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章 清明之火
郎府。
管家在下头拱手,垂头丧气的,“回老爷夫人,大早上套了车去,天还没亮就等在慎观府门前,后来府门一起了钥,奴才就上去问了。反复问过,说是二姑娘昨儿晚上就被接走了。”
郎承面沉如水,“接走了?”
贺氏面前一碗百合小米粥,拿调羹舀了几遭,实在是堵得吃不下,放下调羹惊诧地问:“谁接走的?”
管家道:“王家,就是新近擢任三梢阁宰执的那位大人。”
此话刚落,猛地一声闷响炸开。岚草小茶盏跌在地上,茶水泼在湘绣红柿的地毯上,溅出深深的一团水渍。旁边侍立的丫头见状,忙不迭上来收拾。
贺氏侧过头,看向郎昭,“怎么回事,你也毛手毛脚起来,没烫着罢?”
郎昭摇头,说没有,心里波涛起伏,终究敛眉问道:“怎么王大人接走的二妹妹?”
原本为着接何喜家来,做了万全的准备,如今这半道里窜出来截胡的,实在叫人懵得不轻。贺氏不在外头行走,有时郎承下了值与她聊些官场上的趣事,她也是听一耳朵漏三耳朵的,此时此刻全然糊涂了,扭脸问郎承,“老爷你看呢,这怎么回事?这什么三梢阁宰执大人怎么回事,往慎观府里抢人家姑娘?该不会,为这出身一事,慎观府讯一通,三梢阁里还要再讯一通罢!”
想到这里,直唬得心口狂跳,“自她被拘在慎观府,我几次想去探看,却连慎观府的门槛也越不进来。昨儿慎观府过堂,那毒……那成满院里的又半点不改口,这金印是打定的了。我琢磨着送了好些礼出去,若真打,打小点打得隐蔽点,以后才好见人。可是没见着她人,没见着她现在到底是个什么境况,我这心就七上八下的落不到停……老爷,你说话啊,这宰执到底什么意思?急不死个人!”
郎承捻着胡子,也在思索,“王述,你知道的吧,前儿与昭儿相看的那一位,因霸州匪案有功,新升的三梢阁宰执。喜儿出身一事,既做惩罚打了金印,便是此事已毕。再说,慎观府过堂结案之后,喜儿在三梢阁的职务也一并捋了下来,三梢阁全然没有抓着不放的到底。王述此举,既然不是因公,那便是为私了……”
贺氏觉得怪怪的,“为私?他们二人之间,哪里有什么私?撑死不过是上下峰的关系罢了。相看之前我就有耳闻,王家门风甚好,到这王述身上,听说小时候跟他爹往石楠山住了半年,也不知是不是那会儿种下了清心寡欲的根。这么大岁数了,房里连个暧昧的母蚊子都放不进去,王老夫人急得不行,才一力逼着他相看……”
想得起疑,拿胳膊捅捅朗昭,贺氏猝然问道:“喜儿一向与你交心,可有跟你说过什么?”
郎昭心里涌起一阵无来由的不安,半晌才道:“没有。”
屋子里三人一头雾水,猜来猜去也不是办法,郎承撩袍子起身,“干等着不是妙方,我倒要亲自问问他,名不正言不顺扣着人家姑娘算几个意思,还嫌喜儿身上风波不够多么?”
不料,他才刚起身,外面丫头脆声禀道:“老爷,王大人到了,送二姑娘回了。”
竟是不请自来,说曹操曹操到。
贺氏喜不自胜,站起来就往外走,“人到哪里了?昭儿,起来呀,去迎一迎。还有你们,把我头先吩咐的红豆海盐都准备好,待会儿给姑娘去去晦气。”
那丫头道,“迎进小花厅里了。”
冬日到了,小花厅旁百花寥落,唯有数枝寒梅,点点而放。郎承踏进小花厅的时候,王述正临窗站着,外头寒梅怒放,梅香凛冽,年轻的儿郎长身玉立,可堪入画。王家这一脉,自来男儿长相俊朗,王老将军英俊潇洒,甘山大捷上回京,几乎叫京中姑娘家的香囊给砸晕过去;王述的父亲,又文质彬彬,才高八斗,当年一首奇叹调弄得京中一时纸贵。到了现在的王述,小时候看着瘦猴似的,男大十八变,大了倒生出一派凛然的风姿出来。只是想必文臣相轻的缘故,王述在朝中风头越盛,郎承就越喜欢不起他来,总觉得这人莲藕成精似的,恁多曲里拐弯的心眼。
再往旁边一看,王述身后站着个戴幕帽的女子,从背后看去体态袅袅。
贺氏郎昭也到了,两人上前,喉间一哽,艰难唤了何喜一声。那女子转身,眼见着只有郎家人在,方才摘下厚厚的幕帽,福了一福。
贺氏郎昭一看,随即面面相觑,这女子与何喜有几分相似,主要是身段,背后看去简直一模一样,但摘了幕帽看清楚脸,又并非何喜。
王述听到脚步声转过头,与那女子道:“走罢,跟夫人和大小姐走。”
那女子又戴上幕帽,恭敬请贺氏与朗昭走。
贺氏与郎昭更懵了许多,还是郎承先开口说的话,目光对视,郎承脸上肃然得很,“喜儿既然回了,你们便先领她下去罢,压压惊。”
三人走了,王述方淡淡笑了一声,“世伯。”
