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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屋吾自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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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7章 千钧之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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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王府,洒泉院。

  男人个高腿长,长腿一迈,跨大门就进了院子。冬日狂风,鼓得檐下风灯幢幢,光影飘摇落在男人脸上。男人抿得死紧的唇上一管笔直的鼻,再上去,一双冷然的眼,比之素日更为凛冽。他从阶下疾步踏来,整张脸一半显露光中,一半深埋影中,阴阳交界,有种异常渗人的阴森。

  王述迈过门槛,方垂着头,脸上郁色陡去,声音掐出万分的柔和,“到了。”

  这声到了,自然是对着怀里的人说的。丫头拂云,堆石不谋而合对视一眼,伺候了这么久,何曾听过主子拿这声口说话的,素日里不冻死人便是万幸了。打眼一看,他怀里的人被大衣包得严严实实,看不清头脸,唯露出来一双脚,玲珑小足套着纤细精致的绣鞋,仿佛戏文上打相思卦的样式——是个女子。

  俩人急忙跟进去伺候。

  抱着爱情是什么感觉?王述之前从不知道,真到了怀里,才发现这点重量虚无缥缈,甚至引得人患得患失。

  怀里细巧的一身秀骨,娇弱的一点皮肉,人还是那个人,可是王述清晰地意识到,有什么东西,彻底变了。他临赴泰州之前,脉脉拂过她乌发,姑娘微红的脸,明亮的眼波犹在眼际。可是此刻,她披头散发,不愿相对,他多希望她可以在他跟前闹,可以嚎啕大哭,但是她没有。她沉默如厮,惊雷诞于无声,悲痛也如出一辙,没有什么比相对无言,更加令人痛彻心扉的了。

  进了屋,绕过山水屏风,王述把人放在榻上。他一向崇尚轻简,屋内雪洞般少有装饰,以前未觉如何,放下人后却觉出一股浓烈的心酸。不该是这样的,她本该笑倚温软闺房之中,绸缎环列,珠玉旁侍,而非像现在这样:孤零零坐在榻上,坐在这个冷清如雪洞一样的屋子里,头深深埋下去,长发覆面,细瘦的双手在膝上绞紧,像打了个从此解不开的死结。

  他的身量比起何喜,高大了许多,因此那件外衣罩在她身上,像大氅般绰绰有余地把小姑娘罩住了。可即使在这样的情况下,还是可以发现,她的坐姿极为生硬,像被人拿铁尺上上下下敲打过每一个环节。两肩板直,双肘在身侧定成一个固定的角度,两腿合碰,从头到脚绷得死紧,好像坐在虚空之中一把无形的椅子上,不敢放松,也不能放松。

  椅子?王述瞬间想到慎观府铁椅盘话的传统,心中顿时痛得无以复加。这是慎观府留给她的伤疤,会在以后每个日子里鬼魅似的出没。

  他眼角红意未消,打起精神上前去,依旧和声和气地哄她,“我们到家了,先洗澡更衣好不好?”

  榻上的姑娘仿佛失语了一样,没有答应,却也没反对。

  王述转过脸,对着拂云,堆石吩咐,“伺候姑娘更衣。”

  略微一顿,像不放心似的又加一句,“小心伺候。”

  拂云堆石不敢怠慢,连忙上来搀人。眼见着何喜没有明显的抗拒,被两个丫头搀着拐进了萃蓝屏风之后,王述站在屋中,眼神渐渐冷了下来。

  帷幔落下,珠帘晃动,叮铃不绝,半晌,叮铃声歇了,那头渐有水声响起。

  王述坐不下,笔直站着。外头寒风呼啸,他的心里也有一场山海呼啸,诸多情绪激荡而过,最后满腔恨意露骨而出。他握着手里的瓷杯,刚要摔到地上去,电光火石间,顾忌到里面的人,又紧紧握住,轻而又轻地放回桌上。

  里间水声突然一响,随即丫头声音匆促响起,“姑娘,等等别推。”

  话音刚落,咣的一声,水声倏然变大,好像泼了一地。

  “怎么了!”王述回过神,皱眉问道。

  拂云出来,半幅裙子上都是水,面带惊色禀道:“姑娘不让我们伺候她洗头发。”

  王述拳心攥起,沉默良久,方问道:“她穿好衣服了么?”

