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悍女如撕
呵!
王述活到如今,还没听过哪家姑娘这般和他说话的。哪里撞出来一个冒失鬼,半点闺秀的矜持规矩都没有。虽则近来国中兴起一股崇尚女子真性情之风,又推崇女子为官作吏声其主张。但他世家出身,还真欣赏不来这般女子。身为女子,自然要温柔可人,笑不露齿,轻声细语,是为上好。
王述哪里知晓,郎承自从收养了这何喜,一意盘算着让她承替何家香火自立门户,也并未打算让她嫁到别处去当贤妻良母,故而并不以平常闺阁行事举止去拘之。且因郎承在少府监领的职,时常要出京考办,便常常带了何喜去。一来长她些见识,二来也把她当半个男子去历练,长此下来,这何喜,便积攒了点百折不挠的野性在身上。
王述不知种种事项,此刻更是恼火:这样没头没脑在人胸前乱拱,她属猪的?
一块面纱而已,有甚割不得的。王述冷笑一声,毫不犹豫地拂开那只手,准备割下。
他不仁,那就别怪她不义了。何喜心中一沉,那只被他拂开的手并不就此罢休,手腕不退反进,向前送出。电光火石间,握手成拳,拳眼向上,狠狠朝王述屈起的肘部击去。
一瞬之间,俩人均是闷哼出声。
何喜感觉自己仿佛击在一块铁石上一般,十指连心,整个虎口连带着拇指、食指指节都痛得难受。王述也不好过,这女子刁钻,悍得出奇,伸手就砸在他肘部麻筋处,他持匕的手几乎麻了一半。
然而还不待他有所动作,就感觉胸前衣料顿时一紧。
那悍女举步向前,离得更近了。王述不习惯别人离自己这么近,腹上顿时一僵,从他的视线看去,悍女的小半张脸紧贴在他胸前。夏日衣料轻薄,也不知是不是错觉,他甚至可以感觉到她温热的、清浅的呼吸,有规律地打了上来。
浑身像是被雷当场活劈了一般,王述耳根一热,冻在原地。
何喜左手攥紧他胸前布料,右手把住玉扣之下的襟线,再发力一扯。
刹那间,裂帛之声响起。
终于分开了,何喜退后几步,站定。因为这一番折腾,她额染薄汗,鬓发微散,鬓边缠着王述衣襟上被她扯落的那一枚玉扣。面纱之上,一双剪水丹凤眼,因为怒色显得格外的,水濯一般的黑亮。
目光对视,一刹那间几句词从王述脑中浮出:恣灵性,忒煞气也,夜叉披上了好皮囊。
何喜虽然仪容不整,但二人之中,形容更狼狈的是王述。大瀚朝中,夏日常穿普衣,普衣之下,还有常衣,若是到熟人家中,外头的普衣是可以脱下悬挂的。普衣的格制,一般在衣襟上缝制三扣。经何喜刚才怀有血海深仇似的一扯,不仅扯落了他当胸的襟扣,简直把王述大半件衣服都扯烂了。
这悍女力大如匪,平常在闺中难道不拿绣花针,专责扛沙包的么。男人站在月亮门下,脸色难以抑制地阴沉了起来,“李庶,这就是郎府的待客之道么!”
李庶?
何喜脸皮一抽,想起那夜璀璨烟火下那句“卢旬祖言李庶身短袍易长,此句亦适汝矣。”目光一扬,再看他额角,果然伤疤未愈,也认出了眼前这位黑面神是谁,刚欲答话时,忽然眼前光线暗了下来。
月白祥云纹的料子,质地柔软,薄得通透。男人的怒火蹿得三丈高,因此掷衣的力度并不小,但那衣料过于轻软,显然砸不出什么掷脸有声的效果。
只是轻飘飘的,洋洋洒洒的,如雪卧枝,如风扶柳一般,落在了她脸上。
隔着衣料,隐隐看见前面一个疾步离去的背影,走得快极,肋下生翼一般。
何喜鼻翼微皱,轻轻一嗅,柔软衣物中缓缓发散出一股冷香,非药非花,不似凡品。之前闺中好友周匀棠还未远嫁浣西时,何喜常与她凑一处调香,经手了那么多香料香方,还从未闻过这种味道。
受调香的习惯催使,她静静思索着:檀香,乳香,玄参……不,不是。这香冷而偏,尾调中才隐隐发出一股热意,仿佛另辟蹊径,不取材任何后天炮制的香料,而是得天独厚的——来源于人。
这男人,男版的香妃?
忍不住再嗅一口,呼!
怪哉,妙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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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了这程岔子,到书房时郎承已然在等了。
何喜含笑进书房,喊了声爹爹,“父亲,出什么事了么?”
郎承一招手,令她坐。待何喜坐定,方道:“前儿老太太六十大寿,礼单上的东西你都过了一遍?”
