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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屋吾自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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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4章 反将一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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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鄂多敏入了冬,天色暗得很快。金乌西坠后,夜色从天际升起,很快席卷了头顶的苍穹。冬季的夜,没有那般夏时那般浩瀚的深蓝,黑得更纯粹了些。仿佛瓮口倒盖,仰首望去,天上乌蒙蒙一片,半颗星子都无。

  起初,是撒盐般的几点雪粒子,愈往后,雪势愈大,片片地往人风帽、领口上扑。

  任斩勒住了马,眉上落满了寒霜,顶着一对白眉,来与何喜商量,“雪太大,山路难行,走不得了。前面有个避风口,或可扎营一夜,等雪势缓缓再行不迟。”

  何喜对插两袖,往海玉棺的方向看了一眼,再抬头望天,压下心中那股躁意,“扎营吧。”

  任斩得令,喝了一声,“驻马!扎帐!”

  底下兵士齐应一声,很快,中间大帐便扎好了,四周六顶小帐众星拱月般环卫着大帐。

  大帐正中间肃穆放着那海玉冰棺。

  何喜手扶棺沿,屈指一击,金玉之声迸出。

  她凝视片刻,心里走马灯似的冒出一个想法:是块好玉。

  洗尘进帐时,正好看见女子扶棺而立的侧影。纤弱的,婉约的,然而肩颈笔直,姿态俨然,又别有一种柔中带强,恪不张扬的意味。

  这和那个她替自己赎身的夜晚孑然不同。那时候她是高高在上的何主,宝马香车,奴仆环伺。

  他赤足长奔,狂行疾步,才能求来那一次怜悯般的相顾。

  而这次,眼前的女子仿佛暴露出此前从未有过的脆弱。

  自从他看见那个玉棺中的男人,他就清晰地意识到长印阁之夜何主为何替自己赎身,自己和那个男人长得很有些相像,而现在那个男人死了,自己还是活生生的人,可以站在她身边,甚至想希求些此前从不敢希求的东西……洗尘握着托盘的手紧了紧,放轻脚步走了进去。

  何喜一转头,正好看见一身白衣的少年人。

  她从纷杂的思绪中清醒过来,神情恍惚了一瞬,半晌,认出这人乃是洗尘。她记得先前曾命人遣了银子与他,他固不肯受,只说要报答她救命之恩。何喜诸事繁忙,无暇管他,只让他在府中待下了,反正府上多养一张嘴也不是什么难事。

  这会儿看他,人长了点肉的样子,不似之前在长印阁那样瘦削单薄的姿态。

  何喜挪开目光,走到小案旁坐下,“怎么来了?”

  洗尘将茶漆托盘放在案上,取出一个小汤盅,小心翼翼地呈放到她跟前,“主人,这是才炖好的冬阴汤,您这几日神思不安,汤饭也进的很少。还是要补一补,不要熬坏了身体。”

  他放好小盅,退去一旁。

  从这个角度看,他和王述更神似了。特别是低垂着眼眉的时候。只不过王述气度怡然自得宠辱不惊,从不会像他这样战战兢兢,如履薄冰。

  何喜叹了口气,屈服于自己那点爱屋及乌的心软,“你坐下来。”

  洗尘飞快扫她一眼,讶异得很,而后合袖一礼,坐在了小案对面。

  “你对今后有何打算?”何喜道。

  洗尘垂着眼,“主人既替我赎了身,那我的生死去留,就是主人决定的,我不敢有打算。”

  何喜眉峰一拢,“忠诚很可贵,但拱手让人的忠诚并不可贵。这世间最可贵的忠诚,是忠于自己。我是使计为你赎身,可没打算为你的下半辈子负责,能负责的只有你自己。”

  洗尘神情难堪,良久,抬起一双眼睛看她,眼波颤颤,“我,我当过小倌……这世间,容不得我的……”

  “当过小倌怎么了,甚至本朝太/祖,都受过饥荒,当街行乞。”何喜定定注视着他,“人的一生,不是车行于轨,旗束于杆,更像是一蓬浪,或在浪尖,或在浪底,更多的时候在浪尖浪底之间,茫然沉浮,无所适从。”

  她深吸一口气,看见眼前这张怯弱的,充满了逃避的脸,仿佛看见了当年的自己,“你看见我额上的金印了,我曾被误做暗娼之女,所以打上了金印。打上金印后,我容貌损毁,前程毁于一旦,五年前不堪承受,就此远遁鄂多敏。我下面要告诉你的这句话,乃是我花了这么久,走了这么多弯路,才知道的。”

  “你说这世间不会容忍你,但不是世间不会容忍,而是你不容忍。所谓的世间,不就是你么【1】”

  洗尘浑身一颤,愕然望他。

  何喜顿下来,一双眼浅浅淡淡浮上点戏谑,戳破他那点小心机,“以后这种奉汤送饭的活,自有侍女来做,不用你来。你好好想想今后要做些什么,从文从武,捏定个章程,到了平阳京,我自有门路送你去。在我这里,吃什么饭都成,就是不能吃软饭。”

