迅速移动起来,朝我的方向飞奔而来,远远地,我就能看见他咧开的嘴,白瓷般的虎牙,弯如月牙的眼睛。
爷爷说,从我回福川的第一天起,王源每天都会去村口等我。
每一天,风雨无阻。
小小年纪的我,第一次体会到被人期待的感觉,感动到喜极而泣,那是一种无可言喻的幸福,像被全世界拥抱着,有什么声音自云端而来,温柔地叹息。
渔村的孩子都在军区大院的学校里读书,独独除了王源。他记性不好,简单的拼音都不会记,那些笔画甚多的字对他来说更是天方夜谭。开始还有老师可怜他的身世,一对一给他做课外辅导,但最后都屈于他的迟钝。王源读了四年一年级,同学都变成了学长,整所学校的人都知道,有个永远的一年级生。
久而久之,总有些风言风语。
十三岁时,我千里迢迢从福川背来一辆折叠自行车,和王源在小路边,教他骑车,有几个在路边玩的小孩视线通通被我们吸引。
有人小声道:“啊,是那个弱智。”
他们或许不是嘲笑,只是同情,可那些字眼在我耳中仍旧像根刺。王源也听见了,他抬起头,朝那伙小孩友好地笑了笑,说:“叫我干嘛?”
我也不知道哪来的力气,一把将王源和自行车推倒在地。然后气势汹汹地直冲那些小孩杀去,在所有人都没有反应过来时,我已经抡起胳膊挥向他们。
我和他们扭打成一团,寡不敌众,王源想冲过来救我,反而被其中一人一拳打翻。我看了更来气,打得也更凶。后来,还是哥哥来找我们时看见这一幕,加入了战局,哥哥比我们都大,力气也大,很快就将那群小孩打得哇哇乱叫。
毫无意外地,那一天,我和哥哥又被罚了。
站墙角时,哥哥问我:“何愁,你为什么和他们打起来?”
我狠狠道:“我看他们不爽!”
然后努力仰起头,看着蓝得不像话的天空。很久之后我低下头,发现哥哥已经不在了,而王源不知什么时候站到了我身边,正仰头看着天空。
我看着他,那个时候,他的个子已经长得比我高得多,眉眼也在渐渐长开,出落得清秀惹眼。
我说:“王源,你干什么呢?”
他也不低头,保持着那个姿势说:“看你在看什么呀。”
我好不容易倒流回去的眼泪顷刻掉落,王源缓缓低下头,伸出手,沾了沾我的眼角,然后放进嘴里,咂吧了下嘴,朝我笑:“阿愁,原来,你的眼睛是大海啊。”
他一生都觉得对大海有着莫名的熟悉感,有人在海的尽头唤他归去,可是在我失去王源的很多年后才晓得,原来,召唤着他去尽头的那个人,一直是我。
王源,何愁平顺,不如归去。
初中毕业那年,正是同学录刚刚兴起的时候。我的生日在六月,哥哥送了我当时小店里最漂亮的一本同学录,我特地将第一页留下,在暑假来临时带到渔村,让王源写。
“王源”握着笔,在姓名栏背后停了许久,水笔的墨迹晕成一个黑色的圆点。
许久之后,他在上面画了个大大的笑脸,又指了指自己。
我便晓得,他不知道该怎么写自己的名字。
我拿了笔,握着他的手,一笔一画教他:“一横,一横,一竖,一横,一点……”
王源两个字,被我们俩写得歪歪扭扭,滑稽不堪,可那却是王源学会的第一个名字。我让他日夜练习,写了整整一本练习本。我告诉他,王源的意思就是,许你平安和顺。
他便问我:“那何愁呢?是什么意思?”
说到我的名字,我不由颇为自豪,我妈是个作家,我和哥哥的名字是她的得意之作,何忧、何愁。
意为没有什么好忧愁。
王源似懂非懂地歪着头,我就叹气,在他的世界里,一切皆是善意,哪里有什么忧愁,他怕是从未尝过愁滋味吧。
我跟他说这个典故后不久,一天,我把自己埋在沙滩里闭目养神时,老远就听见王源在叫我。我朝他望过去,他手里拿着什么,当他走近我,我看清他手里拿的东西后,惊得眼珠子差点没掉下来。
我说:“王源,你竟然能看书了?”
他兴奋地咧着嘴,把我拉起来,指着书页中的一句道:“阿愁,是你的名字耶!”
