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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屋吾自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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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咄咄冷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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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何喜打小喜欢放烟花,喜欢看那烟花在天上一簇簇绽开。夏日的夜里,深蓝天幕里嵌着点点星子,看上去遥不可及,然而凡人,这地上的凡夫俗子,制成的烟花居然可以到那么高远之处,甚至在烟花响声和色彩中,进一步的,把那片繁美星空,低低地拉到眼前。但她从小到大,放了这么多回烟花,还从没有失手的,更没有炸伤过人。

  这回可真是年初一吃酒饭——头一糟了。身边俩丫头早已经吓呆,木在那里一动不动,连个话也说不出来了。何喜看那人脸上血流得厉害,不免心头一紧,促步上前。

  离得近了,入目一片磊落鬓角,鬓上鸦似的发原是束得好好的,因她这惊天一炸,无可避免地散了几缕出来,斜斜散下来,垂在一片冷玉般的皮肤之上。这人的眼睛冷,肤色也冷,堆霜砌雪似的一个假人,唯有额前一道血线,汩汩而流,流得生动,泄露出一点血性而真实的味道。

  他不痛哼了,只唇间隐隐逸出两声低低咝气的音,疼得很隐忍的模样。这下何喜更过意不去了,心头揪起一块,借着灯光看他那伤处,额角的皮肤本就薄,被这一炸,发黑就算了,小半块皮都掀掉了,越看越惊心,简直看出了血肉模糊的可怖。

  何喜一着急,伸手在袖内乱摸,终于摸到条帕子扯出来,迅速伸手,往他额上按。

  只见她一边伸手按一边回头吩咐丫头:“快去拿……”

  还未说完,便看见香冬香阳两个一脸的欲言又止,与此同时,耳边忽地传来一声分外清晰的嗤笑。

  何喜一悚,拧头看去。她个子本就不高,今日因着老太太大寿,特意穿了一身贺服,贺服是银红芝麻地单纱,上头纹绣花鸟,两侧拉长的袖山上浅浅隐着丁香暗纹,人一走动,行云流水一般,好看倒是好看。但这贺服是年初做的,当时穿还好,这会儿穿起来,就觉得袖窿挖得过深,抬起手便绷着双肩,拘着两肋似的,不够舒展。因着只穿这一天,所以何喜也不太在意。

  然而当下这一眼看去,只觉得脸皮发麻——

  她拿帕子去按伤处止血本是好意,但她个子低,外加袖窿所限,匆忙一边转头一边抬手时,那手抬的高度便不那么到位。只见那帕子,被尴尴尬尬地按在了那人眼下,再高一厘,就要马到成功,一举戳进人眼窝子里了。

  那人垂头,一双眸子朝她扫了过来。

  没眼看,凭她八丈厚的脸皮,这会儿简直也招架不住,迎风坍下去四丈,剩下的那四丈,也从内里土崩瓦解,溃不成军了。何喜脸上作烧,简直想就地个地缝钻进去,手指僵在那里,隔着一层薄帕,她仿佛抚到那悠悠然颤动的眼睫,蜻蜓点水似的,从底下,流畅地,掠过一下,再一下。

  砰!她也像被烟花炸了,抖了下,猛然松了力度,正要收回手时。

  刹那间,那人却动作起来,人长得高,微微动时便有一种与生俱来的压迫感。却不显得笨拙,玉山般优雅自如。然而何喜无暇注意那些,只感到那一双眼睛朝自己逼视过来,彼此目光在灯影里一撞,短兵相接般碰出几点犀利的烽火。

  而她理亏,自觉气短地避了一避,那人倒是毫不退步,一双眼中寒星隐匿,锋芒燎然。

  这人要作甚?何喜不由自主地,慌了下神。

  微风浮动,烟花炸裂的声音停了,园子里促织的声音又渐渐亮起来。风里隐隐约约,浮动起一股非常独特的香味。

  嗅了一丝入鼻,香如其人,清冽冰寒,新雪一般,咄咄逼人的冷香。

  那厢伟岸的香源此刻屈尊降贵地俯下身来,以一个轻慢的弧度,额角往前抵,轻轻触上了她被风扬起的绢帕。

  “卢旬祖言李庶曰,身短袍易长,”烟火已停,繁华暂歇,二人离得最近时,她听见他的声音,那声音微哑,鼻音有点重,喉间滚过砂砾一般,恶质的,全不客气道,“此句亦适汝矣。”

  大手在帕角上一覆,他随即直起身来,捂着额走开了。

  男人个高腿长,步子迈得大,行动间,腰间一块半月状的璜翻然一晃。

  玉色透亮,两头雕成虎首,中间云纹遍布,最中央镂出一个字,朴茂工整的——

  “王”字。

  回到席上,郎昭坐在花厅里,和亲戚家几个姑娘说话,面上虽含笑,但隐隐掺杂着些许不耐烦。何喜心头还在跳,说不出什么滋味,再三抚了两下,才慢慢定下去,坐到了位子上。

  郎昭凑过来,目光在她脸上逡巡,“哪里高乐去了?脸这样红。”

