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六十章 怕水
老太君慢慢地摸着孙女儿的头顶,眼睛里是一片化不开的浓稠黑色。
她刚强一辈子,夫君厉害,儿子出息,却没想到终日打雁的倒能被雁儿啄了眼。
在他们魏家的老巢旁边,居然还有人胆敢做这样的事情。
呵,吴家,她还以为是什么根深蒂固的庞然大物,也不过是个土地主罢了。
顾兰溪这人,满嘴仁义道德,还不是利益至上。谈到了满意的条件,自己的人卖起来也毫不心疼。
眼色渐渐暗沉,老太君看着孙女儿自嘲地一笑,不过自己也不是什么好人。
魏家人承诺,以后镇国公府会和唐家在朝堂上划清界线。
唐家这艘船,看来是终要分崩离析。
她那老姐妹的心里也明白,早早地就来信把墨安托付给了魏家。
“祖母,父亲那里怎么说?”牵一发而动全身,朝堂上没有人,军备物资都困难。
把唐家挤下去,若就断了和文官的合作,那她宁愿不出这口气,并不值得。
“蓁蓁,唐家的衰落,这是必然。咱们不过是答应东亭党,作壁上观而已。”
“这些年你父亲在朝堂上,明里暗里也布了几条线。”
老太君没有明白的说些什么,却表达出了她的坚持。
“祖母,吴家究竟是什么人?他们背后的势力,就是东亭党吗?”
魏蓁翻过脸来,定定地看向白老太君。她一直想知道,东亭党不是自诩为清流,又怎么会和吴家混在一处。
老太君叹了一口气,将自己所知之事细细分析给孙女。
“吴家不过是个江南的土地主罢了,前朝也算是大家族,慢慢的盘踞下来。”
“因为和皇室通婚,有着错综复杂的姻亲关系,所以到了本朝就暂时蛰伏在野。”
“打着耕读世家的名号经营关系,投资势力,一点点的洗白自己。等到风平浪静,血缘都筛的差不多干净的时候,再让子弟出仕,搏几个功名出来。”
“至于东亭党,呵,不过就是势力的代言人罢了。”
看着孙女儿带了疑惑的双眼,老人声音苍老而又耐心。
“天下大势,合久必分,分久必合。总共就是那么几个势力集团罢了,不是东风压倒西风,就是西风压倒东风。”
“你以为东亭党自诩为清流,就真的是清正之人了?只是那些江南土地主的代言人罢了。”
“从小读了些书,便自以为是读书人了,眼高手低,其实依旧汲汲营营,追逐名利。家里富足,才视金钱如粪土。”
文人和武将,向来是互有嫌隙,你看我粗俗不雅,我看你酸文假醋。
但老太君的话依然说明白了一个道理,天下总共就那么几个势力,聚散离合。
势力发展冗余,而资源不够的时候,必然会有一场大战,用血与火来重新洗牌。
魏家是在上一次洗牌中翻身的既得利益者,自然看不上吴家这样的失败者。
“余杭、临安、吴州、湖州、无锡这一线,处处都是他们经营的范围。余杭县令余行,便是吴家的走狗。”
“啊。”魏蓁轻轻地叫了一声,居然都到走狗这样的程度了么。“朝廷就一无所觉?浙党掌握朝政十几年,怎么还让他们在金陵近处这样肆无忌惮地发展?”
“他们与浙党,本也没什么分别。说到底,也是朝廷养的狗罢了。没有这只,还有那只,几个狗们一起争骨头吃,才能养的健壮。”
政治说的明白,也很明白,说不明白,是因为总有人在其中翻云覆雨。
人都是会变的。
更多的细节,老太君也不欲让魏蓁现在都知道。唐家已经开始衰败,若孙女儿一直怀着歉疚同情的心对待唐墨安,不一定是什么好事。
“别想那么多了,这件事你不要管,祖母自然会给你一个交代。”
看着脖颈之间的那道淤痕,老太君的话越来越轻,抚摸孙女的手更见怜惜。
……
对于陆询,镇国公府老太君自然是十分感激,故对于他提出要和魏蓁单独在一起待会儿的要求,征得孙女儿同意后,老太君也并未拒绝。
东边院子的靠山亭里摆上了两杯茶,魏蓁和陆询就着水光月光,隔了两世的生死,第一次坐下来平和地交谈。
“你是怎么变成她的?”陆询开门见山,他虽心中笃定,却依旧好奇。
“那你是怎么知道我是她的?”没有直接回答,魏蓁抛出另一个问题,只是将指代的人换了一个位置。
陆询笑笑,看着茶杯中的月亮,他手指轻轻用力,月亮就随着水波碎成了一片涟漪。
“记忆是画面,而感情有时候只是感觉。感觉对了,感情也就对了。画面吻合,记忆也会随之而续。”
人喜欢东西,有的时候并不是喜欢东西的本身,而是喜欢东西能带给人的舒畅感觉。
正如三伏天饮了一口冰露,赤雪地里喝了一口热汤。
那种全身心被抚慰的感觉,才是念念不忘的本源。
所以,这种令陆询感到熟悉和舒服的感觉,他自信除了齐书容,这世上不会再有第二人能带给他。
“那……你不怕吗?”
少女清浅的声音传来,似小心期待,又似意有所指。
杯中的水光映在了眼睛里,陆询抬起脸来看着魏蓁,轻轻地叹了一口气。
他怎么会怕呢?
人只会在拥有之后害怕失去,又怎么会在求之不得的时候害怕拥有?
“你知道吗?我不害怕水的。”
“准确地来说,是曾经并不怕水。”
陆询慢慢地说着,嘴角上扬起了一个熟悉的角度,“我从小时候就很喜欢水,姑姑亲自带着我练的泅水。”
“她说既然到了江南,便要学本地人一样,入乡随俗地练起来,询儿的身子骨才会健壮。”
“后来姑姑没了,江南六月,下大雨的时候,我整夜整夜的盼望着,那后院池塘里的水可以漫上来。”
“把整个齐家都淹掉。水茫茫一片,该是多么干净。”
“可惜,那池塘竟没淹死可恨的人。”
“竟然,淹死了你。”
水光映着月光,滴滴从陆询的眼角滑落,衬着嘴角的笑意,说不出的讽刺。
装了那么多年,甚至悲伤也要用微笑来伪装。
魏蓁有些手忙脚乱,她抽出帕子递到陆询的手边,期期艾艾地看着他,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此时此刻,她完全相信,齐书容之死绝不会是陆询造成的。
因为,他的悲伤那么巨大,而又那么真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