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守宫其乱
何喜肩头一僵,一刹那间,瞳孔难以抑制地放大了一下。她的眼型原本是偏长的,剪水丹凤眼,懒得睁时那眼睛边威中含媚。此刻猝然瞪大了,一下子圆成了一对儿杏眼。她一向烽火秉性,这副神情倒极少出现在脸上。
慌中带懵,木了一般。
木着的眼里满满当当映出那条守宫的模样,惨灰色,扁平的一条。离得近,看得也清楚:守宫四只爪子攀住她肩头的衣料,身体贴在荷叶纹绣上,尾巴延出去,生机勃勃地晃了晃。
何喜双眼发直,盯着那守宫鼓出来的两只眼,因现下日光正好,守宫双眼眯成竖直的狭缝,合着那扁平身子上间杂着的疣磷,细针一样扎进她眼里。
何喜虽然打小就淘气,但充其量也只是在小院里圈块地方养过几天蚂蚁罢了。遇上八脚蜘蛛,亮得起腻的油蟑,该哭的要哭,该逃的要逃,并不比别家闺秀英勇上几分。
何喜浑身发麻,顿时感觉身上鸡皮疙瘩集体成精,长了翅膀也似,立刻就要扑棱棱飞出来一大片了。
旁边香阳这时候也看见了,颤颤巍巍地走上来,攥着帕子伸出手,一边抖着嗓子:“姑娘,别……别怕……我……我……”
然而在她帕子一角即将撘上何喜肩头的时候,那守宫似有所感,猛地向前一窜。何喜眼睁睁看着,却动也不敢动,那一瞬间,仿佛一根灰针扎进了眼里。
守宫这一跃,堪称跃得极其刁钻。
只见那惨灰守宫趴在如意领下,右侧前爪微微探出领缘,仿佛就要触到领缘之上细腻的肌肤。以何喜的余光,已经看不见守宫所在何处,目光所及,只能看见一小段仍在微微晃动的尾巴。
“啊啊啊啊啊啊啊……”
主仆两个当场失态,尤其是何喜,几乎是花容失色这一词的真实写照。整张脸褪了颜色,眼睛瞪得极大,仿佛粉刷雪白的仕女壁图上被人多添了笔墨,在眼珠上着墨甚多,以至于雪白的脸上镶俩巨峰葡萄般的眼,惊惶之态纵出。
聒噪。
王述忍不住皱眉,优雅地站起身来,声音简洁而冷淡:“噤声!再喊它窜你脸上去。”
惊恐之声早已喊了半截出来,然而王述这一声过后,余下那半截立刻被吞回肚子里。何喜抬头朝他看,眼里星星点点,深深浅浅泛出点水光。丹唇紧闭,编贝般的牙咬在下唇上,在唇上拓下隐隐泛白的齿痕。
莫名其妙的,王述注意到那丰盈的唇上有粒唇珠,小而圆的鼓出来,色泽粉嫩,带点来路不明的,孩子气的娇憨。
他与这郎家养女数次偶遇,只觉得这位美则美矣,但伤在烈火烹油一般的秉性,丝毫未有大家闺秀之温柔涵养,实在令人不喜。但此刻见她极尽全力偏着头远离那只守宫,眸染惊恐,水光隐没。示弱之形态,倒比先前厉色,无端可爱了几分。
要哭了么?
王述眼里依旧冷冷淡淡,脚下走向她的步子却不由自主加快了。
“别动。”男人声音沉而稳地,在耳旁响起,微微带点阜安腔调。照理说他们家随龙入京,历经三朝,官话本来已经应该说得十分老道的了,但这人还带点阜安腔调,实在是有些不可思议。
阜安腔和官话差别不大,只有几个音上语速慢些,绵软了点,等闲不仔细听根本听不出来。何喜小时候有个阜安聘来的奶娘,经常唱些童谣给她听,因此何喜才能察觉出来。
此刻却是无暇顾及那么多了,何喜一动不动地梗着脖子,放在膝盖上的手握得死紧。
王述上前,只见粉碧如意领上一片肌肤雪白,因她极力侧头的动作,显得那脖颈更修长了,一束花枝似的,说不出的纤细嫣然。
耳旁几丝散发垂落,耳上滚银红宝耳坠,叮叮当当,凌风一晃,居然几分炫目。
何喜只感觉到颈侧一凉,如碰玉石般的触感。
是王述的手背。
男人垂眸,眸色专注。手靠上去,只觉得手下肌肤柔滑若水,隔着薄薄肌肤,仿佛可感底下血脉,汩汩而动。
他接过香阳递来的绢帕,一手格在何喜的脖子与守宫之间,一手抓住守宫。
不过一呼吸的功夫而已。
颈侧玉石般的触感消失了,鼻间隐然的独特冷香也变得淡了,何喜一怔。王述退开一步,把帕子交给了香阳。香阳勉强压抑住内心的拒绝,把帕子接了回来。
“拿掉了么?”何喜闷声问。
王述不说话,居高临下看着她,似乎是不屑一言,单点了点那个格外高傲的下巴,示意她看地上。
何喜举目看去,果然看见地上一只灰扑扑的守宫,略略一定。然而再一看,立刻又把心揪紧了。
“尾巴呢?!!”何喜尖叫了一声,地上那守宫已经断尾了,那尾巴在哪里?
