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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屋吾自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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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芳魂渺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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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噗的一声。

  仿佛幻梦碎了,她一下子从温情暖暖的憧憬中,被拖曳回冰冷而现实的人间世界里。

  何勤吃完了面,微带征询地看着她。显得和之前不太一样,有点生涩,有点不好意思。然而这些生动而真切的表情,显然都是为着他家中那位贤妻才有的。

  柔娘心中微酸,随后,伸手拔下头上的蜻蜓银簪,从桌面上滑过去,滑到他面前,道:“既然掌柜您看得这簪子有趣,不若拿了我这支去,送与家中嫂夫人,权当我一点不成气候的心意。”

  何勤连忙推拒,说不要。

  柔娘道:“掌柜的不必如此客气,我得掌柜的深恩,无以为报,一支簪子又值得了什么呢。”

  何勤解释道:“这却不必,我确实并非在与你客气。只是我要送她,必定打支簇新的去,不好拿他人之物转赠。再有,说来不怕你笑话,家中养着小女一个,若这铺子手艺好,见着什么活泼手串铃铛,也好为她小人家凑一副。”

  柔娘见状,只得收回簪子,却不插戴回头上,只在手上摩挲,道:“掌柜的见笑,倒是我思虑不周了。那家铺子就在小柳街上,门上悬个“王记银坊”牌子,一对儿夫妻经营的。你去了,问他要新打的款式,再慢慢挑着吧。”

  何勤道了谢,起身拿碗要去洗,柔娘原本按下碗说不用他再费手,他一阵风地抢了碗去,口上笑道:“费你好意,我在家中也常做这些,不值什么。”

  见他去了后厨,她呆呆坐椅子上,良久,方慢慢叹了口气。

  “长吁短叹的,”熊氏不知何时下的楼,捧碟瓜子靠在楼梯边上磕着,一边磕一边拿眼角睇她,“又是做个什么?”

  柔娘不欲与她多说,垂头站起来,准备上楼。

  “别当我不知道你在想什么,你是我肚子里爬出来的种,别人不知道,你老娘我还不知道。”熊氏说到这里,拿手指往后厨方向一点。

  虽她特意压低了声音,但柔娘还是脸色发白,低声斥道:“别瞎说!”

  “要我别瞎说,那也得你别瞎想。人家家里有妻有女,眼看着铺子也有了起色,会与你勾缠?”那熊氏张嘴飞出两片瓜子皮,“值得你扮这些知心伎俩?又不是他家奴才贤妇,白花这水儿功夫。做饭?候门?你若当初对许老爷有这般温柔功夫,老娘我真是阿弥陀佛赚大发了。”

  柔娘咬着唇,只不说话。

  熊氏又道:“戏本看多了,当人救你一命就能生些什么剪不断理还乱的爱恨情愁来。老娘我今儿明明白白地告诉你,你我土里求生的人,米面要钱,煤油要钱,没有拿来四处贴补的空当。你若有这钻牛角尖的功夫,还不若在钱眼里好生钻研个门道出来。”

  顿一顿,最后道:“待你活到我这岁数,就会知道,没有什么,能比扎扎实实握在手里的银钱,来得更贴心。你自己琢磨,别赔了心,贴了钱,到头来竹篮打水一场空。心要死,都得趁早,真伤到里头了,半死不活的,凭谁也救不了。”

  噼里啪啦撂下这一通话,又端着瓜子碟上楼了。熊氏体壮,踩得木楼梯咯吱作响,每一步,都像碾在人心尖上一般。

  原本心如狂草,这此刻,仿佛大风刮过,藤蔓枝须吹了个干干净净。按下,按下,把那颗亟亟待萌发的种芽,往更黑更哑的角落里压去。而那曾经如在眼前的幻梦,也泡沫似地,烟消云散。却不怪熊氏辞锋如刀,只恨此梦太薄,一戳就倒。

