尘忆·二·剑霜 上
“满堂花醉三千客,一剑霜寒十四州。”
龙腾帝国,西方剑域,万剑门,万剑山顶。
凛冽的风雪吹透峰峦无数,天地间白茫茫一片,呼啸席卷。金碧辉煌的乾清殿顶上也是积了一层厚厚的寒冷,晶莹通透的冰凌整齐地一排垂下,教人不禁担心会不会突然坠落伤及无辜。
山顶,一位老者白袍鹤氅立于风霜,手中剑舞不止,那看似平常的剑却是变化无端,时若柔锦、时若雷霆。此时此地风啸如狂、割面似刀,别说是个老者了,就算是年轻力壮的凡人用不着一时三刻也得冻得血脉凝固。而他却是丝毫不见冷意,因为作为圣皇强者,即使是不运转脉气也能够自行抵御酷热严寒。
剑,飘逸而灵动,映射着耀眼的寒芒却不带一丝肃杀之气。剑舞如幻,似书豪泼墨挥笔般铺洒晕散开去,剑体与剑气恍然不分彼此,弥散于整片空间。原来剑气也能如此圆融温和,不带半点锋锐与烟火之气、水般流转。
老者就像是倾情创作的书画家,以剑为笔,在这天地间留下旷古的绝作。剑舞更慢了几分,剑气的交织也渐渐缓了下去,直到下一刻,达到了难以言述的临界点、弹指瞬间宛如止息。一杯水倒满之后,再多一滴,不会溢;再多两滴,也不会溢;再继续多下去,或许仍不会溢;但到了那一点、那无以言明的一点后,任何的风吹草动都足以打破这完美的平衡,水满而涌。
这一瞬,便是满溢的刹那!
漫天剑气骤然破碎万千,裂变为无数撕裂霜雪的极致锋锐,在这片天地绚烂而无情地绽放。碎裂的剑气毫无章法地激射,彼此间的碰撞破空之声更是不绝于耳。方才还那么圆融温和的剑意早已荡然无存,这恐怖的剑法不是为了杀人而存在了,说是为了把那片空间内的一切绞碎成齑粉而存在或许更为贴切。
就算老者面前是铁、是山,在这剑下恐怕也会没什么差别地变成无数碎末。难以想象若是这剑法对人使用会有多么残忍,就算那人是脉灵师恐怕死相也不会好看多少。亿万破碎而锋锐无匹的剑气交织如网,所触及的一切,无论会是人体、兵刃,还是现今的飞雪乃至空气,都将无一例外地被割裂。
极致恐怖的剑意肆虐如风暴,剑气的速度和强度都飙升到难以想象的境界。疾至极,似静;锐至极,化柔。这剑,竟瞬息间完成了由动到静的惊天逆转,毫无预兆地再次达到了那微妙完美的平衡,临界一点疾风止水、并存!
剑气千丝万缕地碎落为尘埃,重又汇成温柔的溪河。漫天剑影一如百川归海般旋流收敛,亿万的纷扬终合而为一,那白袍鹤氅老者手中的一剑!
“雨断翻惊浪,山暝拥归云。”他随口吟诵了一句前人所留的词句,轻叹一声后也算尽了兴,将手中器灵长剑收入体内。
最令人难以置信的是,这剑法自始至终、无论是圆融还是肆虐,都不带有一丝一毫的杀气,那极致的剑意纯净得令人心惊。
这一式剑法,其威能或许已经达到了天阶灵技的程度,而它正是万剑门当代掌门真人万云归自创、并赖以成名的绝学——“归云”。整个江湖上也没有多少人亲眼目睹过万云归完完整整地使出这“归云”,因为通常面对这剑法的敌人,都已随着剑气的裂变而破碎万千。
万云归的心境还沉浸于那极致剑意中,恍然间,却是听到了婴孩的啼哭声。
他略一皱眉,停下了脚步再细细听取,果然又是那稚嫩却响亮的哭声。这万剑山巅凛寒刺骨,莫说是脆弱的婴儿,换作没有修为的青年人都揠不过一时三刻,这小孩怎还有体力哭闹?再说,天下有几人有这能耐闯上西方剑域第一大势力万剑门来丢下这婴儿还不被发觉?
