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我见浓香
两盆万冬青下,掘出两个油纸包,香恶近臭。开封之后,启出一金一银两条薄纱来。连何喜这等走南闯北算长过些世面的,看在眼里也不由得后怕起来。俩条薄纱以金银作本,勾织经纬,握在手上轻薄如水,然而观其本钱工艺,已经足够使人惕惕然。
查到贿物,何喜就适可而止了。
接下去让郎承料理,郎承纵横少府监快二十年,自有一套他行事的手段。官场倾轧,家族荣辱,何喜在这条亘古长河边行过,鞋袜上隐隐有些潮意,但当浪峰涌来,几乎扑到跟前时,郎承向上顶着。
她退下去,忙里偷闲,手里捧本算经,坐在葡萄架子下,优哉游哉地看。
别人家小姐院子里种些珍奇花草,她不一样,她独辟蹊径,死活央着贺氏着人打了个竹架子,迁了几株葡萄秧子来养着。葡萄秧子们旱的旱死,涝的涝死,最后只苟活了一株,但大约剩者为王,这残存下来的葡萄王没了其他相争的,竟长得蓬勃肆意,藤叶横生铺展。串串小葡萄,搁在藤间,夜风一吹,无声的金铃一般,摇摇荡荡的。
仰头看着,这葡萄,无由的势大,几乎一阑星斗都要让它遮住了。
何喜傍晚时候歇了一觉,这会儿起来,洗过澡后,浑身舒爽。一头长发用巾子绞得半干,披在脑后令它干个彻底。葡萄架子下摆了小案,并一把晃悠悠的躺椅,案子上小风灯里折出明亮光线。
光下纤毫毕现,照出一个闲卧的佳人。何喜赤足披发,躺在摇椅上晃荡,望着葡萄架子,眼神滴溜溜转过几遭,“改明儿咱们晾葡萄酒去,免得枉费如此争气的一架葡萄了。”
香阳起身,让小丫头子栓了院门,“我看先关了门吧,只说姑娘歇下了,不然回头庄妈妈见姑娘这样躺院子里,又要一通唠叨。”
香冬侧身坐在旁边春凳上,正在笸箩里掏针线,一边愁眉苦脸道:“我的好姑娘,您可别折腾了罢。去年夏天就说要弄什么葡萄酒,后来淘渌出来的那也不知是个甚。豆汁都没有那么臭的,放缸子里酸了半个月,那缸子怎么着,后来连荷花都种不得了。”
何喜枕着脸,看她手脚麻利地往针上穿了线,又在线尾打了结。
眼风往笸箩里一掠,何喜问道:“你是要缝那件普衣?”
“是呢,扣子也在,”香冬拈起一枚玉扣来,“总归是别人的衣服,虽是破了,缝总比不缝要好。万一以后要还呢?”
何喜心中暗想,那王家百年大族,历经三朝依然稳立朝堂,此等钟鸣鼎食之家,虽说不至于鼎铛玉石,金块珠砾,但一件普衣而已,却不必拿上门去还他的。
心里这样想着,嘴上却口不应心,“拿来,我缝。”
“啊?”香冬惊得几乎呆住,二姑娘从小到大,女工上是能逃则逃,不能逃也要找个人来替,何曾听过她主动说要拈针引线缝制东西。
香冬圆张着嘴,何喜看得了然,“啧,好大一颗后槽牙。”
香冬慌忙闭嘴,把笸箩针线俱交给她了。交给何喜后,便两眼精光,看新文一般,盯在她手上。
只见何喜右手拿针,左手拿衣,颤巍巍地往衣料上刺。
不过刺了两下,便得意洋洋道:“我看也挺简单的嘛,平日里托姐姐给我做个香囊,她还要居功甚伟。日后……”
“呜。”何喜猛地痛哼一声。
香冬连忙过来,灯下举起她手一看,只见左手食指上出了个小血点,正流出血来。
“姑娘,还是我来吧。”香冬斟酌道。
何喜把那衣服往笸箩里一掼,两道眉皱着,拿未伤的手指戳了戳那笸箩内的普衣,闷闷道:“你们谁也不许动,就给我放着。”
得,脾气又上来了!香冬香阳对视一眼,不说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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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近府里不太平,过老太太六十大寿过出这许多波折来,何喜肿着半张脸到现在还没好,郎承整日压着眉眼忙进忙出的,显然心情也不好。贺氏牌九推不下去了,思索着要去千经寺里打个平安斋。
