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章 乍喜还悲
那么惊心动魄的一瞬间,王述仿佛闻到了烧焦味,数九寒冬,那股味道冰水般从顶心灌入,激得他周身一凉。
开口不及,人已经抢步上去。他是个手腿修长的体格,平日里盘坐时只嫌这手脚太过累赘,无处安放,电光火石间却派上了用场。
男人箭步一窜,长臂探出,手肘一曲,五指拢起,抓着火钳的把向外一别。几乎是在他靠近火钳的同一刻,令人起栗的炙热从指尖呼啸而过,咣当一声,火钳应声落地。
火钳上不是明火,但滚烫的热铁落在地罩上,须臾之间,地罩上错针勾绣的喜鹊羽翼被烫,银蓝交织的丝线扭曲卷结,豁开一个洞后,彻底面目全非。
面目全非……不可言说的联想在脑海里奔腾,王述按捺住一腔勃然的怒气,竭尽全力维持一身平静的假象,垂手下来,拳心在袖下握紧,“你不该自残。”
王述屋内摆设简单,少供花草,南窗下不过一个红木小案,案上摆了个小小的玉罄。天光满目,玉罄上毫无点斑,晨光把净玉照的晶莹剔透,辉映在端坐窗下的何喜脸上。
痛也痛过,哭也哭过,多少次希望是大梦一场,醒来就好。然而醒来之后,现实铁血,伤痕长存。她垂眼,身子微微一侧,试图避开他的目光,苍白的唇蓦然一动,喉咙里的声音低而哑,久久了,才磨砂般绷出来一句,“我不是在自残,是在自救。我想接着活下去,走到日光底下,就不能顶着这两个字出门。现在的我,纵使是想当个普通人,也够难的了。我甚至已经不相信,我可以好好做个人……”
她几乎不敢想象,这样一张脸,这样一个她,走到大街上,会面对多少异样的眼光。少年得志便猖狂,以前对普通人嗤之以鼻,可是经此一役,泯然众人四个字,头一次那样珍贵而遥不可及。
声音一顿,她抱起手臂,脸半埋进臂弯里,彻底避开他的目光,也像隔绝了这个世界一般,音调闷而低,是一种无力回天的,淬炼过后的麻木——
我完了
痛苦有理有据,并且难以反驳。等她知道了真相,知道自己不过是无辜受难,又该是何等心境。王述眉头皱起,素来处变不惊的眼里一派沉痛,眉骨下的阴影被晨光照亮,那是一双深邃的眼睛,看人的时候饱含专注而坚定的力量,他问,“你信我么?”
拢紧的臂弯一松,何喜的脸从臂弯里半抬起来,曾经春波一顾的明艳面容,打上了丑恶的金印之后,也像明珠蒙尘。金印仿佛穿皮而入,透骨刻在了骨头上,抹消不掉,以至那双眼中失去了昔日飞扬的神采,怔然得很。
王述的目光,紧紧追进了她黯然双眸之中,“千经寺相遇,霸州共患难,一路至今。何喜,你既然不相信自己,那能信我么?”
他走近了,因为方才的情绪激动,身上的香气乍然馥郁起来,非药非花,不是凡品。在这股雪松般的气息里面,何喜听到他掷地有声的一句话,“你信我,你会好起来的,从此一生顺遂,富贵荣华。”
他说话的神情,太认真了,以至于刹那间何喜以为这不是句安慰,更像个誓言。她是海上浮浪挣扎的一叶扁舟,恶浪滔天时临近深渊,然而他是白雾茫茫中亮灯的那个人,一线光芒而已,却陡然穿过了重重迷障,跋山涉水来到了眼前。
真的会好起来吗?她茫然地对上了那双坚定的眼睛,“会么?”
“我保证。”他的目光在她脸上柔和地流连。
一定会的,因为这些,即使你做不到,我也会为你一一做到。
见她情绪稍微稳定下来,王述眉头微松,轻声道:“你得见个人。”
她下意识摇头,摇了一次还不够,再摇一次,“我现在不想见人……”
王述坚持,意有所指,“这个人非常重要。”
田氏被请进来了,一看到南窗下坐着的何喜。她跌跌撞撞扑到何喜跟前,试探着叫了声,“喜儿?”
何喜还是不想见人,看她一眼,心中虽奇怪她怎么改了个如此亲近的称呼,但此时此刻,更想遮住额头的金印。她半偏过脸,把额前金印较少的那一面对着她,喏喏道:“你回了,找着亲人了么?”
田氏眼圈通红,嘴边浮起一个悲切的笑容,“本来是没找着,但这会子,老天保佑,还是找着了一个。”
她声音哽咽,引得何喜偏头看她一眼,熟料她刚看一眼,下一刻,田氏就紧紧盯着她,断断续续地问,“你是永昌县人,小时候身上佩戴一块嵌着蜜黄猫眼石的长命锁,你的父亲叫何勤,父亲死了后你被郎府收养,对不对?”
这都是平阳京中人尽皆知的,也没什么稀奇的,何喜眼神木然,不知道她为何到自己面前说这些过往。
“你左脚尾趾下有一颗小痣,脚趾头蜷起来就看不到,对么?”
何喜眼神一转,“你怎么知道?”
