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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屋吾自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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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银翅腾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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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走近了,角楼内豆灯一挑,灯影黯黯,映出个细条条身影。

  柔娘并未拥红叠翠,仅一身家常旧袄,乌发松松挽着,上头簪了个蜻蜓竹叶簪,随着她抬头望来的动作,那蜻蜓翅子颤颤巍巍,上下颠扑不住。

  蜻蜓是拿红色甸珠粘的眼睛,灯下流光一闪,活了也似。

  这娼/妓确实过人容貌,并非美得鼎盛猖獗,乃是文且弱,若粗粗视她相貌,决料不到背后多少风尘肮脏。

  何勤略略分神,心中暗想,这蜻蜓簪倒有趣生动,比我上回打的那支梅花簪远去许多,回头也去为娘子打下一支来。

  见他入门,柔娘上前趋了一礼,方开口说话,因她昨夜上吊寻死,声音沙哑粗砺:“昨夜承老爷相救,活下条命来。”

  哽咽一顿,接着道:“多谢。”

  只见她双手捧着一样东西往前一送,直直递到他跟前来:“这衫子,奴……我已经洗干净了。”

  何勤点头,伸手去接。才刚接在手中,正欲说些什么的时候。只听得一个声音猛地在耳旁炸开。

  何勤转头一看,顿时眉心几道竖纹林立起来。

  只见一个醉汉扑进门来,甫一进门,那浑浊的眼睛便在这柔娘身上翻滚,一面拌着醉步过来了。

  他一边往前,一边涎着脸,大着舌头道:“肉,肉儿……”

  何勤见此场景,觉得尴尬,心内计较:怪道当初众人大都不肯来租这屋子,每日里三教九流内迎来送往的,实在是……我当日珍惜银钱贪他方便才住此处,现在看来却大可不必,明日着手找下处去罢,宁可住远点费些脚力,也不要落在此地看这腌臜事体。

  他寒着脸把脚尖打个滴溜溜的转,对上自己屋门的方向,准备走人。

  “何掌柜且慢。”只感觉背后一阻,回头一看,一只素手扯着他的衣角,石青料子衬出那手上粉艳的丹蔻。

  很奇妙地,他感觉到那只手微微地在抖。

  一刹那间,他像被麻绳攥住了一般,心口一紧,说不出的别扭。

  见他转头,柔娘才松了手,灯下一双凄惶的眼睛:“帮帮我,我不想……”

  不想怎么着呢?

  未尽的话彼此都知晓,风尘中碾转的人,从发上的蜻蜓簪,到指上点染的丹蔻,乃至一举一动,细枝末节间,都在不由自主地宣泄些未尽的风情。

  看在眼里是美的,然而再仔细琢磨,这美来之不易,已经断送过一位女子最干净的青春岁月了。

  仿佛豆蔻年华开在泥沼之中,阴森森地翘出朵花来,美得殊胜,也美得如临末路,一望之下,令人齿冷。

  他叹了口气:“你真的……”

  话还未完,又被打断。

  只见那醉汉酒跌跌撞撞地上来扯这柔娘,嘴里骂骂咧咧:“娘的!今日我有钱!有钱!”

  “婊/子无情,戏子无义。然鹅今日本大爷有,有钱,你这贱人,还躲着做什么,还不快……”

  柔娘躲避不急,叫他扯了一只手握住,那醉汉一面掌着那只手不住揉搓一面耸过头,烂泥似往她身上靠,鼻翼嗡动仿佛是在嗅她身上的香气:“还不快,收拾出你那些假作的温柔情义,来伺候伺候本大……”

  柔娘无处可逃,抖如筛糠,忽然极其惨烈地哀叫一声。

  忍无可忍,何勤提着碗大的拳头向外一击,那醉汉不防备,肩头正中这一拳,身子一偏几乎摔倒。

  他连退两步才将将站住,眼眉拧起来,把着手上的酒葫芦就望何勤甩过来。何勤虽有防备,但那葫芦未合塞子,里面悬着的酒液飞荡出来,一下漫了他半边脸。

  何勤咬牙,大步向前,瞬间与这醉鬼撕打在一处。

  那醉汉虽然长得高大,然而一身无用菜肉,加之醉酒,打起架来全无章法。不过几下就被何勤打趴在地上,一动不动了。何勤还以为自己出手没个轻重打死了人,心头砰砰乱跳,半俯下身以手探了探他鼻息,发现还在出气才放下心来。因这酒醉之人,一坨死肉般沉重,他费了好大力气,才搬着手脚,把这醉鬼丢到了门外。

  柔娘见那地上躺着的酒葫芦,气不打一处来,捡起来冲到门口,狠狠望那醉汉脸上砸去,砸出一响闷声,才转身,合了门栓紧。

  何勤微喘,往旁边椅子上一坐,平复气息。

  柔娘眼圈泛红,急走过来,折身便拜。

  何勤赶忙拧身避开,道:“勿要如此!你拜我作甚?”

