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阿难番外之开除恶籍
我叫殷难,今年九岁,目今为止,在我人生的前八年,我是瞎活的。因为当小孩很快乐,也不用赚钱养家,也不用听媳妇叨骂,没有任何压力,过得无忧无虑。所以八岁前,我就随便活了一下,反正无论我用什么姿势活,都挺快活的。
我是家里最小的娃,两个哥哥都比我大很多岁,所以很疼我,有什么好吃的东西都紧着我吃。酱汁浇在粒粒分明的白米饭上,吃到碗底,筷头一掀,夹出卧在碗底的红烧肉,嘴叉子一张,咬了个满口生香。
二哥每次都嫌弃我,“饿死鬼投胎呀!”
一边嫌弃,一边又夹了一块红烧肉给我。我当然来者不拒,给多少吃多少,直到肚子吃的滚圆,才晃晃荡荡的,坐在院子里,我爹自己打的小竹椅上晒太阳打盹。
作为一个地地道道的小孩,我当然是爱吃糖的,我爹老不让我吃糖,说我会把牙吃坏掉。其实我真的吃坏了一颗,那颗牙变得有点黑,遇到太冷的,或者太热的,或者太硬的吃食,就会一丝丝儿的疼。
我又一次牙疼,捂着腮帮子直哼哼的时候,被大哥看见了。大哥蹲下来,把我嘴掰开,手指伸进来点了点我的坏牙。
“疼!”我气得要死,啪地一声,狠狠把他的手打开。
大哥走进屋里,拿了根棉线出来,棉线上还系了个圈。大哥让我张开嘴,把棉线圈套在我那颗坏牙上。我一直以来,看错他了,没想到他这么大的人了,半点脸面也没有,居然趁机偷袭我。他居然,就这么,拽掉了我一颗优秀的后槽牙!
那是我第一次看见血,我觉得我要死了。
临死之前,我决定多玩会,不然就太可惜了。
初八村口请草台班子唱戏,吃过晚饭,我们全家都去看。
戏台上那个人画的跟鬼一样,咿咿呀呀也不知道在唱些什么,我扯了扯大哥的衣角,“大哥,啥子叫红颜薄命?”
“就是指一个人,长得很好看,但是很短命。”大哥没空搭理我,随便说两句。眼梢一瞥,不知飞到哪里去了。我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那边李二麻子家的大姐红着一张脸,跟猴屁股也差不了多少,正用一种恶心的,让人浑身起鸡皮疙瘩的眼神看着我大哥。
“你的弟弟都要死了!你还有心思看女人!”我怒从心头起,觉得好委屈,眼睛一热,眼泪自己就往外蹦了,“红颜薄命,说的就是我!”
身边二哥差点被我一嗓子嚎地上去,忿忿推了我一下,骂道:“你个小傻子,脑袋里装浆糊的么!拔牙死不了人,滚滚滚,别在这哭哭啼啼的烦人。”
我得知原来拔牙并不会死,心里一松,立即欢天喜地滚了。
晚上睡觉时爹也来看我的后槽牙,看到那个空空的牙洞的时候,笑起来,“开始换牙了,我们阿难要变成大人了!”
啊?这么快就要变成大人了么,我卷在被子中,心里没由来的一阵失落。
我不想当大人啊,当小孩挺好的。
我的记性不太好,但我永远记得那一个夜晚。月亮很大,月光很亮,我们村里平常用的菜刀,很容易生锈,但那群人手里的刀,一点锈迹也没有。锃光瓦亮,比月光还亮,刀抬得很高,一下一下,斩得又快又狠。
他们说我的爹爹,我的哥哥们,都是土匪。说他们劫掠乡里,可是我们家里统共一个缺口酒坛子的存银,入了冬,为了给我添置一身新冬袄,又拿了一串铜板出去,剩下的那些铜板,只将将把酒坛子盖了个底。说他们淫□□女,可我大哥,连看李大姐一眼,都红着个猴屁股脸。
他/妈的,有这样当土匪的吗!
那是我第二次见血,血是腥的,眼泪是苦的。
殷家村容不下我了。
此夜过后,月色所及之处,不是故里,都是他乡。
我开始流浪,衣服穿破了,拿草叶堵上,鞋子踩坏了,拿藤条捆住。我有时候会很想哭,毕竟我以前活得那么体面快活,是因为我变成大人了,日子才这么艰难的么?