我仔细一看,他指给我看的原是一句诗——离人心上秋。
心上秋,正是愁。
王源嘀咕着:“不过这前面两个字,是什么呢?”
我看着他,说:“是离人。”
他追问:“什么是离人?”
我突然就不说话了,因为我觉得这两个字和愁连在一起,似乎有些不太吉利,冥冥之中,像注定了什么。
王源不断催促着我,我没有办法,答他:“是离开的人。”
王源沉默了一下,半晌,他突然站起来,朝大海跑去。一个猛子扎进海中,很久之后,他游回来,一身水珠地跑到我面前,清秀的脸看上去无比委屈,他说:“阿愁,我将那本书埋在海里了,你不要离开,好不好?”
我的心里突然一片柔软,笑笑说:“你傻呀,我总会回来的呀。”
他一愣,像是认真地想了想什么,然后重新露出笑颜,重重地点头:“对呀,你总会回来的。”
这些年来,像养成了习惯,每一年离开渔村,我都会告诉他一句:“你等我。”
他就傻呵呵地笑,拼命点头。许平顺从来都是对我言听计从的,他相信我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字都被他视为箴言,他将所有信任毫无保留地给了我,甚至没有一句为什么。
那几年的时光过得飞快,我总是希望自己快快长大,大到足以保护许王源,然后,我要带他去看一看外面的世界,我生活的那个地方,作为他带给我的惊喜的报答。
可是很多年以后,当我长到足够大,可以保护我身边的每一个人,却又无比希冀时间可以倒流,让我回到当初那个保护不了任何人的年纪。
那时候,我一无所有,却有王源。
后来,我拥有一切,却再没有一个王源。
我的妈妈希望我一生无愁,而王源的妈妈希望他一生平安和顺,可最终,我们都辜负了各自母亲的一番心意。
我上了重点高中后,课业繁忙,每个假期都被无数个补习班安排得满满的。
我两年没有回过渔村,我让王源的等待变得没有尽头。偶尔被繁重的学业压得喘不过气来时,我总会想到王源,仿佛闭上眼就能看见他在路的尽头等待我的样子,于是,再怎么黑暗的路我都不再害怕。
第三年的时候,我回渔村,这次举家浩浩荡荡地回去是有要事在身,爷爷身体出了问题,在爸妈的说服下,他和奶奶终于同意和我们一起回福川,享受更好的生活和医疗条件。
令我意外的是,当大巴车在村口停下时,我并未看见那个在我无数个梦中徘徊的身影,我的心里说不出地失落,四下张望了许久,期待中的那个身影并未出现。
已经走到前面的哥哥回头大叫了我一声,我回神,低下头快步跟了上去。
吃饭的时候,大家谈论起渔村。说现在全球气候日益变暖,海水一年一年吞噬着海岸,也离渔村越来越近,有专家说渔村保不了多少年了,说不定哪一天,一个浪头打过去,渔村就成为海中的废墟了,这也是爷爷奶奶下决心离开这里的主要原因。这几年,
渔村的人不断外迁,住进了政府的安置房,王源家也分到了一套安置房,但可恨的是,他那个远房表叔连哄带骗让王源签了房屋转让协议,自己拿了房款,消失得无影无踪。王源唯有和年迈且神志不清的奶奶依然生活在渔村的小小房子里。
爷爷叹了口气说:“就前几天的事,王家老太太去海滩捡贝时摔了一跤,当时就不行了,也不知道王源这孩子以后要怎么办。”
筷子“吧嗒”一声掉在桌上,大家沉浸在对王源的同情中,并未注意到我,我捡起筷子,胡乱扒了几口饭,找了个借口溜了出去。
王源家的门上还贴着白色的“奠”字,我敲了敲门,过了很久也没人来应门。我倾身想贴在门上听听里面的动静,门却在此时被拉开,我一时收不住,直接贴到了一个温热宽厚的胸膛上,我愣了一下,缓缓抬起头。
他比记忆中更加瘦弱,常年受日晒海风洗礼的肌肤黝黑,清秀的眉眼暗淡无光,看上去疲惫不堪。
王源低着头看着我,很久之后,他叹息着拥住我,说:“他们都说你不会回来,可我知道,你会回来的。”
我的心跳突然加速,脸上也不合时宜地燥热起来,在听到他这句话时,心里忽然就模糊不清地疼了一片,我的手抚上他的背,轻轻拥住他:“王源……”
我不知道我该说什么,有什么东西似乎想要冲出体内,脱口而出,可我不知道那是什么,我害怕,那些莫名的情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