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一剑霜寒
“回禀圣上，臣去岁甫至霸州，便探明地势，与霸州郡守裴深议定剿匪事宜，分三次突击，将关山匪窝尽数毁去。为作震慑，又将匪贼曝尸三日，枭首高悬于霸州城门之上。臣临行，还派亲兵四处探访巡查，确保并无匪踪，这才安排霸州驻防，启程回京。”
“臣……臣万死不能辞其疚，实在不知，这匪从何起。”
……
昔日所言种种，过电一般在闹中旋转不休。尹立独坐小院，铁甲尽解，只着薄薄衣裳，丝毫未觉寒冷。地上滚了数个酒坛，他仰头，把手中酒坛最后一滴酒饮尽，随手一扔，从桌上扯过一坛新酒，再次拍开酒封……
绵绵雪花飘进酒水之中，触之即融，酒未温，雪未热，冰凉烈酒，却是灼心之痛。
今日本欲所剿之匪，是马家村中恶民，拐卖人口，强贩民女乃至民男，杀也就杀了，堪称死有余辜。但去年呢，去年他亲自率兵，分三次突击，将所谓贼窟荡平，所谓匪贼枭首……
霸州城门上，他为逞功高悬的头颅，都是良民啊。一幕幕，一副副，痛苦，求救，刀光，血影……纷至沓来，在眼前咆哮不休。
那个老汉，一脸憨厚，那个少年郎，痩得竹竿子一样，扑到他跟前，两手血印，抱着他两足，咳得他一脚的血，消瘦身体竭尽全力挡在道上，不让他继续提刀前行。
哼，螳臂当车尔。当时他是这样想的。
他暴怒一脚，将那少年踢得飞起，砸得墙灰粉裂，“大好儿郎，为何从匪！”
尹立痛苦地，握拳捶向桌面，连砸数拳。直到青石桌面上蛛纹一痕痕裂开，拳上骨节之处，渐渐肿起，血迹弥漫。
大好儿郎啊，未曾从匪，就这样，千古奇冤，死在他刀锋之下。
当年涵儿，在暴海高原上，上天无路入地无门，是否也是这种心境？
他的涵儿，年纪轻轻，死得无辜。可去岁又有多少儿郎，死得更加无辜。他的涵儿还能叫做身殉家国，可那些无辜惨死的儿郎呢，该叫什么呢？死后尸骨不全，头骨寒立，在城门上风吹雨淋，终成霸州血冤。
他尹立此生，诸多战功累身，也不能消得此恶！
此酒不醉人，只是痛入肝肠。
抬起酒坛，正欲再痛饮一口。酒坛举到半空，兀然受阻，再也前行不得。
王述手按在酒坛之上，暗暗施力，手腕一别，把酒坛夺了过来。
他在尹立对面坐下，对准酒坛，仰头灌了一口，“将军，裴深作乱，以兵充匪。每逢剿匪，又引兵屠民。用心险恶，为人奸诈，将军不慎，误中奸计，实非将军所愿，将军不要太过自苦。”
“是我，”尹立艰难道，“是我不察之过。若是我再有耐心点，若我不是一味求急逞功，细细察访，哪怕发现一丁点蛛丝马迹，也，也不至于……”
喉中一哽，他说不下去了，别开脸，声线粗嘎，“你是如何发现贼子裴深有异的？”
“其实，当日我与何律人被骗至马家村中，仓皇逃窜，便先入为主，以为马家村就是十恶不赦的匪村。故而一旦脱逃，甫至城守府中，一与将军碰面，便极力建议火速剿匪。”
“但我从马家村逃入霸州城途中，经过关山乱葬岗，当夜何律人为白骨所惊，我上前细看，发现那尸首，一身尸骸俱在，独独差了头骨。若是联系霸州城门上所悬头颅，也可认做匪徒尸首。万恶匪徒，死后曝尸乡野，自然无可厚非。”
微一顿，王述又大口喝了口酒，“但偏偏，那尸首是有牌位的。会曝尸于野，想必是野狗掘食所致。可是谁人，又会大发慈悲去给烧杀掳掠无恶不作的匪徒造坟立碑？这点，实在是令人百思难得其解。”
“因此，当失散的骠卫长陈晋寻来之时，我便令他在暗，不得露明，偷偷察访。果不其然，陈晋带人连夜掘了关山上近二十荒坟，开馆验尸，其中便有十具，不见头颅。这个时候，我便起疑裴深。”
听到此处，尹立拉过酒坛，闷声大灌。
“但直到此时，我还以为马家村正是匪村无误，只因当日失陷村中时，一村民马猛言说马家村中檐下腊干人心，又说他当日如何给不听话的人开膛破肚，说得栩栩如生，好似真的一般。但后来查知，这马猛所言，皆是虚话，不过为了唬人而已。此后，阿难冒险送信何律人，为了不打草惊蛇，我与何律人一同前往，只令陈晋暗中防护。”
“乱葬岗一夜，果然遇见刺杀。争打混乱中，我夺刀杀了一人，割落他蒙面，一眼认出，正是当日裴深派发给何喜的两个侍卫中的一人。事到此处，已成定局。”