  柔娘松开掌心,一看,手上的蜻蜓簪子折了半翅,再也飞不起了。

  把蜻蜓和断翅拢在手里,她一言不发地上楼了。

  何勤洗了碗筷回来,见楼下已经没人,便熄灯自去睡了。

  且说到了早晨,何勤依旧天明时分就起。柔娘并熊氏早就起了,俩人在后厨忙活,炊制点心。自这柔娘寻过一回死,这熊氏不说对她百依百顺,却也是不再像往常那般催逼打骂。见柔娘想用这手作糕点当个出路,先头虽是冷言冷语刮了两天,到柔娘正经开始做时,这老婆子便一面哈欠连天一面耙着头发出来帮忙,或起灶或揉面,一边嘁嘁喳喳,倒弄得早起灶间十分热闹。

  待何勤出得屋门,柔娘并熊氏已经制好了糕点,热气腾腾,搁在一个藤编的三层方格盒里,叫何勤提了去。又另有一个棕色提篮盒,拿青布盖着,边角缝隙里不时飘散出香气。

  何勤看那提篮盒,奇道:“这又是什么,今日做这许多?”

  柔娘道:“掌柜的贵人多忘事,明日是秋种节,要吃五色秋糕的。我早起先做了这一提篮,也没有许多,拿去铺子里柜上放着,卖卖看罢。”

  这五色秋糕坐起来工序繁杂,不到节上基本平常门户里无人动手去做它的。近年来也有人嫌麻烦,往外头摊子上购了过个节,因此,想必也有几个买家。

  何勤点头,匆匆吃过早点,便拿那两盒糕点往铺子里去。

  待开了茶铺,那张佬依旧早早地来了,坐在老位上,点了壶茶并一块五色秋糕,品了几口,不吝赞道:“好手艺!好手艺!”

  他这头赞声不绝,那头刘一味耳尖听到了,正想蛰出身来坦然受一顿夸,眼睛一扫,见他桌上啃的是秋糕,便黑着脸又窝回去了。

  临近中午,原本茶铺里人渐渐少起来,都各自拿脚家去,抑或是去饭馆。但只听得街上人声渐响,也不知谁高喊了一声“郑大爷家看嫁资咯!”。一瞬之间,两侧街面上探出大大小小许多好事头颅来,有老有小,有男有女,都攒在街上等着长这等见识。

  连近来畏冷,鲜少出门的任婆也携了顺哥,坐在铺中伸脖苦等。何勤忙与她上了茶,又递给顺哥一块儿猪脸糕吃着。

  顺哥吃得一嘴屑,问:“看甚!”

  不待任婆回他,那张佬便先说:“看银钱流成河哩!”

  顺哥听了,从椅子上跃起来,闹着要找根大勺舀银子去。被任婆着实拍了两下,才瘪着嘴老实起来。

  又一会儿,只见小瓦街南面整整齐齐来了一队人。一队都是年青男子,统一的黑色布衣,大红带子扎在腰上,又气派又体面。

  这队人两两分组,扛着嫁妆远远走来。打头扛着的,是系着红绸的房前桌,床前橱,圈椅等等,只见木料上乘,飞花镂鸟。再来,是各类果盘、烛台、棒槌等,样式精细,独具匠心。再往后,半人高的织带机,苎丝架,蜿蜒而来。连那扛箱,在这富贵气象之中也丝毫不落下风,朱漆髹金,流光溢彩。

  扛箱的队伍倒肃然,只听得小瓦街两侧,升斗小民们惊叹之声,此起彼伏,不绝于耳。

  何勤也是生来第一次见到这等场面,心中暗想:“生而为人,有人泥涂求生,有人金银履路。想我何勤,何时才能挣下个巨硕产业,以遗子孙呢”

  如此,把这景象仿佛深刻在了脑子里,心里立下个心愿来:若是以后果真升发了,也要这般,十里红妆,送女儿风光大嫁。

  众人在街前探头看着,还有看得不足的,一路追着嫁资队伍往前。眼和嘴各自忙活,一个看不休,一个叹不停。

  长了这等见识,到了下午,茶铺里言语间都是在聊这郑家嫁资的,何勤上台讲个掌故,就地取材编了段十里红妆进去,当场赢了个满堂喝彩。一下午间,群情激昂,瓜子皮与唾沫星子横飞,王端光扫桌上的瓜子皮就扫了三笸箩,更别提刘一味驻在后厨里制糕点,竟是一炉炉出来,一刻都走不脱。

