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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屋吾自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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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一生惊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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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再过两日,便是初八,即是老太太的六十大寿。郎昭见何喜回来了,自然喜不自胜,紧着她往抱厦里坐镇帮忙。不为其他,何喜打小,对算筹数字格外敏锐,指派人事起来又比她爽利许多。以前贺氏治宴时两个帮着帮持,也是何喜出力多些。若她一来,郎昭便可躲个懒去,岂不乐哉?

  贺氏也说了,“你一来倒好了,我这里分不出手脚,你那大姐姐又是个美人灯,究竟帮不上甚么忙。京里讲究九不庆十,如今老太太六十整寿,当日亲友往来,老爷的同仁也定是要来的。要是出了岔子,可要旁人笑咱们家没人了。好孩子,你费些心。”

  看她眼下青黑,又说她身边香冬,“白日里也就罢了,晚上落了钥,早早熄灯遣她去睡,你看你姑娘,年轻轻女儿家,熬得两眼黑像什么样子。她若不听,叫婆子来回我。”

  又送了两方新配的柔济强身丸,方让何喜出去了。

  到初七早上,卯时的梆子刚敲过,何喜便被香阳叫了起来。梳洗过出后廊,径直来到北面的倒座抱厦厅中。

  刚刚坐定,郎昭也来了。

  茶炊子上早滚着水,丫头们井然有序泡茶,肃然至极,竟听不到半点钗环碰撞之声。少顷,上了茶,何喜的那一杯颜色格外深,而郎昭的那一杯则颜色浅浅,透出盏底下天青的冰裂纹。

  郎昭秀手端起片窑冰裂盏,轻抿了一口,眼睛往何喜盏子里一瞥,“你啊,打小就爱酽茶浓香,我看你也得分些许精神出来,好好识点清茗细香,方是当世滋味。”

  “姐姐何须委婉,直声道俗便是。”何喜端起茶盏喝了口,直下肚肠,这一口下去,脑子里瞌睡虫扫出来三千,人精神多了,“达官贵族用茶,讲究味悠色浅,缓而弥甘。用香,又要含而不露,隐而不放。在我看来,人生在世,哪里来那么多牵绊格序,作茧自缚,我就愿意当个喝浓茶,用狂香的闺中反叛。一走出去,我简直又精神矍铄又香喷喷的。”

  说罢牵袖送到郎昭跟前,兴致勃勃的,“在滇西新得的奇楠香,好不好闻?”

  “好闻好闻,哎呦,”郎昭笑个不住,“敢问阁下今岁贵庚,竟仍如此精神矍铄?”

  何喜一听,恍然觉出用错词了,然她脸皮厚,也不以为意。

  这时恰好有婆子上来回事,二人便不再笑闹,认真打理起事务来。

  办寿总总,十分繁杂,寿诞暖席,当日晌午面席,晚上大宴,次日又有一宴,以谢执事。外加正厅上寿堂布置,贺幛悬挂,寿人寿点之类,仔细理起来也颇麻烦。另外贺氏说了,还要开三日堂会,戏班子外请去,安顿人马住宿吃喝,又是一通事。

  这里何喜问道:“帖子散出去没有?”

  郎昭说道:“昨儿便发了,老话说,三日为请,二日为叫,当天为提来。我虽机务上迟钝,但这点规矩还是懂的。”

  何喜慢慢点头,翻开几场宴席的菜单看起来,那婆子在下肃立,不敢多话。

  少刻,看完了,又从头翻起,一一指出来:“面席派给里头小厨房单做,晚上大宴,小厨房出糕果点心汤品,大厨房出硬菜,执事谢宴上,也如此分工。你们到底下,自去商量好了,谁做甚么,一概明白标清,免得到时手忙脚乱,互相推诿。商量定了,呈我一份单子来,我只看单子说话。”

  缓了缓,接着道:“明日大概外头戏班子也要进府,一应行头砌末,都往西边听雪院里去。你手下调两个人出来,就驻听雪院里打理他们吃喝。”

  那婆子应声去了。

  理了会,丫鬟提了早膳来,俩人便略停一停,吃过早膳,方继续办事。如此忙了一天,到了傍晚,万事大略停当,郎昭坐着没出什么力气头脑,也嚷累,叫个丫头拿莲花捶在那里一下下捶腿。

  何喜坐在桌边,悬了笔,空出手来,拿手指慢慢揉着一侧太阳穴。

  郎昭见她垂着眼,略有疲色,又揉着太阳穴,便说道:“你那头疼的老毛病又犯了?要我说,这么下去也不是回事,还是得找个好大夫来。以前那些竟是些行骗的庸医,药也不知开了多少,竟然办法全无。”

  “打小这样,估计胎里来的痼疾吧,奈何它不得。”何喜叹了口气,“幸而如今倒比儿时好些了,以前三不五时的头疼,现儿不过累些或是情绪过激时痛而已。这会儿也不是痛得厉害,只隐隐抽起来,待会儿回屋躺躺就是了。”

  “痼疾?我瞧着不像,我上回替你篦头,好像摸到你后脑勺上陷下去一块。别不是摔出来的?”