  柔娘跪在地上,并不起来,眼里簌簌落下泪来:“何掌柜,你也见了刚才场面。早你来前,应也知道这角楼里住个娼/妇。世人口舌间,都道娼门肮脏,受多少磋磨都是应该的。”

  “可我,”她语带泣声,“我也并非生下来就该为奴为娼,我也曾是好人家儿女。我是彭乡里人,十五岁那年订了人家,本可以好生生嫁人生子持掌中聩。我只恨,只恨自己命苦,遭了荒,死了爹,无处可去,最后沦落到这等境地。”

  她哭得人难受:“可我亦是个人。虽然已经半生零落,但好歹留存着些做人的念想。我不想,不想这样苟活……”

  何勤心下一软,无可奈何道:“可惜我只是个平头百姓,简单经营个铺子。也不知如何帮得了你。”

  那柔娘擦擦眼泪,道:“何掌柜若是想帮,还是能帮的。我虽不才,一向却对这点心糕点有些信心,以前在家中,也常开灶帮人做。现掌柜开了铺子,听说人流颇大,我舔着脸在此处求了,若是柜上分我一角,摆些我做得的点心。倘若卖出去得了利,我与掌柜的五五分成。”

  言罢,拿一双如水的眼睛将他望着,极尽哀求。

  何勤见她求得可怜,她的手作糕点又是他见识过的,确实很好。心中琢磨一遭,方开口道:“也成,只是糕点一项,本就薄利,也不用五五分成,你七我三就成了。你若是做出点成就来,脱了此行当去,倒不必如此自苦了。”

  柔娘点头不止,自然千恩万谢。

  且说这柔娘的手作糕点上了柜,一开始销量一般。耐不住她细细琢磨,开发出着精巧样式,或有兔头,或有猪脸,或有趴着的小鱼,居然得了些小孩的喜欢。日子久了,便常有几个小童戳在街心死活不走,央着爹娘进来买块猪脸糕等等。

  这日晚上,何勤关了铺子回来。

  那柔娘依旧等在灯下,见他来了,微微含笑,问道:“何掌柜可曾吃了?”

  何勤摇头,老实道并未。

  柔娘心头一喜,促步进了后厨,不到半刻,端出个淀蓝的海碗,稳稳当当放到桌上。

  再看这碗中,雪白的面上浮着颗煎得金黄的蛋,旁边漾着青菜和葱花,还有切得细细的肉臊子,和着热油泼在上面。

  热气一扑,香杀几里。何勤肚子馋虫一勾,翻江倒海地闹腾起来。他也不客气,抬筷就吃。

  一筷子下去,挑了一大口面条上来。幸而柔娘想着他男人家,可能食得多些,因此特特备了一大海碗来,不然可能不够他挑几筷子的。

  何勤大块朵颐,边吃边道:“畅快!”

  柔娘也不说话,就坐在桌旁,含笑看他。

  他一身简衣,坐在桌旁吃得满头大汗,因吃得热了,恍惚还以为是在沙锦村家中,百无禁忌,情不自禁在桌下蹬下半面鞋来。

  本来这楼中尽是面条的怡人香气,忽然间泛起一股臭水沟味道,柔娘不防,嗅到鼻里,酸得眼中带泪,猛地打了个喷嚏。

  何勤这才回过神来,脸上闪过几丝尴尬,连忙在桌下把那半面鞋子又穿了回去。

  没话找话:“臭吧。”

  柔娘看他,半晌逸出一句:“掌柜的不必自谦,这何止是臭,乃是臭极。”

  此话说罢,俩人对视一眼。也不知谁打的头,忽然开始笑起来。

  柔娘按住笑得生疼的肚子,眯眼看去,这何掌柜生得并未十分英俊,只是目定神正,很有些男人的坚毅。此刻笑中,变得可亲了许多。

  这仿佛是她从十五岁起便憧憬期待着的人间幻梦,有个夫君在旁,自己热锅热灶地做饭上来,边吃边笑。最好再养个孩子,饿了要哭,摔了要抱。

  何勤也看她,人是美的,然而灯下更吸他目光的是那支蜻蜓簪子,银色长翅,随着她笑的动作,颤动得上下翻飞。

  “我……”何勤斟酌着话语。

  “嗯,掌柜您说。”柔娘温声道。

  “是这样,”何勤不太好意思,“我瞧你头上这蜻蜓簪子挺有趣,想问在哪家银铺打来的。我家中娘子久在乡下,一向没有什么新鲜钗环。”

  “想为她打一支去。”他摸摸脑袋,如是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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