  到了晚间,何勤盘算银钱,竟比平时多出了两倍有余。刘一位收拾干净后厨,王端归置好了桌椅板凳,正要上铺板时,只见门外急匆匆冲来一个人。

  那人拿袖子揩了揩额上的汗,焦躁问道:“掌柜的,你家那个野茶荷叶酥还有没有?若有,全包了我带去!”

  何勤一听,便看刘一味,刘一味摇了摇头,何勤于是道:“这位客官,来得不巧。小店这会儿打烊了,今日炊制的糕点亦已经售卖一空,您明日请早罢。”

  那人急道:“掌柜的,真没有了?”

  “客官,”何勤好笑道,“若真有,我哪里有放着生意不做的道理。来者是客,我敞开大门做生意的,没有平白为难您的道理。”

  那人往袖里一掏,掏出一角银子搁桌面上,挥着袖子扇风:“掌柜的,现起炉灶,现做,也不用做得许多,做一碟子来,我好带回去交差罢了。”

  何勤打眼看着,估出那角银像是整银绞了两次的,如此一单生意,不做简直枉生在穷苦人家,便转头对刘一味道:“快去,开了炉炊制出来,好与这位客人带走!”

  刘一味自然去了,不过一会儿,转出来喊道:“掌柜的,面粉没了。”

  王端看看外头天色,嘴里嘟囔:“这个点儿了,哪里买面粉去?那米面家的赵二最好吃酒,这会儿估计吃了酒,早关了铺子大被里睡去了。”

  何勤想了一遭,拍了下脑袋,吩咐王端:“你到角楼,问柔娘寻了面粉来。她那里应当有。”

  王端飞奔出去,不一会儿取半袋面粉,送进去与刘一味。待制得荷叶酥,便细细在油纸里包裹好,扎得严严实实的,请这位客人带走了。

  忙活完,收了铺子,何勤往角楼走。抬头望天,只见无星无月,格外黑沉。

  “怕是要下雨了。”他自言自语道。

  到了后半夜,果然下雨了。

  一场秋雨一场寒,天地抖擞,风霜刀剑,摧花动草。一夜之间,无数凋零去,无数随水流。

  大沽里西北角的郑府内宅中,丫鬟翠裹推门出去,呀了一声:“打伤这许多花草,姑娘见了可要心疼。”

  另一个丫鬟银织端着铜盆催她:“快走吧,今晨张妈妈要带人压床,咱们先给姑娘梳洗了是正经。”

  “也是,咱们先过去收拾了,免得待会儿张妈过来唠叨。”

  “这也不怪她,她是姑娘的奶妈子,自然更悬心些。前两日姑娘吃喝不下,张妈顿顿捱小厨房里弄些新花样,真是亲生的姑娘都未必有这样上心的。”

  “可不是,幸好昨儿晚上姑娘开口说想要个荷叶酥吃。张妈赶紧吩咐了门上的小厮跑腿去,买来时还热热的呢,我看咱们姑娘连吃了两块。嘻,难道真就那么好吃?改天咱们也托人买来尝尝?”

  俩人说笑间穿过了长廊,到了张大小姐的闺房,轻轻推门进去。这郑大小姐睡觉浅,一有响动便易惊醒,所以自来不要丫头值夜,说是怕吵,丫头们入了夜只得各自去睡,早上再过来伺候。

  银织轻声道:“姑娘……”

  连叫数声,也无反应。

  翠裹家生子,自小便跟在这郑大小姐旁边的,胆子大些,上前就掀了拔步床的帷帐,口里道:“我的亲姑娘哎,今儿……

  “啊!”只听得两声惨叫,两个丫鬟齐齐往后一倒。

  再看床上,再有两日便是佳期的郑大小姐,口鼻出血,圆睁双眼,芳魂渺渺,已然横死在床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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