  “谁,你说谁脑上有坑?”何喜转头,怒目而视。年轻的皮囊,颜色鲜活,含怒带嗔的一扫,虽然称不上种种风情,然而已经不会偏颇似的,一往无前地驰向了美的大道。

  郎昭看着她,总觉得她和何夫人并不像,何夫人是那种温柔文弱的美,然则何喜不一样,她喜怒皆宜,嗔叹都可,五官鲜活,是一种生机勃勃,万物初生般的美。

  也许像她爹爹?郎昭心里暗想,如若如此,那早逝的何家爹爹不知是何等风采。

  郎昭刚要逗趣,下面又有婆子上来回话:“大小姐,二小姐,先前订的烟花炮竹已经到了。”

  “嗯,”何喜,“先放在门房,晚上开宴前,结宴后各放一次。”

  “慢着,”何喜叫住那婆子,思索道,“留出两个大点的,莫要一气放完,搬我这里来。”

  吩咐完了,对郎昭眨眼睛笑,两眼眯起,笑得眼睫弯弯,“晚上咱们也放两个玩去。”

  初八当日,大早而起。六十大寿,礼不可废。

  正厅寿堂上悬了瑶池仙母图,八仙桌上供着蜡千、寿蜡、“本命延年寿星君”神码儿,另有黄钱、纸元宝、千张,洋洋洒洒下垂至条案两旁。条案上整整齐齐摆着寿桃、寿面还有寿人。地上间隔有序,摆了三张红垫子以供子孙跪拜。再往廊下一看,各处送来的贺幛挑了词句悬挂起来,微风一漾,红色缎子上锦线缤纷,用金色丝线特特勾出的“蓬岛春霭”、“寿域吉祥”等,在风中起伏不定,粼粼若有光。

  何喜起得早,先往各处巡一遍,看有没有出岔子。往正厅来时,站在门口看了看,片刻后蹙眉,招手道:“来。”

  那负责此处的齐成家的赶忙上来,等她吩咐。

  “这里灯花数目不对,少了两个,本命年,增寿年的两朵灯花都没捻出来蘸好。”何喜眯眼,她不悦的时候表情没那么生动,显得人冷冷的。眼角微微一吊,不去看人,而是盯着八仙桌上的灯花,红烛的烛光映到那眼睛里,也显得泥牛入海似的,波澜不起。

  这个可不是大小姐,好说话,好打交道,几句好话能饶得来一个心疼悯下。齐成家的心头一抖,慌忙道:“估计,估计是忙忘了,这就补上。”

  “忙忘了?”何喜哼一声,“这个也忙忘了,那个也忙忘了,那这个寿还做是不做。你是这府里的老人了,办事应当比我有经验。老妈妈,体面人,脸子也要自己护着。接了差事不自己小心,不再三巡看,让我来了,寻个错处,彼此都不好过。这还在其次,若我也没看出来,回头老太太、太太跟前,你也能这样混过去?双年灯花多关键,大寿下的,还能忘了,这是触谁的霉头?”

  齐成家的脸上一臊,真是半辈子没被这样当面敲打过,当即被呵斥得无地自容。幸而何喜也不与她多纠缠,敲打过后,命她速速做了上来。

  万事具备后,令人到世安院请老太太。老太太穿团花褐缎,上面绣的五福捧寿,喜气洋洋地上座。子孙依次跪拜,说些吉利话,讨老人家喜欢。中午面席,取长寿面的口彩,来得多是些本家亲友。到晚上开大宴,世家好友,官场同年,尽皆来了。老太太不时出堂受贺,若未出,便由子孙代为答礼。

  何喜一晚上帮忙调配,忙到开宴入席了,才将将坐下。席中,也吃不下多少东西,倒觉得心内痒痒的,拉了郎昭,凑在耳边道:“这里无趣,咱们往花园里放烟花去。我留的那两个可谓极大,到时候五光十色,不知多好看。”

  郎昭摆摆手,“不了,刚老姑奶奶拉着我说话,一会儿问这个一会儿问那个,我被她叨叨的,现在耳朵里嗡嗡的,像有一万只蚊子叫,听不来那个。”

  她不去,何喜只得自己去了。

  香冬香阳各抱一个大烟花,到花园湖边放下了。俩丫头躲得老远,压着嗓子喊:“姑娘,当心些!”

  何喜不以为然,拿着火折子上前点燃了引线。火舌舔着引线前进,没入烟花箱中,然后,一线火光灭了似的,无声无息。

  何喜诧然,“咦,怎么不着?难不成是个哑的。”

  香阳害怕,扯着她衣角,“姑娘,别上去,再等等。”

  何喜也不打算立刻上去,于是三人,屏息静等着。

  忽然间,砰的一声!烟花炸开了!

  还未待主仆三人欢呼,耳畔忽然响起一声男人的痛哼。

  因为离得近,那声音虽是短促,然而非常清晰。何喜一惊,抬头望去,率先入目的是一只手,骨节修长,疼痛似的缩紧了,以至于隐隐可以看到上面的青筋。

  片刻,那只修长的手终于放开,垂了下来,火树银花,灯火光影里露出一双眼睛。

  瞳仁极亮,因为皱眉的缘故,那双眼里便隐隐跳跃着两点星火般的锋芒。人长得高,那锋芒便也高高在上,与此同时,借着灯火,睫羽的阴影在他眼下森然林立。

  他的目光便透过那两排长睫,仿佛从两排细细窄窄的栅栏间横穿而过,准确地落在了何喜身上。

  那目光里不无睥睨讥诮,堪称不掺杂质,非常纯粹的——令人难受。仿佛再好的七宝楼台,再如何巧夺天工眩人耳目,被这一眼瞧来,也要碎拆下来,不成片段。

  这一望,简直令人不敢直视。

  然而何喜注意到,他甫一松开手,那额角上黑红一块处,汩汩流出血来。

  她当即心头一跳,惶惶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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