  “没,热的,”何喜没好意思,辟手夺过郎昭手上美人团扇,一气儿狂摇了数下,重申道,“热的。”

  “喏,刚上来的西瓜,冰水里湃过的,来几块消消热。”郎昭嫌弃道,“别这样一头火,一脸红,不知道的,以为你后花园子里私会去了。”

  何喜正喝着盏子里玫瑰露,一听此话,差点呛到,缓了缓,正决意换个话题时,只见三姑母身边丫头脚步匆匆走了过来,附耳在她身边说了一句。

  何喜一听,抬脚就往外走。

  郎昭不明所以,见她脸色不好,慌忙跟着出去了。

  老太太一共生了两男三女,头三个都是女儿,分别名作郎惠,郎彤,郎亭,到后面便是长子郎承,次子郎继。三位姑母中,大姑母和二姑母都离京远嫁,故而老太太此次整寿时都不能前来,只提前遣人送了厚厚的寿礼过来。唯有三姑母郎亭,因招来两个弟弟,所以打小备受老太太宠爱,发嫁时也不舍得将她嫁远了,只相了门第,嫁与了京中的直庆大夫周罕。既在京中,老太太过寿时三姑母是必来的,今日三姑丈休沐,也一同来了。

  先前在抱厦中分派时,何喜还记得嘱咐打扫两间厢房出来,防着客人留宿要用。不因其他,就是因为这位三姑父,每每好酒又易吃醉,只得预先备出屋子来,方便他酒醉了歇下。

  传话的丫头也不说什么事,直说三姑母找她,然而何喜从她凝重的神情中觉出了不详。可是一路走来,一路思索,实在又想不到自己是做错了什么。

  甫一踏进厢房,见到地上场景,何喜仿佛被冷水兜头冲下,感觉脑中一嗡,随即一抽一抽地痛了起来。

  地上跪着个丫鬟,细腰窄肩,即便衣衫不整地跪在那里,也是袅袅婷婷的一个后相。这衣服还是她赏的,撒花烟罗衫,绿色巾子一掐,配着臀的弧度,细腰的葫芦成了精也似。此时此刻,衫子上几处破漏,露出底下白皙的皮肤,格外扎眼。

  是百晴……何喜心一沉,走进去,先恭敬道:“三姑母。”

  “别,你别叫我姑母,我可担当不起。”郎亭哼一声,指着地上人问,“这是你院里的丫头?”

  “是,”何喜道,正要接着说时又被郎亭立刻打断。

  “你院里的,难怪了,一脸的狐媚子相,又披红着绿,穿得夭夭乔乔,成日里不安好心。今天,连姑爷的床都敢爬……”

  “没有,我……”地上百晴含泪说道,然而未待她说完,郎亭身边的老妈子便拿着蒲扇大的巴掌,狠狠扇在她脸上。

  百晴头一偏,顷刻吐出一口血沫来。喷在团绒地毯上,仿佛开了朵血花。

  何喜看得不忍,一字一句道:“官府断案尚且要听个诉讼缘由,三姑母未听这丫头说个明白,就一意认定是她过错,我看这不太妙。不若姑母细细问明了,若真是这丫头错处,我这里自无话说,但凭姑母处置。”

  “你这话什么意思?是说我刻薄狠毒,有意冤枉你这丫头?”郎亭道。

  “并不是……”

  “既不是,那把她身契拿来,这贱人我要了,回头加倍,另外买两个还你。”郎亭盯着地上的百晴,慢条斯理道。

  一听她说这话,何喜心口发凉,这三姑母善妒之极,直庆大夫府上折她手里的人命少说也有六七条,百晴的性子她知道,最不是那种爱慕虚荣趁机爬床的人,决不能就这样给了郎亭。

  她勉强压着声道:“三姑母,并不是我吝啬个丫头,只是姑母此刻带着气,处置起来未免有失公允。也并未有人亲眼目睹这丫头爬床了,加之姑父酒醉……”

  一听这话中隐意,又看她推三阻四的,郎亭咬牙切齿道:“你是个甚么东西?也到我跟前指手画脚!贫贱的海货,当年若没承哥儿抱你了来,还不知此刻在哪处为奴为婢呢。等闲拿些水自照照,不是攀了高枝就能当了主子,气焰涨得十层楼高,没根基的东西,到我跟前,一指头也给你戳个倒。”

  这话简直太难听了,郎昭气得额头直跳。正要不管不顾骂回去时,身边何喜却猛地上前,拉着百晴就走。

  郎亭打小备受宠爱,生了一个飞扬跋扈,唯我独尊的性子,怎么可能放她走,眼睛一扫,那老妈子就上来扯人。

  何喜真是心头无名火起,当胸一脚,把那老妈子踹倒在地。老妈子哎呦一声,滚在桌边,把桌角撞得晃了两晃,捎带着桌面上的茶水也洋洋洒洒,飞溅了出来。

  何喜抬头,迎面一个耳光打了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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