何喜不想去,想待在家中好好读书,叫她一指头戳在额上,“不准不去,又不指望你中个状元高头大马游街,成日在家里读死了书算什么事。你姐姐也去,不许你一个躲懒。还有,你看看你这脸,都几日了怎么还没好,我怎么瞧着更不像样了。正好也去寺里,有位比丘尼精通医术的,让她给你瞧瞧。别仗着年轻,万事不当心,回头有你哭的。”
不得已,只得去了。
到了千经寺中,殿中数位比丘尼师傅行醮打斋,监寺比丘尼陪着贺氏说话,郎昭要去找后禅房一位比丘尼别签。何喜百无聊赖,偷偷从殿内溜了出来。因着此来是简行,并未带许多丫头婆子,只有香阳一人带着茶具,跟她出来了。
主仆两个顺着长廊往外走,这千经寺贺氏惯信的,所以打小何喜便来过数遭,已经是轻车熟路。往后头去,有一片园子,荷花池旁种了一片玉兰,以何喜的性子,既然来都来了,自然不好空手而归。问过小尼姑后,便打算摘点玉兰,回去调香。
她自己站在树底下,昂头看着。玉兰花开了满纸,白雪临枝一般,一到树下,仿佛被万千朵玉兰包围了,那花香挤挤压压的,争先恐后地朝人身上涌了过来。
香阳皱了皱鼻尖,这时候道:“姑娘,这花也太香了,香得掸都掸不开。”
“是了,因为浓香过俗,文人雅士都不喜此花,以为品格不高。”何喜在花树下深吸一口气,十分陶醉,“我若是化身玉兰花,就要破口大骂这些人一通:去你们娘的,我就是要这样香,香得痛痛快快,你们他/娘的管得着么!”
虽然姑娘有时候在家中也出口成脏,但在佛门净地,这还是头一遭,香阳亦是惊呆了。
此时,忽然听得背后传来枝桠被踩裂的声音,主仆二人回头一看。
咯噔一声。何喜心中苦煞,怎么哪里都能遇见这位爷?
她对上那双堆霜砌雪的眼睛,想起他的小选试官身份,顿时收敛了一身的爪牙,嘴角一弯,亡羊补牢似的绽出个笑来。
心里悔青了肠子:为何我方才要发那高论,现在来装温柔淑惠已然不太像了!算了,先装装看罢。
她有意赔罪,便装出十分好意,把自己带来的茶吹得天上有地上无,请王述入座共饮,“小女子数番冒犯大人,心内觉得实在是过意不去,本来已经准备礼物登门赔礼。谁知今日竟在此地巧遇大人,若大人赏面,还请入座,让小女子请大人一杯茶,聊表歉意。”
王述端坐在石桌对面,轻袍缓带,堪称一幅养眼形容。然而这男人不笑,木雕一般,少了点活灵活现的神光。
这却无碍,金堂上菩萨不也不动声色,不妨碍信众对其顶礼膜拜。
小炉上山泉已沸,何喜提壶,稳稳注入茶盅内,须臾,盅内茶叶缓缓舒展开来,纹路清晰,幽香渐起。
将茶盅送至他跟前,不料人家不动,长眉微蹙,惜字如金地蹦出四个字:“冲洗三次。”
何喜按下心内痛翻一场白眼的欲望,是了是了,你们世家子弟,一定是要茶三洗衣三熏,不然可能活不下去。
她心内鄙夷不止,心想这样罗唣的人,茶这样泡不行,饭这样吃不成,以后讨来的媳妇真是命苦,若是心眼窄的想不开的,岂不是要给他活活烦死。
但这王述乃是小选的试官之一,她面上依然含笑,丝毫看不出什么不耐烦,将眼前盅子内的茶冲洗三次过后,她把这盅子与王述面前的对调,把那只冲了一次的盅子换到自己跟前,温声道:“请喝。”
王述不动,这回何喜真是有些抑制不住了,勉强压着声调:“又是哪里不对?”
她若是化身玉兰花,便要去枝头狂骂。王述想着刚才所见所听,嘴角微微一勾,但又迅速放平,只是送祖母过来寺中而已,想不到居然会听到如此狂论。
这女子,假装出来的温柔娴静,如花临水的皮囊下是烈火烹油一样的秉性。他眼睛微眯,看着她那双在他而言简直过于鲜活的眼睛,很美的一双眼,宜嗔亦怒,虽然他与她阴差阳错所见的几面,她基本都在嗔怒之中,但这不妨碍,她在他心里,狂风过境一般拓下了一个美的初象。
深刻,接近难忘。
真实而又狂荡,他几乎有些期待她接下来会作何举动了。
王述手指一扬,指向她肩头,淡淡道:“那里,有只守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