“我怎么知道?”田氏重复着她的话,半晌哭了出来,撕心裂肺的一声,“因为,因为我才是你的亲娘啊!”
“当年你爹开铺子,裹上了牢狱之灾,我去探监,出永昌狱后就被人拐了,卖到了马家村。这一别十七年,女儿,我苦命的女儿啊……为什么这伤,不是伤在我身上呢!为什么啊!”
额前像被利鞭搧过,痛得颤然。一席话里诸多血泪,击得何喜措手不及,她求助似地看向王述,王述的神情告诉了她,田氏所说的都是真的。
脑子里轰得一声,她的亲娘不是府上那个。十七年来的认知被顷刻摧毁,紧接其后的,是一个痛不堪言的问题:那她所受的这一切,到底意义何在……
田氏伸出手,颤颤巍巍,像母兽环抱过受伤的小兽一样,竭尽全力把她揽住。
时隔十七年,何喜第一次得到了来自娘亲的拥抱,这拥抱满泛着清新的皂角香,力度很紧,像抱着失而复得的宝物一样,不肯松手。多少次午夜梦回里,那个抱着她轻轻哼唱着歌谣的女人终于具现出如此温柔的眉目,一个拥抱,便拥出她一腔无处发泄的委屈。
“娘?”语带犹豫。
“娘!”哭腔迸出。
这是金印之祸后,她第二次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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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薄西山,京内响起了暮鼓,一通通敲过。
郎府后街上,停着一辆马车,车夫盖着斗笠,不断往郎府后门方向看。
天色渐暗,后街上人马渐稀,过了一会儿,后门开了一线,一个婆子探出脑袋来,看了一眼,往后招招手。随即门开得更大,两个女人从府里出来了。一个皱眉皱眼的老婆子,一个风韵犹存的半老徐娘。
两人快走至车前,年轻点的那个朝车夫点了点头,言简意赅,“以最快的速度送我们出城。”
在车内坐定,熊氏抹了把额头上的汗,“我现在是老了,眼看着不比当年了,再没有当年眼不跳脸不红的杀伐决断,一点儿风吹草动都怕得要死,你看看,我这一脑门子的冷汗。开工没有回头箭,我们往哪里去?”
柔娘把帕子递给她擦,心硬下来,人也不再彷徨打转了,她有明确的打算,“天下之大,哪里就没有我们安身的地方了。平安京里郎家手眼众多,出了平阳京谁还认识个郎字呢。你不是老说上了年纪老寒腿,入冬了痛得厉害,我们一路南下,到最南边的烈城去,听说那里四季如春,景色怡人,足够你安享晚年的了。”
说话间,到了南城门,马车一顿,柔娘心里不安,开口问道:“怎么停了?”
车夫说没事,“前儿盘查过往行人呢,时不时来这一遭,照理说入冬以来也好久没查过了,是时候了。”
熊氏拉住柔娘的手,心虚的人总是草木皆兵,“查?查什么?”
“没事,”柔娘说,眼睛垂下来,重申一遍,“我们没事的,我们又没有罪。”
“帘子拉开,我看看车里。”那盘查的兵士粗噶道。
车夫应得畅快,飞快拉开了帘子,“兵爷您瞧,都是良民。”
天色昏暗,那兵士一手拉着人像画纸,一手挑灯向车内一照,风灯里火芯稳稳的不动,一片亮光,把车内两个人的面庞照得清晰万分。
那兵士目光在车内两人和画纸之间来回扫视,半晌合起了画纸,车夫以为这是盘查完了,刚要继续驾车,被他慢条斯理地按住了肩膀。
“良民?”只见那兵士哼了一声,转头高声喊了一句,“大人,找着了!是这两人!”
巡城卫曾攀疾步过来,拿着画纸一对,点了点头,他是只笑老虎的模样,面上笑起来,眼里却带着狠,“恭喜二位,死日子到了。”
身边熊氏抖如筛糠,柔娘强作镇定,面上浮起一丝笑,眼波飘飘荡荡,当年欢场里历练,那点子伎俩还没忘光,“敢问兵爷?奴家犯了何事?无缘无故缉人,到底是何道理?这可是平阳京,天子脚下……”
“妈的!”曾攀不吃这套,踢了那兵士一脚,“没点眼力见!还不上去把她嘴堵了,叭叭叭的烦个屁啊!”
兵士带怒,一只手铁钳般扯住了柔娘,向外一扯,几乎把她骨头扯断筋。柔娘刚要痛呼,结果一块不知擦过什么的破布就堵了上来,把整个口腔都堵了个严严实实,气味非常呛,又酸又臭,像在泔水里泡过的。她这几年富贵享受惯了,哪里受得了这个,眼泪都给熏了出来。
“别急着哭啊。”曾攀笑嘻嘻的,带笑的面孔在昏沉的夜色里格外阴森,“后头有得你哭呢。”
柔娘起初不解其意,后来才明白了。她和熊氏被绑了手脚,塞了嘴,丢到了一间屋子里。
屋子里有人等着,那是一个头佩玉冠,面色冰冷的男人。
男人长身玉立,转头看见她,伸手在案上敲了敲,她顺着他落指的动作看去,只见案上漆盘里,端端正正摆放着一根泛着寒光的长针,并一块研好了墨的砚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