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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屋吾自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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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3章 骨中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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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王述在脑中,勾勒那个女孩的神态,然而神思匮乏下,他往日里过目难忘的人,竟然一时之间想不清楚。当时初到鄂多敏,女孩子从楼上坠下,被他接在怀中,绵绵的一点重量,如今彻然回想,居然微茫至极。

  还以为是她另觅良缘金玉得成,却原来是他的骨中骨,肉中肉。

  他闷闷说了声,“我想见她。”

  何喜心口一跳,自然知道他想见的乃是留留,编了说辞道:“这丫头皮猴子一般,昨日非要去玩水,贪凉受了寒,这会儿进了药榻上睡着呢。我意思是等她好点再领过来见你,现在挪动折腾起来孩子反而难受,再者,过了病气与你也不好。”

  王述一听,苍白泛青的脸上微微泛出笑影,他鲜少笑,一笑起来,昔年雪里温柔,风采依旧,“听你的。”

  何喜心中有事,却也被他瞧得不好意思,胡乱掖了掖被角,唬道:“好好养着,我可是在女儿那儿夸下了海口,说她的父亲乃是个盖世英雄。你若这副病秧子形容,砸了我的招牌我可要跟你算账!”

  王述一笑,终也是撑不住,合眼睡了过去。

  药香沉沉,何喜直视他的病容,良久,俯身在那苍白的唇角,蜻蜓点水般触了一下。

  耳鬓厮磨,本是亲密至极的姿势,然而此刻,她听着他鼻端微弱的呼吸声,从不起眼的起伏中越降越低,最终归于寂静。

  大雪簌簌而下时,摧枯拉朽折枝去,天地为之一颤,而冰雪消融时,无声无息,万物俱寂。

  她仿佛目视了一场雪的死亡。

  肃杀风雪,转借春工。

  她侧首贴在王述胸前,感受那此前曾为她疯狂跳动,曾为她奔涌不堪的心潮慢慢歇音。

  “对外发丧吧。”她如是说。

  朔望与塔答儿来时,府上已经是冰白一片。

  一位大瀚股肱之臣,才来鄂多敏多久,就这样不明不白地没了。肃穆灵堂之上,往来拜谒的官员皆有兔死狐悲之感。更有王述父亲当年门生,眼见着王家昔日满门公卿,堪称满床笏的显赫世家,到如今就遗下了这么一根独苗,还枉死鄂多敏。真是忍悲不能,捶胸顿足,放声大哭。

  奴仆惊惶喊道:“梁大人哭晕过去了……”

  灵柩面前,站着一个人,并无钗环,身形袅袅,一身缟素。似乎入定了般,对这一屋置若罔闻,正是何喜。

  朔望走到她跟前,低低唤了声,“喜儿。”

  雪白的灵帛翻动,垂落的流苏从她身侧晃过,她一瞬投来的目光,冰刀也似,“二位大驾光临,寒舍蓬荜生辉。只是在他灵前,不欢迎二位,还请自便。”

  “真死了?”塔答儿惊疑不定,反复问道,“真死了?”

  何喜不耐,“来人,送客!”

  塔答儿身后护卫随即揉身而上,格刀在前。塔答儿厉喝一声,“我看谁敢!”

  塔答儿状若癫狂,拉着裙摆跌跌撞撞往上,“我不信,我不信,给我开棺!”

  然而灵柩旁几个侍卫森然围着,她不能近身。凛凛刀光相对,何喜眉目生寒,“塔答儿,你不要得寸进尺。”

  塔答儿顿住脚步,忽然嘴角一勾,笑了,“来人,给我把何留留带上来。”

  往屋外看去,一个大胡子侍卫抱着何留留进来了。何留留一手攥着那侍卫胡子扯,一手握着小拳头一下下往那侍卫脸上砸,那侍卫叽里咕噜地用鄂语在和她对骂。

  还能打人,可见还好。何喜松了一口气。

  何留留见了回头,看见何喜,挣扎着便要下来。被那侍卫牢牢扣住,于是凶性大发,又去那侍卫脸上厮打。

  “留留,你不是一直要找爹么?”塔答儿放轻了声音,像在诱哄一般。

  何留留毫不客气,往她脸上呸了一下,“臭婆娘!”

  塔答儿慢条斯理抹去被何留留啐在脸上的唾沫,抬起手,猛地扇了她一巴掌。响声惊人,小孩子脸嫩,很快肿成一片。何留留拿小手捂住脸,眼眶瞬间红了,张了张嘴似乎是要哭。然而一看塔答儿的脸,又立刻把手捏成拳头,放在嘴边堵住了,硬是没哭。

  “有娘生没爹养,小杂种,别这样看着我,你娘要是不配合的话,很快你就能见着你日思夜想的爹了。”塔答儿从袖中抽出一把精美的匕首,柄上那颗红宝石仿佛倒放的水滴,又像高悬的宝剑。

  她把何留留抱在怀中,花冠融成的匕首抵在何留留心口的位置,锋利的刀尖立刻刺破了何留留外层的衣裳。塔答儿盯着何喜,一字一句道:“我再问一遍,开不开棺?”