两两相对,她是惊急交加,王述是被她一嗓子嚎得懵了,全然没想到这小小的身板下居然藏着副可与屠夫媲美的豪嗓。
聒噪至极。他心里再一次这样想道。
回过神来,目光在她身上一扫,找到了。
咳咳……
明明与他无干,可一视之下,那衣下撑出的饱满弧度一举跃进眼里,却让他自觉,这一视近乎无礼了。
王述咳了咳,移开了目光。
香阳小声道:“姑娘,在那里。”
顺着香阳目光看去,何喜垂眼,看见胸前衣襟上一截犹在颤动的灰褐断尾。真是要恶心出八里地了,她当机立断,拿着帕子狠狠一扫。
动作之决绝,仿佛要把胸中郁气也一扫而尽。
只听得哒的一声,因她急惧攻心,用力过大。也不知为何如此不凑巧,那倒霉的守宫断尾居然飞得极远,甚至横桌飞进了对面的小盅里。
正是王述方才所用的那一只。
茶水飞溅一声,三人俱是寂寂。
扫脸,真的太扫脸了。倘若地上有个洞,何喜是要立刻钻进去的。
怎么每次遇上这王郎都有一番事故出来,何喜心中忿忿暗想,难不成八字不对,他专门冲克我的。
既已这样,茶是再喝不下去的,王述脸上无甚表情,开口告辞了。
何喜连忙起身,规规矩矩地行个礼,“今日多谢王大人了,大人临危不乱真叫小女子佩服。倘若半月后有幸入得三梢阁,却要好好向大人讨教一二了。”
对面半晌未说话,许久,那张英俊面容上终于出现了一丝显然的波动,他愕然得很,“你想入三梢阁?”
“是的。”何喜面色恳诚。
像被虚空中某个看不见的熨斗烫了一把般,王述又恢复了那副平平整整的表情,“三梢阁,管天下利事,商旅往来,林林总总,数不胜数。只有缜密慎独之人,方可胜任。而性情飞扬跳脱者,实则难堪此位。”
说我不行?何喜敏锐地察觉到他话中含意,冷声道:“我看未必,三梢阁住海边的么,还管人什么性子。依我看,哪管什么性子,无论安静缜密还是飞扬跳脱,但凡能办得好事便可。”
方才不还怕得要哭哭啼啼了么,才这么会便刺猬长了刺,又开始扎手了。见她如此,王述心内隐隐有些不悦,态度也生硬起来,“万物之脾性,至关重要。飞蛾若不因趋热之性,也不至于扑火而亡。三梢阁诸事繁多,高空上架丝,人是孤零零悬在上头的。非审慎洞微者不能走,不然一个不慎摔下来,血肉淋漓都是小事。”
他觉得好笑,光凭一腔热血赤诚就觉得自己能进三梢阁了么,她没看见背后多少倾轧,多少心计手段。明面上越亮堂光彩的地方,背地里越多诡谲阴暗。三梢阁中弄潮儿,哪个敢说自己手上干净,哪个不多多少少沾点鲜血。
而眼前这位,是连只小小守宫都怕的。他看她,眼神中带出了点不屑。
“大人如此笃定,敢打赌么?”何喜气上头来,忍不住道。
王述蹙眉道:“什么赌?”
“我若未中选,只要不违律法道义,但凭大人吩咐一事。若是我中选了,大人同理,也要应我一事。”何喜仰头看他。
王述嗤笑一声,并不觉得她能翻出天去,“有何不可。”
“既如此,”何喜接着道,“为使公正,大人可否保证在小女子参选之时,以公平之心参评,而不被过往陈见左右?”
“那是自然,”王述垂眼看她,人长得高,看人的时候便也高高在上的,无端显出几分令人生厌的睥睨来,“勿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何喜压抑住内心的烦躁恼怒,勉强笑了下,“赌约已定。”
王述嗯了一声,不怎么当心一般,抬脚就走了。
何喜看着男人的高大背影消失在拐角之后,心里慢慢地涌起一股气,怒气抑或是其他,她也说不明白,只知道自己一定要入选三梢阁,最好把那王郎常年高高在上的脸打个血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