何喜笑眯眯道:“是的,都过了一遍。老爷官场上同年所赠,世家好友往来,乃至本家亲戚来贺,样样寿仪,全部一一看过,检查无误,方造册入库了。”
郎承盘着手中的海黄串子,串子盘了多年,已经上了包浆,隐隐一股通透感,然而郎承的表情就不似手上的串子那般通透了,他压着嘴角,沉声道:“此事非同小可,不可儿戏,你想仔细了。”
一听这话,又见他面色凝重,何喜忍不住肃然起来,脑子里嘀哩咕噜翻起账本来,立刻惶然站起,一五一十道:“确实是仔细查过后登记入库的,女儿办事,一向不敢含糊敷衍。父亲何出此言?”
“近来圣人启用殿中监,先是铸币司,再是织染署,玛瑙提举司,皆归入殿中监门下。朝野纷争,制衡道下,致使得近些年为父在这少府监中,已是战战兢兢如履薄冰。如今见圣人既有分薄少府监权力辖域之意,则更是提心吊胆,惶惑终日。在这危急存亡关头,后宅一事,更不得起火拖累。”
何喜浑身一凛,感觉从脚底冒起丝丝寒意,郑重道:“是。”
郎承叹口气,接着道:“少府监总理皇家明目,一向涉财颇多,圣人几番限令,就是怕监守自盗,硕鼠自养。三年前周家一案便是前人之鉴后人之师,当年看着别人家唏嘘,想不到如今也到咱们家了。咱们风口浪尖上的人家,更要处处谨慎。好在为父在摭人塬还有几个相识,先通了消息,把条子往后挪了挪,压在案上并未即刻上呈。说是有人具言上条,说是咱们家借着老太太六十大寿,明面上收受寿仪,私底下大受其贿。”
他一提周家,何喜便觉得心内戚戚。三年前衢州贪污案发,周家一夕败落,若不是一夜间家道中落,周匀棠也不会被退婚,最后匆匆远嫁浣西。烹油的盛,着锦的花,哪样不是权力之下的繁华,若是一朝失势,油也熄了,花也灭了,人也被踩在脚底下,辗转成泥了。
郎承的声音把她从回忆里唤回,“如今举报的陈条既在摭人塬,最多缓过今日,明日一早大约就上呈。你带几个心腹,勿要声张,偷偷入库,先查出来,若没有,也就万事大吉,若有了,趁早处置。也免得到时候敌明我暗,咱们让人按着打个措手不及。”
何喜蹙眉应个是,寒声道:“父亲勿要悬心,今日就是掘地三尺,也要把那赃物找出来。”
见她如此,郎承心下略定,面上浮起些许笑影,“你打十三岁开始跟着太太开始盘库,这三年太太都放手让你自己盘了,一向也未出岔子。估摸着这消息是谎报,不必过于紧张,且先查它一查,以防万一。”
见她板着脸一脸肃穆,心下也觉得好笑,换了个和缓的声口问她:“再有半月就是小选,你打小便在算经算筹上有些异禀天赋。如今书读得怎样了?”
何喜面上轻松了一点,笑道:“到时候可要烦爹爹托人写封举荐信来,女儿此生,一愿父母长寿康健,二愿家族绵延不息,三么,就是愿入这三梢阁,一展宏才了!”
郎承抚摸着刚蓄不久的须,“若是正经要从小选出身直入三梢阁,这应试案宗到时候可是要过阁中锐眼数百。你还未跟那些人打过叫道,一个个挑剔至极。你若功夫不到,为父我便是托人给你写一百篇天花乱坠的荐信都无用。”
动作一顿,想起来道:“先前你来时,路上有没有见过一位年轻公子,王家述郎,就是今年小选的试官之一。三位试官之中,属他年纪最小,当真可称得上是年轻有为了。”
“父……父亲您说的是……哪位?”何喜脸上一僵,心里渐渐有了个不详的预感。
“也是,你哪能认得他呢。”郎承摩挲着手上的海黄串子,“他十四岁那年破格入的三梢阁,定的秩人,往槐州理盐务。最近才调回京,四年政绩全部评了优等,因此一连擢升三级,往后前途不可限量。按理论起来,在先太爷辈上我们家也与他家有些交情。只是听说这孩子小时候体弱多病,也不大出来走动,故而你们才不认识。小时候柴瘦柴瘦的,大了倒不错,不过我今天见他,额角上伤了一块……”
听到此处,何喜心中一垮,已经知道他说的是谁了。当下大瀚贵族时兴华丽衣裳,而她一连见那男人两次,他的衣着都堪称朴实,全身上下,也只有头脸出色些,她便以为这人只是父亲手下的僚客罢了。没成想竟然是小选的试官之一,何喜不是大丈夫,便默默以小人之心揣测起来:我接连两次给他添堵,他不会给我下绊子吧。
这样想着,整颗心简直悔不当初,惴惴了起来。
怀着这种心境别了郎承,出了门,何喜脸色一变,脸上是半分笑意也没有了。
香阳在后头跟着,听到前面主子斩钉截铁的声音响起:“传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