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乔乔女子
梅雨时节。
一落雨,远远看去,整个平阳京就如同蒙了层细细的灰。临水的细脚竹楼颤巍巍踮立,上覆的蓑竹被雨水一激,露出股经年累月的滑黄。马车从曲江边疾驰而过,马蹄踏踏,越往前,两侧楼阁越近乎高大壮丽。待到平阳京,已经是往来亭台,六朝烟雨,皆付此处了。
马车里香冬兴奋道:“到了到了!”
另一侧香阳嘘一声,瞪她一眼,压着嗓子说:“小声点!没见姑娘睡着啊!”
说罢,俩人齐齐往软垫上看去。
姑娘打小,睡着便是这般秉性。庄妈妈也严着纠过几次,究竟改不过来。只见织花薄被掩了大半张脸,长佛八宝的深紫绣纹下,更显出脸色的雪白。因睡得熟了,呼吸浅浅,气息被薄被拢住又腾上来,两边脸颊便云蒸霞蔚一般,渐渐浮起些许艳色。长睫如羽,栖蝶似的向下扑着,落在眼下沉沉的青影之中,平白多出几分柔弱。更妙的是,额间天然的一点红砂,鲜艳欲滴。
人之美矣,或皮或骨。然而这张脸上,虽是豆蔻初成,但皮之一相,色之完备,却已然初露端倪。
香阳心中暗叹:照彩瑶瓶似的美人,如若不睁眼,光这副样子,不知迷煞多少人去。一睁眼怎么样呢,剪水丹凤,喜怒横波,玫瑰生了刺,谁动都扎手。
入了城,再一会儿,马车顿住,马蹄在街面上踩踏数下,慢慢歇下来。掀帘一看,木匾高悬,金漆描画,郎府已到了。
见马车来了,门上齐应一声,小厮们上来,放脚凳搬东西,这时候东边角门上出来一顶青帷小轿,侯在一侧。何喜下了马车,丫头上来打起黄栌伞,她先上前趋了一礼别了养父郎承,才上轿入府。
过垂花门进内院,却不先去上房,先回了致心斋。
进了院,两侧游廊抄水,梅子流酸,芭蕉分明窗下绿。因下了雨,常日里挂着的鸟笼收起来了,所以并未听见鹩哥的聒噪。
唯有廊下一点白,走得慢极,也优雅至极,却是她养的大猫白球,好好一只公猫走出了女子莲步轻移的风范。何喜一去两月,再见它走路,觉得这猫又娘了不少,然而这二月来亦颇想它,于是顿住步子,脸上微露笑意,冲那猫招了招手。白球挪到她跟前,被丫头打理得干干净净的雪白绒毛顿时轻飘飘蹭在何喜兰裙角上。
众人看着,只见那猫,连半分停顿也无,视若无睹地擦裙而过了。
何喜立刻收了笑,拦住去路,弯下身,径直把这胖猫抱起,拢在怀中实打实地撸了几下毛。这套动作做得行云流水,已经是做惯的了。几下便撸得白球深蓝双瞳渐渐眯起来,又偏过头,脑袋蹭在她衣襟上,一边撒娇似的喵呜两声一边亲热地蹭了两下。
“这才像话,一只胖猫,天天摆个昂然不可犯的主子样,再这样死性不改,下回子得了闲,把你毛都撸秃。”何喜把它放开,这回它没再立时走开,而是依偎在她脚边,留恋似的喵呜两声,仿佛是还在求顺毛。
何喜不再理它,举步往屋内去。
一进屋,几个丫头上来纳福,道:“梅雨天气,屋子潮得很,幸好防着姑娘要回来,日日拿熏香塔子烘着,才算爽净了些。”
何喜微微一笑,还未及说话,外间便响起一个清亮嗓音。
“二妹妹调理得好知心丫头,比我身边这些木头愣子高去不知多少,哪时候得了空,也帮我调理几个。不然你姐姐我这样日日看在眼里,一个不防是要得个红眼病的。”
话音刚落,屏风后转出个清秀佳人。郎昭今年十六岁,身量随了父亲郎承,搁在北地的姑娘里也全不怯场,眉目却拓了母亲贺氏的模子,生得温文尔雅,眼中含笑,格外可亲。
郎承因深感何勤恩德,又悲何氏母女遭遇可怜,认了何喜做义女,誓以亲女待之。在府内西北角辟个大院子出来,把她们母女两个接进府内照养。自何喜抱来这府中,她那寡母想是丧夫心死,日日礼佛,有时候竟连女儿也照料不好。贺氏心善,看不过眼,与何家娘子商量后便把这喜姐抱来自己跟前养着。贺氏膝下只有一女,便是郎昭,仅比何喜大了一月。因此,何喜同郎昭俩人打小便在一块儿,不是亲姐妹却胜似亲姐妹。未分院前,俩人同塌而眠,叽叽喳喳半夜都在说话,一向感情甚笃。
郎昭一进来,瞥见何喜这模样,当即皱眉:“你这两个月逃荒去了不成,还是夜里没睡好?眼下这两块青。话说,我昨儿得了只尾羽甚丰的乌眼鸡,眼下找不着了,也不知道跑你们这院子里来没有。”
几个丫头懵然摇头,都说不知。
何喜一听,哪里不知道她故意影射调笑自己呢,义正言辞道:“见着了,但姐姐可能看茬了。那哪里是只乌眼鸡,分明是只小孔雀,风尘仆仆,不损其美。”
郎昭上来,探手捏了她的脸一把,一捏之下,只觉那上头皮肤润滑如水,忍不住又捏一下,笑道:“好个不要脸的主儿!”