“再往后，我赶赴剿匪营地，随后的事情将军都知道了。”王述朝他一拱手，带着歉意，“为争片刻，斗胆阵前箭射红缨，还请将军见谅。”
尹立抬头，将酒坛饮空，随后狠狠掼碎在地，额侧青筋坟起，恨得咬牙切齿，“兀那贼囚！我恨不能，一刀刀，一片片，将他活剐了。片到最后，一刀挑出那人心来，在大太阳底下看看，这心肝到底是人心，还是兽心！”
“将军，勿要冲动！”王述面色一沉，郑重道，“裴深不过棋子尔，他一个小小的霸州郡守，如何敢行此大逆不道之事。霸州匪患，每年国库再三添补资助，银两兵械，也不知派发了多少。如今裴身居官位而为匪，那令人毛骨悚然的是，历年来派往霸州，名为治匪的银粮，到底去往何处，此刻又在何人手中，将来又要做何用处？！”
年轻的三梢阁定人直直凝视着他，眸色比雪色更为明亮锐利，“霸州危急存亡，西北边陲动乱与否，此刻尽付，将军之手了！”
王述起身告辞。
走到长廊尽头，错身一望。
院中尹立起身，单薄衣裳，肩担白雪，鬓染幽霜，持剑一挑。
雪色纷纷，剑意随心。凌乱剑式之中，花叶零落，有汹涌怒气未消，是满腔恨意未平。
一剑霜寒十四洲。
整个城守府，已经重兵把控，层层包围。裴深被押入府内地牢之中，牢牢看守了起来。至于赵念念，王述叫了军医去替她诊治。
王述走到房中，脱了外衫才发现，肩头鲜血淋漓流出，把所缚的纱带都浸透了。
他坐在桌旁，扯下了肩头纱布，一看那伤口翻出，加之鲜血漫开，十分可怖，却仍不以为然。往伤口上倒了药粉，拿了卷新的纱带，王述脸伏侧下来，抵在肩窝之上，用下颌将雪白纱带的一头在肩头上紧紧压住，一面右手抬起，艰难万分地往肩膀上裹纱带。
“大人！”房门猛地一动，何喜的声音炸响。
“等等！等……”王述脸色微变，话未说完，外头何喜大力一推房门，闯了进来。
嘶……手忙脚乱间王述的指头往伤口上又戳了一道，他咬牙，痛楚地低嘶出声，肩头又有鲜血溢出，把再抬头看向何喜的时候，全然没有好脸色了，“你出去！”
何喜当然不出去，几步走过来，看他肩上捆的乱七八糟，颜色越来越深的纱带，眼里蓦然一酸，不知为何有点难受，她闷着声音，伸手揭那纱带，“为何不找军医处治？”
王述抬起勉强能动的右手，在肩头上一栏，遮住她看向自己肩膀的目光，“孤男寡女，你不要这样……”
何喜哼一声，抓住那只欲来阻挡的右手。她的手显然比他小得多，但这不妨碍她截住那只手腕子，把手拍开，“大人，你我亲都亲了，看也看了，不要如此见外。我替大人包扎罢，我以前小猪小兔子小狗的，救了无数。”
手触上纱带，目光看见他纱带底下冷白皮肤，不由嗤笑：这有啥好遮的，不见天日，细皮嫩肉，白斩鸡一般。
王述清咳数声，立刻转移话题，“赵念念身为孕妇，看着又格外娇弱。近日突遭大变，恐生死意，我让军医日夜守着，她不能死。”
肩头一痛，纱带勒得略紧了些，何喜的声音传来，“想不到大人一夜开窍，如今竟还懂得怜香惜玉了。”
王述不解何意，只坦然道：“她不能死，她一死，裴深无所留恋，无人掣肘，甚至可能萌生死意，追她而去。赵念念不能死，至少在我问完裴深我想问的之前，她不能死。”
烛光温温，身旁姑娘的影子打在桌面之上。王述百无聊赖，食指在那影子的头上微敲，敲了一下，再敲一下。
纱带裹过一圈，再裹一圈……何喜手指灵活，用力谨慎，小心翼翼，避免再次按到他的伤口，很快，把纱带都妥帖裹好。
最后将纱带一头掌在手中，何喜眉间一皱，环顾四周，并未找到剪刀。
王述等的已有些不耐，正欲发话时，肩头一阵温热气息，绵软至极，无处所倚一般，朝他肩头涌了过来。
干嘛？！王述警惕起来，身体忍不住微微一动，那气息分明很轻，但就是激得他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撕拉一声，原来时何喜拿牙咬开了纱带头，顺着口撕成两截。
气息退去，余温犹存。
“好看么？”何喜笑盈盈的，指着那个蝴蝶结叫他瞧，“白大人？”
白大人？
他眉峰叠起，脸侧新起的热意瞬间消散，心内陡然不悦：这又是何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