轻轻挥袖,抬手,举止典雅,没有一处挑得出错的地方,“请坐。”
这是转客为主了?郎承压下挑眉的欲望,撩袍入座,他倒要听听,带个冒牌货上门,王述到底是个什么说法。
主屋内,贺氏等得焦急,不时问丫头话,“这都多久了?一柱香过去了,还没说完。”
话音刚落,廊子上丫头打帘子,郎承进来了。
“老爷,什么说法,到底是个什么意思?”贺氏慌忙问。
郎承摆摆手,脸上难以置信的神色还没褪去,半晌面色平静下来,言简意赅,“口风把紧些,对外只当喜儿回府了,这事不用管了。”
“什么叫不用管……”贺氏不满,刚要说话,一见郎承微微皱眉,旋即不说了。
不用管,那自然就是不用郎府管,有人要全面包管了……郎承捻须,心内止不住悠悠一叹,压根没想到,素来冷情冷性的王述也会有这一面。
王述出了郎府,一席面下来总算说动郎承,把何喜留在自家府内一段时日。留一个闺阁女子在自家府内,这和他从小到大所学之物样样相悖。但他此生以来,头一次有一种敏锐到惊痛的直觉,何喜若就这样回了郎府,很有可能就此颓丧,甚至毁于一旦。一个容貌大损的女子,郎府能为她想到的最好出路,无非就是嫁人。他甚至可以想象到贺氏如何操作安排的,找一个清白门户子弟,贴补大量银两,承诺日后扶持夫家,然后发嫁何喜。
可应该是这样的么?
人生百转千回,有时候一生璀璨和一蹶不振之间仅差了只拉她一把的手,他愿意当那个为此竭力的人。
管家送到门口,王述长舒一口气,下了台阶刚要上马车,视线一转,陡然看见一个妇人携着两个小孩在郎府门口西街上跪着。
是霸州所救的田氏?王述挑眉,令身边仆从去请了那田氏过来。
田氏一见王述,脸上悲怆的神色略微消散,露出点得了光似的笑影,奔到他跟前,磕头便拜。
看到王述,先前路上歇脚时茶馆上听来的话在心中一刺又一刺地凸现。
“你可听说了?那郎府养女的事情?”
“哪能不知道呢?真是眼看她高楼起,眼看她高楼塌,那会儿从霸州刚回来的时候,风光得不行,京里闺阁几乎都叫她压了一头。这会儿呢,真是世事无常啊啧啧……”
“可不是,一个女人家,非要不安于室去当官,眼见着当官还当出祸来了。母亲出身不清白,那就缩着得了,非得出来场面上行走。当过暗娼的亲娘出堂作证,慎观府打了金印出来,以后怎么见人嘛。谁娶啊?你愿意取个脸上刻字的丑八怪?”
“那何大人,我在街上远远瞧过一眼的。先不说脸了,那身段,隔着冬衣都那么韵致。嘿嘿,拉了灯不都一样,再说了,岳家得力,依我看,委屈娶一下也是可以的。”
“呸,你他娘的躺床上想罢!那何喜何大人也真是可怜,命不如名啊,何喜?我看是何喜来哉!这辈子算是毁了,没啥想头了……”
……
田氏还未说话,眼里便潸潸落下泪来,十七年了,十七年来第一次听到女儿的音讯,竟然是她已经逢祸了。脸上打字!对一个女儿家,是怎样的耻辱和痛苦!什么为娼的亲娘出堂,她才是她的亲娘!祖上清清白白穷得底掉儿,怎么不清白了!
想着在从霸州到平安京,与女儿相见不相识的一路,简直是心如刀割。如若她再警醒些,再多话些,问出点端倪来,是不是这祸便不会发生在她身上?
王述察她神色有异,请她上车相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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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府,下了车。
王述神情冷峻,一路领着田氏往府里走。
才进洒泉院,见几个丫头在屋外戳着,于是问堆石,“姑娘用饭了么?”
堆石笑道:“原先上了餐,姑娘瞧着倦倦的没胃口,劝了几句也不说话。好在后面松了口,说想吃个新鲜的,火烤地瓜。”
拂云也笑,“姑娘挺有意思,没见过闺阁小姐好这口的。幸而屋子里炭盆火钳都是一应俱全的,我们就去厨房寻摸了几块地瓜来,这会儿想必这烤着呢。”
顿一顿,接着道:“姑娘说她用饭时不喜欢人在旁边伺候,故而我们都出来了。”
前面还好,一听这句话,王述眼前突然一跳,也来不及等丫头打帘子,大踏步就进屋。
一进屋,烤地瓜香气浓厚,转过屏风进去,南窗下坐着的姑娘举着火钳呆呆看着,隐约的火光赵亮她苍白的脸,额上的伤痕上了药,显得更为可怖。
下一刻,她手里的火钳猛地上抬,往额头贴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