姐妹两个正凑趣说着话,外头婆子回:“二小姐,外面箱柜清完了。”
何喜道:“先搬进来。”
郎昭歪坐在美人榻上,见外面抬进来三个黄桐木的大箱子,便笑道:“你跟着爹爹下了一趟滇西,得了这么多好物,可是按耐不住,为自己准备起嫁妆来了?”
因待会还要到上房请安,不好刚赶路回来便一身尘泥的去了,这会子丫头端盆送水,伺候着何喜洗脸。
何喜正拿热巾子拭面,声音闷在巾子里:“姐姐当真是料事如神,十里红妆,都在箱子里了,姐姐请看。”
她说看,郎昭哪有客气的,当即指挥着丫头开了箱盖,一箱箱看起来。只见箱内满满当当,都是些风仪土物,包裹好了贴着红纸,红纸上笔迹秀丽,各个写明了签。郎昭写着自己名字那一份,拿起来,发现又比别个精致些,当下抿唇一笑。
到了最后一箱,格外比前两箱偏大些。甫一打开,几乎被那霉味熏出一里地去,郎昭急忙退步,一面掩鼻咳了几咳,一面眯眼去看。只见箱内都是些书册,或写着《筹算经》,或写着《横购其数》,或写着《坐贾行商》……有的书籍看上去十分破旧,估摸着比她岁数都大,可能是个爷爷辈的。
字倒是都认得,合在一起便天文一般,真是看得她十个脑仁儿排着队都疼不过来。郎昭坐回榻上:“你倒真是长了个迥异寻常闺阁的脑子,一向我们闺阁里看些杂书,看个《调鼎集》也就罢了。你这倒好,甚么《筹算经》,甚么《坐贾行商》……”
说到此处,靠着仰枕叹了口气:“不过也好,幸而你回了,再过几日就是祖母的寿辰。六十大寿,自然不能打马虎眼,得风风光光的操办起来。不巧的是,二伯母偏生病了,躺床上起都起不来。往年里都是母亲跟二伯母一块儿备寿,今年只得抓我去顶人头,搁在抱厦里日日跟那些婆子罗唣,一会儿来问寿幛几副,一会儿来问寿帖……可怜我这吟诗的脑,作画的手啊,近日里提笔想作个画,画出来的却是颗颗饱满的寿桃……有辱斯文,有辱斯文啊!”
何喜听得噗嗤一笑,“这不叫有辱斯文,这叫耳濡目染,姐姐在抱厦里再历练几天,何止寿桃,八仙贺寿都能一笔绘成。”
才洗完脸,香冬上来替她梳头,那乌发润泽,一梳即能到底。香冬手巧,不多时便梳好一个垂鬟分肖髻,额前薄薄一层发,肩头垂着燕尾,尽显未出室少女的俏丽柔美。见她眼下实在青得不好看,郎昭又吩咐丫头给她薄薄上了层脂粉,等妆毕,姐妹俩这才携手往上房去了。
到了上房,未入屋内,已经听得里面言笑晏晏,二人连忙入内。一进屋,发现除老太太外,贺氏也在,并有一个客人在场。
给老太太和贺氏行过礼后,二人又到来客面前,行礼喊了声:“赵姨妈。”
那赵姨妈是二房伯母的姐姐,嫁与了汝阳江家,如今夫婿升了左郎将,一家子乔迁入京。刚整顿好,听说二伯母病了,便来探望,顺道也给老太太请个安。
赵姨妈见着郎昭,笑一笑,赞声好孩子,也就罢了。她目光一移,挪到后面的喜姐身上。十六岁的姑娘,长出了亭亭风姿,含苞绽放的花骨朵一样。花树下引人观望,引人流连,甚至入了魔障的,还要摘在掌心细细寻芳。如此姿色,怪道家中那个孽障,为她犯下个魂牵梦萦的症候来。
赵姨妈对何喜慈和一笑,从手上褪下一个沉甸甸的手镯,硬往何喜手上戴。
因有客人在,俩姐妹不好多坐,坐了一会儿便辞了出来。见着两个姑娘出去,赵姨妈方开口:“这喜姐,现订了人没有?”
贺氏面上声色不显,“她才过的十六生日,这却不急。我和老爷琢磨着,何家后继无人,我们老爷受何家深恩,不好眼睁睁看着何家断了香火。如今喜姐渐渐大了,往后立起来,招赘个女婿,也算承了何家血脉。并不盘算嫁到别家去的,自然不用许多担心拘束,因此随着她性子了些。姨妈若见着她没规矩,可不要笑话。”
一听这话,赵姨妈淡淡一笑,道:“你们这样盘算是没错,可也要看孩子将来造化了。”
从上房出来,何喜辞了众姐妹。也不要丫头跟着,自己打了伞一路往西,横穿过园子,入得浩扬院,还未进屋,便有个丫头出来道:“夫人今日闭门礼佛,二小姐请回吧。”
她站在伞下,神色一黯,“那我改日再来看娘。”
屋子里青衣妇人隔窗站着,看她持伞走远,一晃十来年,她幼时的习惯还是没改,一不开心就耷着肩,连个背影都写着不开心的模样。
熊氏看着,心里也觉过意不去:“孩子都巴巴地来了,你还不见?”
“我亏心。”柔娘这样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