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血夜惊起
成德二十年秋,大雨滂沱,惊雷如电。
小瓦街角楼里,何勤睡得并不安稳,恍惚间梦见他娶个夜叉来家,谁知夜叉并不吃五谷饭菜,张牙舞爪地讨要人肉吃,他又哪里给她割来二斤人肉。吵吵闹闹间,他依稀想起自己是有妻女的,再看,大街上一个蓝底白花衣的妇人背影,并着一个总角的女童,渐渐走远了。他心头一痛,正待追去,却又被夜叉绊住了手脚。这里夜叉抱着他的手百般不依,一边嚎一边撒娇。只是夜叉族的撒娇大概别具一格,不是普通的拉拉衣角拉拉小手,而是咬定膀子不放松,大力撕扯。
撕扯之下,他痛得一哆嗦,彻底醒了。
这梦来得太真实也太痛,他一时卧在床上,懵住了。一人孤身在外,值此寒凉秋夜,只有被褥中一点温暖的热意。卷着被子缩了缩,依然觉得心头慌个不住。他反手摸到枕头下,握住一根银簪抽了出来,正是他寻空去王记银坊买来的蜻蜓簪子。黑暗里银面冰凉,他拿手摩挲,慢慢捂得热了,掖到袖里贴着。
窗外雷鸣不止,他暗想:这等恶天,也不知她们娘仨睡不睡得住。我看是日有所思也有所梦,来了这久,若是明日事情交代得了,我也家去一遭。
想得心定了,酝酿些睡意刚要接着睡去,只听得耳旁猛地炸开一声,接着又有许多飒沓步音,听声儿,竟是往他这方来的。
“来!”黑暗中不知谁高喝一声,“拿人!”
何勤只觉肩上一痛,接着整个人被按倒在铺上。他心中惊极,以为是夜盗入门,挣扎着动了动右手,瞬间嘎嘣一声,右手处骨节受了大力,就此脱臼。浑身一抽,他痛得下颚紧绷,刚要吼嘴里就塞进一个布条物事,堵了个严严实实。
何勤发了狠,红着眼,活鱼似地在铺上挣。
“娘的。”不知谁啐了一声。
何勤感觉到那唾沫星子飞在自己脸上,催得他直犯恶心,还未待他扭头避开,一只大掌携风裹势而来,结结实实呼在他脸上。这手的主人想必是个打人的个中翘楚,他感觉自己半边脸都被打麻了,额角一抽一抽地疼。
然而很快,一种更大的绝望,更深刻的恐怖席卷过来,铺天盖地压过了脸上的疼痛。
窗外惊雷滚过,电光狞厉间,他看见一面腰牌。
隶书刻作,工而整的三个字——
永昌捕
到早上,雨渐渐歇了。一场雨后,许多萧瑟。庭前断花飞草,折了一路。大沽里郑府上,悲声不绝。仆人们抹着眼泪架起梯子,撤下之前装点的红绸喜布,换上白布。
大厅里郑夫人几次哭死过去,被丫头架在椅上,披头散发地哭:“我乖乖巧巧的闺女,养在我跟前十六年哇……等闲她做个针线戳了手我都疼心,天爷啊,怎么就这么去了啊!”
她胸口起伏不定,猛地从椅子上窜起来,指着郑大老爷道:“她才刚过面,你就要人拿刀子剖!不用费周折,干脆拿刀子活活来剜我的心!反正没了她,我枉活甚么!”
她捶胸顿足,双目赤红:“我看今日谁敢动我女儿!我第一个,死在他面前!反正白发人送黑发人,还有什么活头……呜呜,我苦命的岚儿啊……”
永昌县衙派来的仵作停在廊下,与管家面面相觑。
郑大老爷见发妻如此,昨夜又痛失爱女,不禁潸潸道:“夫人!难道我就没有心,难道我就不痛!我虽不成气候,这女儿也是我一路宠过来的。打小抱在怀中,猴在膝上,好容易养大成人,正要风光发嫁了她!如今!阴阳两隔!如不是为她寻个真凶来,我……难道舍得么!”
郑夫人道:“真凶?真凶不就是那制糕点的奸商!丫头说了,昨夜岚儿就吃了外头买来的点心。害我岚儿,她才十六岁啊……我恨,我要他抵命来!”
郑大老爷见与妻子说之不通,只能强忍悲伤,安抚了她,先叫丫头搀她回内院。
待夫人走后,才招了那仵作进来,忍悲一一问着。
仵作道:“那盘糕点剩余的,小人已经细细验过,并无问题。只是粗看小姐状况,应当是中毒无误。”
郑大老爷红着眼,道:“除了剖尸验明,真的别无办法?”
