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医生
那人并没有骗他,他确实在医院里。他们在一间干净的病房,房门紧闭,外面没有传来一点声音,这令病人感到舒适。墙壁是洁白的粉刷墙,保洁工作似乎做的不错,看不到一点黑渍或发黄的地方。地砖是偏黄的,令人在白晃晃的墙壁中感到一丝踏实——要是四周全是白晃晃的一片,那可真不像活人待的地方。窗口在床头一侧偏高的位置,倾斜洒进来的阳光一定很亮,不然就不会为确保病人休息,而用窗帘遮着了。天花板上开着盏不太亮的灯,亮度可以正好不费力地看书,也并不令人感到刺眼。
房间陈设相对简单,高度适中的病床,床头侧紧贴着墙壁,床单和枕套都是白色的,这是医院的一贯作风,也是酒店的常规陈设。靠近自己左手边有个木质床头柜,呈立方体状,虽说简单,却令人感到有丝喜感。要说房间里唯一复杂的,那也就是床头柜上的仪器了,它上面显示着一串波段,波段非常活跃,而且无规则地乱扭,它定会令狂欢者喜悦,而令修行者不悦。
坐在他面前的,是两位年轻的女士。一位穿着白大褂,戴着一副半圆状镜片的眼睛,发梢正好触碰到双肩,被利落得理在背后。医生的白大褂往往不显身材,因此,她大体看上去十分普通。但仔细端详她的五官,会发现她比一般的医生看起来要年轻,脸上除了有令人难以注意到的法令纹以外,基本看不到一丝多余的皱纹,肤质也十分理想,仅看肤质只能判断其年龄在二十岁左右。
不仅如此,她的脸型也十分理想,大体来看是瓜子脸,但下巴却不算太尖,而是稍稍有些圆润,像卵壳的尖端,棱角也不明显。一般来讲,一位女士若呈现此般容颜,其整体气质与姿态一定会充斥青春与活力。但这位医生正相反,她的眼神透出一种难以描述的寒气,令人不敢直视,也不能透过她的双眸看出她此时的情感。与之相反的,她的双眉似乎十分迫于表达情绪,放在平时,这对眉呈月牙状。而此时,他们朝眉心处向内聚合,向下挤压,很明显,她此时略有焦虑,但尚不至于眉头紧锁。
大体上,她的气质受双眼与姿态的影响,使人无法判断她的真实年龄。如果真要说,那么或许有两种可能:第一种,她是一位保养有方的中年妇女。第二种,她是一位阅历丰富的年轻人。 但判断者无论倾向于哪一种,都会怀疑自己的判断。
见到他坐起来舒展了下筋骨,她开口了,声音与少年猜测得一样,较为稳重:“你能想起你自己的名字吗?”她没有问少年此时感觉怎样,也许认为没有必要,或者对自己的估测十分有把握,认为少年不会再出任何身体状况。
他摇摇头,他不愿接受这个现实,但他不得不接受。
“再想想?”坐在医生旁边的一位女士发话了,她的声音温柔而令人陶醉。
这是一位性情温和的年轻姑娘,说话时嘴角总是顺带着迷人且暖心的微笑,相对她旁边的医生,她更加淳朴,更加单纯,至少看上去是这样。她的存在,好似一股暖流,灌入冰冷的心灵。当少年感受到这股无法形容的温暖时,她的五官、服饰、行为等等,都已经不重要了。
照着她的话,他仔细地寻觅自己脑中遗留的一切信息,但没有用。他为此已经竭尽全力,因为他知道,失忆意味着什么。他将会忘却一切:包括自己曾走过的路,遇到过的事,在乎的人,或是讨厌的人(好吧,这个忘记了最好),自己的亲人、朋友,帮助过自己的陌生人,遇到困难便回想起的那些感人的事,自己曾爬过的山,见过的美景,一同观赏日出的体验,与伊人携手共度美好时光的体验(这个可能不存在)……
不仅如此,更可怕的是,一个人的性格、层次、思想,先天决定一部分,而另一部分至关重要——是后天常年累月的经历,需要经过如化石形成般漫长的思考,经历似琥珀成形般长久的沉淀,而凝汇而成的,不可替代的艺术品。但转眼间,这份艺术品,就在不知不觉的一次睡梦中,砰然碎裂,如梦幻乐境般的圆明园在一夜之间被洗劫一空,荡然无存。只剩下那断壁残垣,在诉说着哀伤与惋惜……
他从竭力回想中回到现实,此时,他已经没有勇气再摇头了。
医生和女士并没有互换眼神,也没有做一个示意性的手势,只是下意识地将让双手平摊在膝盖上,表现出工作完成的姿态。而那名女士并没有看向医生,但她似乎有种可以直接感受到医生的情绪与想法的能力,当医生做出这个令人难以察觉的姿态的那一刻,她立刻站起身,轻轻地走向他,伸出她白暂的左手。
“我们走吧。”她轻声说着,那声音温柔得像是芳花沁出的花蜜。
没有一丝怀疑,无需再问任何问题,少年完全没有丝毫犹豫地握住她伸出的手,跳下病床,被她领出病房,以至于忘了自己还是赤脚。因为毫无疑问,他就是少年的母亲,至少少年自己是这样想的。
她像是想起些什么,回头望了一眼少年久久熟睡的病床,看到一双黑色运动鞋懒懒地躺在床边,便示意少年回头看一眼。少年回头一望,立刻尴尬地跑回去将它们穿上,并转头望了一眼医生,医生似乎并没有注意到这个尴尬的场面,正埋头专注于自己手中举着的一本读物。尽管如此,他的脸还是涨得通红。可以想到,若这一幕被医生看到,以他在这方面的性情来看,他会有多么难堪。
出于对医生的第一印象并不太好——高冷与傲慢,往往令人不悦——少年开始对医生这一举动产生反感:当病人脱开了与自己的干系,她便开始埋头做着自己的事,仿佛不认识这位自己诊断过的病人,甚至连礼貌性地道别也没有。这令她在少年的心中更加冰冷与傲慢,不管她是敬业地翻阅着医学读物,或是不敬业地看着与工作无关的小说,她都不应对病人如此冷漠。不过他这种情绪并没有维持太久,他离开了病房就把这位不寻常的医生抛于脑后了。
令他没有想到的是,医生再他离开后立刻放下了那本读物,让其随意地躺在自己的大腿上。此时,书上的内容我们能够一览无遗。相信我,当浏览过此页内容,就能够很轻松地推测出这位看似高冷的医生实在是有些过分地善解人意——她故作专注地看这本书,仅仅只是为了缓解少年的尴尬。因为,如果我们此刻正站在这间病房,我们可以一眼便看完书上的所有内容——空白。没错,这不是本书,仅仅只是个空白的画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