但更多的时候,我没哭,只是感到抓心挠肝的饿。刚开始的时候我还能抓点小动物吃吃,有时候是一条鱼,有时候是两三颗鸟蛋。但天气愈来愈冷,河面上冻了,鱼我很难抓到了,鸟蛋也很难掏了,我开始吃树皮,有的树芳华正茂,那皮子还算嫩,有的树就比较落后,老态龙钟,那皮子硬得啃都啃不动。
日子更糟糕的时候,我吃起了观音土。那天,躺在树底下,太阳光从树叶间隙里穿下来,斑斑点点,挺好看的。不过我觉得我看不了多久,我可能是真的,要死了。
不过这一次,我并没有多怕。我才八岁,毫无力量,在这个举目陌生的人世间,没人疼,也没人爱,更没人给饭吃,简直不知道怎么活下去。求生如果有法门的话,我就是一窍不通。死了也好,地底下找我爹和我哥们,凑在一起,抱头痛哭,哭得狠了,好歹还有人帮忙擦擦眼泪。
我是被一个丫头吵醒的。
“呸呸,脏脏!”那路过的小胖丫头往我身上吐了下口水,避之不及的走开了。
我半睁着眼,浑身无力地看着她走远。她人长得挺胖的,又白,咬上一口,或者两口,应该很好吃吧?
前面人形自走馒头走了两步,不知怎么的,被脚下的石子绊倒了一样,整个人往前一扑。
她趴在地上,半天没起来,好久之后,才用胖胖的两只小手抓着那个脏了的白馒头,看了一会儿,丢在地上,然后转脸看着我。
看我一眼,胖丫头笑了,随即两手扑着往馒头上,扑粉一样扑上了更多的灰尘,她站起来,转过身,手里拿着馒头,两脚拌葱一样走了过来。
“小哥哥,你吃呀。”她转了转眼睛,把那脏馒头送到我嘴边。
我不觉得脏,只觉得饿。砂子在嘴里碎响,但大哥已经把我的坏牙拔掉了,我不痛。
“你吃了我的馒头,你是我的小狗嘛?”胖丫头这样说。
她眼睛很圆,滴滴答答的转,我发现,这丫头很坏。
馒头落肚,我有了些力气,“你喜欢养狗么?”
“喜欢呀,”她说,“你还想吃馒头么?汪一声嘛?”
我点了点头。
当不成人,我就当狗。
当不了好人,我就当恶人。
汪。
小竹子这样坏,可却有个好娘。小竹子把我领回家,她娘安安静静烧水,给我洗澡,给我穿衣服,给我做饭吃。看着她,我觉得我那难产而死的娘可能也长她这样,可能天底下娘都长一样吧,都这么温柔,让人想亲近。
我嫉妒小竹子,这小胖丫头,骨子里都淬着坏水,可是偏偏有个这么好的娘,呆着她身边,一心一意地照顾她。可我呢?我这么好的一个小孩,父母兄长都死了,自己孤苦伶仃,在这无间人世悬浮。
幸好小竹子的娘说,我可以也叫她娘。
年关要到了,阿娘带我们进城买年货,我本来还有点欣喜的心情,在走到霸州城门时,顿时消失得无影无踪。
霸州城楼上,那三张熟悉的脸,我这辈子也不能忘记。
我想,我找到了我毕生的目标:我要当土匪,还要当世上最坏,最恶的土匪。
第一次看见那俩人的时候,我心里很开心,小竹子的娘病得很重,家里快付不起药钱了,要是做成这一笔,又能有一笔银钱进账。
冷眼瞧着,这二人,男的俊,女的靓,是上等的好货。
小竹子爱玩,我可以陪她玩,骗人也无所谓,我是立志要成为恶匪的人,我不在乎。
可是不知道为什么,看见那个姑娘时,心里忽然一软,给她指了条生路。也许是因为她的长命锁实在太华贵了,一看就能卖好多钱,这钱够我们活很久。
马猛挺恶心的,喜欢跟男人睡觉,不跟女人睡,我以前还看见他在树后面跟一个男人亲嘴,怪恶心的。脑子有病还不知道去治治,我觉得他也挺可怜。马猛被刺了一簪子,侥幸没死,醒过来时哆哆嗦嗦地说那男人是钦差。
“钦差是什么?”我问阿娘。
“就是很厉害的大官,代表着皇帝老爷。”
“钦差,是可以相信的人么?
“可以的罢。”
然后,霸州城中送信,乱葬岗上等人。我不害怕,我父兄的眼睛,都在霸州城头,注视着我。马家村虽然一直拐人贩人,但罪不至于屠村。我不想让刀光再起,不想让这世上,又跟我一样,多添几个无家可归的阿难。
霸州事平,我要回了爹爹和哥哥们的脑袋,终于让他们全尸下葬。
我,又有了哥哥,还添了个姐姐。哥哥挺冷的,冰茬子一样,不怎么说话,我有点怵他。姐姐倒是话挺多,叽叽喳喳好像属鸭子的,我觉得她也挺烦人。
重新修坟的这一天,下雪了,是今年第一场雪。
山路曲折,哥哥牵着姐姐,姐姐牵着我。
其实我早就习惯这样子的路了,没她牵着,我反而能走得更稳当。
但是下雪,有点冷了,她手心很暖,我不想放开。
可能哥哥也是这样想的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