仵作无言,单点了点头。
良久,郑大老爷道:“那,那就剖。只望验个清楚,以慰我儿在天之灵。”
顿了顿,他含泪吩咐道:“只是剖完,烦你缝个整齐,她年轻轻姑娘,平日里就爱俏。”
傍晚,永昌县衙后堂,县令毛怀仁在堂内踱步不止,不时扭脖看向门口方向。
待得仵作并班头疾步而来时,忙连声发问:“如何?”
仵作摇头:“回老爷,那郑府上残存的疑物野茶荷叶酥已经验出,未有毒物。连带着郑小姐肚内也剖解开了,并未发现毒物。”
班头亦摇首道:“监里已刑过两遭,那何勤咬定他并未炮制有毒糕点,蚌似的撬不开。”
“这个也说无毒,那个也说无毒,”毛怀仁咬牙道,“那这郑氏千金是怎么被毒死的!人在家中坐,没有毒从天上来的说法!给我查,狠狠地查!细细地审!严严地问!这场案子不同寻常,且不说郑家本地大户,就说郑二爷现任着崖州知府,这案子办不漂亮,咱们谁都不好过,限你们五日一比,给我查个水落石出!”
五日为期,然而糕点检验数次,俱是无毒。这宗案子毫无线索,那班头焦躁不已,窝在牢中,日日刑讯何勤。何勤日夜遭受苦打,铁打的身子也熬不住,心内渐渐觉出不详来。因有隔壁犯人明日出牢,便许他好处,托他带个口讯给柔娘,请她到沙锦村中接来妻女,打点关系,与自己见上一面。
柔娘得了消息,心中惴惴,想着何勤一向的好,连忙雇了车,亲自到沙锦村去请田氏。
当晚入了夜,打点过守卫,田氏抱着喜姐入了监子。
只见一条黑沉沉长廊,两侧羁押些牛鬼蛇神,不时窜过一两只大耗子。走到尽头,木栅栏里倚着个潦倒的人。
田氏心头剧痛,疾奔过去,未说话,泪先流个不停。她伸手过去,隔着栅栏拉何勤的手过来。他是男人,手比她大许多,一手合握不住,只能颤巍巍地捧在心口。又看那手上血淋淋一片,这曾经是一只下地能干活,进铺能数算的手啊,活生生被枷成了一团烂肉。
“你们来了,”何勤勉强凑出一笑。
“这是怎么了?到底怎么了?怎么,怎么闹出人命来了!”田氏哭道。
“娘子,我命薄,怕是越不过此槛了。那郑家小姐吃了我铺子里的糕点,当夜死了。我那糕点自然没动过手脚,咳咳,现在上头严令追比,他们又找不出真凶来,少不得拿我顶缸。这几日刑打不断,不过等我屈打成招罢了……”他眼角发红,目光留恋地在妻女身上来回,“我贱命一条,却苦了你们……”
“不怕,我去求人,我去使银子,我去通关节。”田氏泪流满面,“散尽家财,也要救你出来。咱们没有这样命,架不住的富贵那就全部散了去。只要能留你条命来,我吃糠咽菜当牛做马也甘愿!”
何勤不说话,慢慢抽出手来,抚了抚她怀中喜姐的脸。小人家无忧无虑正睡着,睡得双颊红扑扑的,格外可人疼。才抚了一下,他指尖未干的血痕就粘在女儿脸上,染脏了似的。心内一痛,他电似地收回了手。
喉间一哽,想起梦中妇人并女童渐行渐远的景象,他竟然说不出话来。只能别过头,把眼中泛起的泪憋回去,再转过来。
他从身下的稻草里摸出一样物事,田氏泪眼婆娑,看出他藏在稻草里的竟是一支银簪,制成蜻蜓样式,两翅颤颤。何勤把簪子握在手里,示意田氏凑过来。
田氏强忍哭音,伸脖向前,额头抵着那冷冰冰的木栏。感觉到丈夫拿着簪子往自己发间带,动作笨拙,戴了几下才戴住,最后,那只大掌在她发心停住,不能更温柔似地,抚了一下。
当年洞房花烛,脉脉对坐,他的第一个动作,也是如此,温情缓缓地拂过她的发。
此情此景,田氏心中如在泣血。
“春娘,”收回手,他在牢内挣扎着起身,因刑打过甚,左腿已经直不起来,右手无力地向下垂着。囚服上血痕斑斑,往常人高马大的汉子此刻已经站立不稳,勉强佝偻着,向她揖了一揖,“你为我妻,三载以来,夙兴夜寐,无数辛苦。”
“往后,你……你们要好好的……”他喉中哽咽,“我怕是,不能与你同老,不能看喜儿长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