  被她无情点破,洗尘面红耳赤,羞耻至极,匆促站起,“是……是我失仪了。”

  洗尘一路奔到帐外,眼里那点泪飘飘摇摇要落下,看见帐外那尊凶神恶煞的门神任斩,刹住了脚步。

  只见任斩顶着一对白眉,面对这个吃软饭嫌疑人,重重哼了一声。

  不知不觉,夜已深了。何喜吹了帐内的灯,躺在临时搭就的小床上。翻来覆去了半晌,还是睡不着。

  最后她干脆披衣而起,从匣子里摸了颗夜明珠出来,掌在手里。蹑手蹑脚地下了床,往海玉冰棺的方向走去。

  海玉冰棺质地非比寻常,不像一般棺木那么厚重。因此那个棺盖,她稍微用点力,耐着性子慢慢推,竟也推开了。

  推开一条可以容她钻入的缝隙,何喜手攀住冰棺边沿,慢慢往棺内爬。鄂多敏不尚纹饰,故而冰棺棺身没有多余的雕刻纹饰,棺身打磨到了几乎光滑的程度。何喜脚缩下来的时候滑了一下,直接滑到了棺内人的身上。

  身下的人并不僵硬,反而带着温暖的触感。

  响动声惊动了外面的任斩,他嚷声道:“怎么了?”

  何喜应他一声,“无事。”

  一边应答一边把自己的手脚从王述身上搬下来。

  她缩在王述身侧,抱住他一条臂膀,抱在胸前。脑袋凑过去,依着他的颈窝。赵念念用药熏出来的腐味正在渐渐消失,何喜鼻尖轻皱,细细一嗅,果然闻到他那久违的、非药非花的冷香。在颈窝的血脉奔流之处,隔着一层薄薄的皮肤,那味道更深刻了点。

  她深吸一口,思绪万千。先前在鄂多敏,塔答儿催逼过甚,大有王述不死她也便不肯善罢甘休,必有为呐木措寻出解药的意思。可鄂多敏局面一触即发,朔望野心勃勃,如果自己当真告诉了塔答儿真正的解药,那王述必死无疑。

  无奈之下,只好把假药方告给塔答儿,同时让王述服下赵念念的假死药,又在王述身上伪做了尸斑与腐味,让塔答儿彻底死心。

  不出意外,五日后王述就会醒来。那时候车队已经跨过翻子山,入了大瀚边界,接下去一路平畅,不是难事。

  她在王述颈窝里侧首,像上了瘾般嗅着他的味道,依偎在他身畔,终于睡了过去。

  接下来三日,碍于风雪,车队走走停停。

  每每夜晚扎了营,何喜在床上便翻来覆去睡不着觉,干脆入夜就爬进海玉冰棺内,躺在王述身边。她有认床的习惯,这几日常是闭着眼酝酿许久也毫无睡意。入夜了,在夜明珠光辉下盯着棺盖,忽然突发奇想,觉得在这棺盖内刻个棋盘,晚上下棋岂不是很有趣。

  说干就干,她女工上不出彩,在一些微末的玩意上却极有一手。先用小刻刀拉出一条界河,再慢慢刻出经纬纵横的六十四棋格,最后手腕一提,入木三分地镌上四字——楚河汉界。最后寻来贴了磁泥的黑红两色棋子,在棋盘上排布完毕,便开始自己与自己对搏了。

  又不知多久,马过了河,車出了阵,两边棋局转僵,有对峙之势。她冥思苦想,目不转睛盯着棺盖上的棋盘,思索如何破这僵局。全然没有注意到身边人细微的动作,直到一片柔软衣角轻飘飘抬起,温和地从她颊侧划过。

  何喜眼睫微颤,几乎是刹那间,那只抬起的手夺去了她的全部注意。

  修长如玉的手指拈着颗红子,贴着磁泥轻轻放定,落棋时指尖小小地在棋盘上抵了一抵,将落子的声音降到最低。

  一种深入骨髓,而又行云流水般的优雅。

  男人那随之响起的声音是暗哑的,带笑的,“将军。”

  何喜耳廓被那热气一沾,有腾腾转红的趋势。

  她心口飞跳,目光凝睇,狂喜之余,好胜的心又升了起来。

  夜明珠光,隐隐层叠。王述只见那薄薄光晕之中,一只素手伸过来,拉向他刚刚落子的手,仿佛是要夺那棋子。

  “落子无悔啊……”王述失笑。

  然而他预料中的夺子并没有发生,那只小而柔软的手只是拉下了他的手。

  他顺从于那一点温度,俩人在半明半暗的光线中十指相握。彼此磨磋着对方的十指,似乎想要从这十指交接中确认皮肤,血肉,骨节,乃至一整个人。

  王述垂下眼睫,沉浸在这种温柔到了极点的悸动之中。

  直到手背上一点温热贴来,黑暗放大了一切感官,他甚至可以清晰感觉到那片红唇工笔画作般优美的弧度。

  他低低嘶了一声。

  手背上的唇离开了,那红唇的主人凑到他耳边,声音狡黠至极,掺杂着一抹令人沉醉的微嗔,“反将一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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