  何喜错着牙,吐出的话像在血恨里浸过,掷地有声的一个字,“开。”

  还没落葬,棺盖并未钉死,两个鄂多敏侍卫上前,合力将棺盖推开。刺啦一声,棺盖推开的同时,何喜仿佛已经看不下去,别过了身。她站在那里,没有回头,声音像从喉咙中哽出的,即使竭力压抑,隐约的哭腔终于还是泄了出来,“朔望你他妈,欺人太甚……”

  朔望一听这话,神色复杂,望了她一眼,却终究什么也没说。

  塔答儿疾步上前,依然紧紧抱住何留留,匕首抵住何留留并未放松,看向棺材里的人。

  里面的人静静躺着,塔答儿不肯放过任何细节,一寸寸地扫视,越端详,越觉得悲哀。她永远无法欣赏瀚人男子,那么白的皮肤,玉做的一样,全无半点男子气概。玉冠广袖,衣料之外的部分,下压的手臂,侧压的枕畔,在那白玉般的皮肤之上,已经不可避免地,出现了尸体独有的斑点。

  不单是斑点,她甚至还能闻到一点不属于人间的,仿佛从幽冥之地发散而来的淡淡腐味。

  她在这个死人身上,好像看见库比神殿内大幅雕刻的死神虚影。死亡的双翼摄去了这个男人,同样很快地,也即将带走她的呐木措。

  “哈,死了!”她狂笑起来,“死了!”

  “死了,都死吧,死的好,死的好!”神色转厉,她看向怀中的何留留,小姑娘年纪小,挨了之前一掌没哭出来,但显然已经恐惧到了极点,此刻正在她怀中细细颤抖。

  塔答儿忽然想起这么个小杂种,之前带给她,带给她的儿子锡林的全部耻辱。她认真地盯着何留留,忽然嗤嗤笑出声来,“我送你去陪他呀!”

  花冠匕首高高扬起,尖利的锋芒对准何留留的心窝,猛然扎落。

  “够了!”朔望收回看向棺内的目光,伸手格挡。朔望闷哼一声,电光火石间他探出去相挡的手几乎被扎透了。他反肘一击,将塔答儿击晕。

  他掌中的血洒出来,在何留留脸上留下一道温热的血线。这只血腥的手掌揽住何留留,将她轻轻放在了地上。

  这场闹剧是时候结束了。朔望转身,已经对棺内的人毫无兴趣。

  正朝外走的朔望脚步一顿,半晌道:“吾得了块极品海玉,制做棺材可保尸身不腐。王大人客死异乡,天妒英才,吾亦深叹,愿以此玉,制成灵棺,送王大人返乡。”

  何喜没有答话,探手去抱何留留。

  何留留先前被塔答儿抱得离棺木很近,也看见了棺内人的样子。小姑娘被放下来后,有些迷茫地在地上颠了两下,直到被何喜抱到怀中,还是懵懵的,不受控制,可又像被恐惧驱使一样,扭了扭头,还朝棺内看。

  “别看。”何喜抬起一只微凉的手,遮住何留留的双眼。

  何留留忽然觉得脸上好痛,放声大哭起来。

  守宁站在高台之上,目视着扶灵的队伍远去,北风呜咽,天地凄寒。几棵残了的老树萎靡在道旁,再过一会儿,那队人马成了条细细的黑线,蜿蜒向翻子山的方向。

  家国父母,像是随着这条线的远逝,终究与她失了所有的联系。

  朔望站在她身边,也在看那远去的队伍,忽然开口,“你怎么不回?”

  守宁心口一跳,却是揽了揽外面的大氅,像是畏寒一般,语气轻巧回他,“我才不回,回了只是个公主,在这里我能当王妃。无论是女人还是王位,都是兄终弟及,这不是你们鄂多敏的规矩么。你能让我当王妃么?”

  她双眼黑亮有神,朔望一时看去,竟觉得那眼神颇是瞩目。天真而贪婪,兽性难消。

  朔望亦是笑了,那笑不达眼底,“好啊,你要什么都可以,我的王妃。”

  守宁嘘出一口气,热气很快被寒气包围,在眼前团成不规不拒的形状。透过那一层薄薄气团,她似乎看见十四岁那年的赛马会上,鄂多敏的黑衣青年打马而来,从受惊的疯马之下,扣着她的腰将她揽到马上。

  天旋地转,世界安定下来时她看到一双含笑的褐眸。

  语气是戏谑的,“我救了你一命,你要不要以身相许啊,小公主?”

  ……

  守宁一张小脸,掩在雪白的锋毛之中,良久,那点了绛的红唇弧度浅浅一抿,弯钩一样。

  好啊,我要你死。她这样平静地想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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