  拂云刚点了点头,就看见自家爷大步踏过来,转过萃蓝屏风,进去了。

  一进去,发现泼了一地的水,何喜对着长桌,坐在春凳上,头发依然披着,地上一个铜盆滚落,盆里仅剩的一点儿清水在烛影里晃动。

  虽不知她是何来历身份,可既然是王述抱进来的,拂云堆石心里好歹有了点底。并不敢拿自己的私人衣物与她换洗,而是拿了王述未曾穿过的中衣,替她穿上。

  男人尺寸的衣服,宽大得很,袖子向上折了几折,才露出细瘦的手腕。似乎是察觉到王述进来,何喜迅速伸手,掩饰一般拉了拉两侧袖口,可再如何掩饰,那两圈淤青早就针似地扎进王述眼中。

  他踩过一地狼藉,在她面前蹲下来,滚纹袍角撒在水里也恍然不知。以一个仰望的姿势,目光似乎要穿过浓重的黑发,望到那双曾经嬉笑怒骂神采飞扬的明眸里。男人大手上抬,微凉的长指触上她的手腕,何喜要缩,被他不容抗拒却又温和至极地扣住,“我帮你洗,好不好?”

  春凳上的姑娘僵身坐着,摇了摇头。

  王述的下一句,却让她摇头的动作彻底顿住,男人的声音沉沉,剥去向来冰冷,暴露出不为人知的迁就,“求你了。”

  堆石惊呆了,跟了主子这么多年,从没听他嘴里说出个求字来,惊讶之外好歹还有眼色,重新端了铜盆上水,捧了漱发的白皂清露牛角梳并一块雪白柔软的大巾子,放好后,识趣地退下了。

  下手一触,铜盆里的水,温热得恰到好处。

  她不再摇头,垂着脑袋,王述手指一挑,脖侧头发向两边分开,露出细嫩纤细的一段脖颈。

  长长的乌发垂落,泰半拂入铜盆之中。王述从小被人伺候到大,还从未做过这种伺候人的事情。原本在想象之中也绝无可能发生的事情,真正发生在眼前时,却显得再自然不过。

  温水淋湿乌发,她的头发长且厚,浓云一般。男人的动作虽然小心翼翼,但到底带出笨拙。好在他虽手脚拙拙,却胜在耐心无限。白皂打湿了,揉出细腻的泡沫,拿清水缓缓洗过两遍,指尖温柔有力地从头皮划过,洗干净了,最后用大巾子裹住,有条不紊地收紧,汲出水分。

  巾子遮在额前,她垂着眼睑,卷翘的睫羽上一片蒸腾的水色。

  他深吸口气,下定决心,把巾子拿开。感受到她猛然间绷紧的身体,深垂的脑袋,无处不在地传达出抗拒。

  “乖。”

  王述狠下心,一只手捂住她的眼睛,另一只手微微施力,把她的脸向上抬。

  与此同时,伤口暴露。

  从眉心往上,几乎漫延了大半个曾经光洁如雪的额头,黑色的墨印里血迹未消。金印面积太大了,每一触黑红交加的刺划都触目惊心,烈火似的烧灼他的眼睛,最后这些笔画扭扭歪歪,组成狰狞而醒目的两个大字——

  娼生。

  掌心猛地一热,王述心里钝痛,刚要挪开自己遮在她眼睛上的手。然而才离了微末的一隙,手背乍然受力,何喜那只比他小多了的手盖了上来,用力地,把他的手重新压盖了回去。

  若真的较起劲儿来,她的力气,在他跟前不过是以一篑障江河,但又如何,周身像被施加了一个不可言说的魔咒,王述不敢动了。

  屋内一片静谧,二人一站一立,她埋首在他的掌心里,湿热一片。

  那是她终于崩溃了的眼泪。

  我有千钧之痛,无处归放,寄君一掌之中。

  ---

  成满院中。

  熊氏捧着瓜子碟,磕了两下,觉得没滋没味的,放下碟子,心魂不定,“你如今是何打算?慎观府最后一次过堂,现在是板上钉钉的事情了。”

  顿了一下,仿佛心有余悸似的,“打金印?也不知打哪里,我看郎家势大,应该没事的吧。那贺氏一准在唬弄咱们。”

  柔娘摸着头上的绷带,静静摸了许久,记忆里何勤的面目已经模糊,当年再如何感动向往的细枝末节,几近二十年富贵生涯过去,早已渐渐想不起来了。

  她以为自己还有一分善心,可人越活,心肠是越硬的。真到了两难抉择的地步,按下的第一个选项,永远是自己。

  “我撞柱子,不过为了讨得郎家人的同情心软,好歹拖延些时日。”柔娘捏着帕子,灯影里一双眼睛抬起来,带了点狠,“慎堂府最后一次过堂,那贺氏让我说孩子不是我的,我敢说么,我能说么。我到底不是她的亲娘,没有仰俯不愧天地的底气,此话不说,吃苦的是她,此话若说了,万一老底被揭出来,遭罪的就是我了。”

  人活到这个分上,没有相敬如宾的夫君,没有膝下承欢的孩子,举凡世间,还有什么,比我一字,更加重要。

  她声音沉下来,“娘,你往常外头放利子钱,我自来没过问你,不过应该有些闲余积攒,还有这些年郎府打的例子钱,我这里,钗环头面再凑上一些。”

  “咱们得逃,郎府这里,眼看着过不下去了。天涯海角,但凡有钱,哪里不是逍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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