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百六十五章 自己人
一个事物的灭亡,总是早有预兆,却又猝不及防。
如唐家这样的庞然大物,如一党党魁,朝廷首辅这样的地位,从外面推倒很难。
只有是“自己人”,由内里劈砍开来,才能一把火烧的干净。
唐光对这一天早有预料,却没想到会来的这么快,这么急。也没想到,第一刀来自他曾经最忠实的盟友,周从。
礼部侍郎周从于朝堂上昂昂然出列,细数首辅唐光八大罪状,包括贪腐受贿、包庇门客、结党营私、纵容学生等等。
每一条罪状都陈词慷慨激昂,有理有据,如一张铁蒲扇兜头盖住唐光,让他无处可逃。
又有工部给事中石可,文选司员外郎邱偲信等十三人附议周从的弹劾。
朝堂众臣面面相觑,浙党的其余人等面色不定,东亭党的人暗自窃喜,剩下的小党派隔岸观火。
周从的言辞犀利如刀,刀刀劈向首辅唐光,每一道刀影都刻进唐光的眼睛里。
眼睛里痛苦翻涌,唐光却将身子挺得更直。
不看皇帝,不看周从,他眼观鼻,鼻观心。
“唐首辅,你有什么要说的吗?”沈忱的声音远远飘过来,落入唐光的耳朵里。
他没力气抬头捉摸皇帝的神色,有些事情虽在心里过了千百遍,演练了个清楚明白,亲身经历的时候却还是痛彻心扉。
骨头磕在地面上发出重重的一声,唐光伏下身子,把额头磕在冰凉的地面上。
声音淡然,一如三十三年前在大殿上被点做状元郎时一般。
“臣,无话可说。”
投身官场几十余载,数度沉浮,可惜没能荣归故里,与发妻携手还乡。
八百里加急,一封信从金陵到余杭也不过一天时间。
周从弹劾唐光八条罪状,皇帝命三司会审,态度不明。
镇国公老太君收了信,把身子靠在迎枕上。江南的夏天,总是湿热多些,膝盖骨隐隐作痛。
她伸出手,把这封急报和另外封信摆在一起,收到一个鹅卵青的盒子里。
盖上盒子的瞬间,信中间小小的唐字暗纹将光反射的刺眼。
老太君使劲眨了眨,眼角一阵酸痛。
夏天之后,就是秋天,不知道唐家院子里的菊花,今年还会不会再开。
唐墨安接了家信,离开魏家的庄子住进客栈,梳洗整齐后坐在椅子上,静静地吃完一餐饭。
衙役收了镇国公府的钱,客客气气地等着他吃完了饭才道:“唐公子,那咱们这就走吧。”
唐墨安点点头,吩咐小厮道:“回去吧。”
衙役领着唐墨安出门,一看就看到了杵在门口的魏凌。
“我给他说个话,这不犯法吧。”
镇国公家的公子,衙役哪里敢得罪,即便是不合规矩,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也就过了。
“你还好吧?”魏凌揽过唐墨安,担心地问道。
贵公子总是清高些,他又向来很有些书生气。骤然跌倒土里,谁都会承受不住。
“你也别想太多了,祖母已经用父亲的名义,跟上下关节都打了招呼。”
“你去金陵,这一路上都不会有什么麻烦。”
说完,又觉得自己仿佛像在邀功,魏凌小心翼翼地觑着唐墨安的脸色。
唐墨安笑笑,神态坦然:“尚可。”
他淡淡说完这两个字,想了想又补一句:“多谢你们。”
世上最难的,从来都是雪中送炭,而非锦上添花。
这次针对唐家的不是别人,正是向来的盟友,那么多史书不是白读的,唐墨安知道
别人是有备而来,唐家凶多吉少。
他知道,其他人也自然知道。
不论镇国公府是出于什么目的,能做到这份上,已算难得。
魏凌本在心中模拟了数十种唐墨安可能的神态,并且一一针对做了劝解的准备。魏家二公子难得这么用心,却根本没想到情况与预想中的全不一样。
唐墨安这么淡然,倒让他把想说的话都咽在了嗓子里。
“你,多保重。”
挠挠头,半晌也只能憋出这样的一句话,魏凌手上用力,强行抱了抱唐墨安,从袖子里暗中塞了一个小包过去。
“这是蓁蓁给你准备的,有一些碎银子、金叶子和药品。”魏凌悄声说到,“你放心,过几天我们也跟着一起回金陵。”
唐墨安眨了下眼睛,拍拍魏凌的肩膀笑了一下,“你把我衣服都弄皱了。”
说完,他对着呆愣在一边的衙役点点头:“时间不早了,咱们走吧。”
眼看着一身青衫的人影随着衙役没入人流中,魏凌的脸上一片神色纠结。
“回去吧。”魏蓁带着长长的幕离,轻轻地说到。
她怕唐墨安不想在此刻见到自己,只是远远地送行。
“蓁蓁,你说,我向来看不顺眼这小子的,怎么现在心里难过的快要死了一样。”
魏凌含含糊糊地说完这段话,像斗败的公鸡一般头垂地低低。
挤出一点笑容,魏蓁踮脚揉了揉小哥哥的头发:“因为啊,你是好人,他也是个好人。”
……
余杭县虽繁华,却并不很大,因此衙门里的牢房就更显得局促。
唐墨安被客客气气地请进了牢房,对面的一堆人里面却正有两个熟面孔。
吴彤、吴起两兄弟。
没有了政治势力做保护伞,吴家清算起来就像秋后的蚂蚱,还能蹦跶两下,不过只是死前最后的挣扎罢了。
百年家产,徒留下十之二三,其余全进了官家的口袋,求得一丝血脉留存。
吴家的妇孺们幸得残存,守着十岁以下的幼童度过余生。
实际上,镇国公府对于吴家尚算怜悯,并未赶尽杀绝。
不仅保着他们剩下的财产不被周遭虎狼吞食,还以余县令之口鼓励吴家的女人们或是改嫁,或是回家。
孙女儿又一次的仁慈,老太君虽然不满,却依旧没有办法。
吴起双目赤红地看着对面牢房,那一片相对于现在的他来说,已是梦寐以求的宝地。
一边几十个人挤在一起,脏污满地。另一边只有一个人,牢房也被打扫的干干净净,甚至还有桌椅板凳。
他猛的站起身,推开躺在面前的吴彤,扒着牢房的铁栅栏使劲摇晃,大叫道:“你们这些黑心的贱人,受了吴家那么多钱财,你就给爷,给爷这种猪圈一样的狗屎地方。”
“那个小白脸,他怎么就有那么好的地方,难道是卖屁股来的!”
“怎么在这牢里还分个高低贵贱不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