退一万步讲,就算是弃婴而走,为何偏偏要在这万剑山?
极短的时间内,万云归脑中如电掠过这些念头,不由得他不提高了三分警惕。器灵幻云玄清剑重又入手,他谨慎地向着哭声传来的地方走去。不过任他是真的弃婴也好,设下的陷阱也罢,能在这万剑山上让他云皇栽了的,恐怕当世还没有一人。既然让他碰上了,无论如何也得一探究竟。
循着哭声,万云归很快就找到了那婴儿,却没想到,那当真是个赤身裸体、躺在雪地之中哭闹不止的男婴。以万云归的感知,若是有诈他不可能察觉不到,所以他眼前的确实就是个再平常不过的孩子。不,在这天寒地冻的时节一丝不挂还哭得如此响亮,这孩子怎么可能平常?
万云归从储纳戒中取出一条软和的毯子,抱起那哭闹不止的男婴将他裹得严严实实。说来也怪,那哭个不停的小孩一看见万云归,乖乖地就不哭也不闹了,乌黑水灵的大眼睛带着笑意眨巴眨巴,嘴里还吃着自己稚嫩的小手。
像是命中注定的相逢,万云归看着这婴儿也是越看越喜欢,心中最柔软的部分被这小不点给紧紧抓住。他的妻子已经去世几十年了,生前也并未能给他留下个一儿半女,因此万云归对于子嗣的事情本已是看淡了的。可如今他一抱着这小孩、看着他对着自己天真无邪地笑,竟有种连移开目光都舍不得的感觉。这辈子,万云归还当真是头一遭遇到这情形。
“哎哟……”突然,在他出神的时候那孩子竟是咯咯笑着一把抓住了万云归的胡子,看到他错愕的神情后更是笑得起劲。看上去颇为稚嫩的小家伙竟是力气也不小,揪得万云归只得哭笑不得地凑近脸。龙腾帝国数一数二的大势力万剑门的掌门真人、人称天下第一剑的云皇,竟是被人揪住了胡子还没动怒,这事说出去一千个人里一千零一个不信。
“咯咯……呀……”那小孩更是笑得没心没肺,嘴角口水都流了下来也不知道。万云归也是笑了,自从他成为了掌门,成为了那人人崇敬、仙风道骨的云皇之后,已经多久没有这么发自内心地笑过,连他自己也不知道了。
“小家伙,老头子我给你取个名字好不好?”万云归笑眯眯地说道,那小孩也像是听得懂他说话一般松了手,重又塞进嘴里。
“嗯……就叫你萧皓好不好?”略一沉吟后,万云归满意地自言自语道,“我这辈子还是亏欠她太多,她姓萧,那你也就跟着姓萧。”
“至于名,你生在茫茫雪中,一身清白来此世,老夫也希望你质本洁来还洁去,故取名一个单字皓,愿你终身铭记。”
那婴儿咿咿呀呀了几声,还是自顾自地吃着手,看着万云归痴笑。万云归也不禁失笑道:“哪指望你现在就听得懂,现在就能听懂怕不是真见了鬼。等你大了点,老夫自会教你为人处世的道理、教你镇门剑法岚刹七剑诀、教你这个江湖的一切……”
最终,老人的背影也逐渐微茫、隐没于那纷卷的风雪中,再难以辨析。
雪,依旧皑皑茫茫、无休无止地下着。
……
“出剑之时,就要摒弃一切的杂念,将阻碍、束缚和眼前的敌人统统斩断。”练功室中,苍老而温和的声音回荡着,但从这温和里也能听得出那毫不拖泥带水的决意。
“是,师父。”少年用清脆而稚嫩的声音回答,他清澈纯净的眼眸中,悄然凝聚着如刃般锋锐。精气神高度汇聚的一剑迅疾斩出,剑光雪亮、连沿途的空气都被撕裂。
“剑是快了,可你的决意还是不够。”老者一袭质朴的灰色衣衫,轻抚须髯道。少年收剑,拭去脸上的汗水却问:“师父,为什么出剑一定是得快意杀伐的呢?我们剑客惩恶扬善就非要取人性命吗?”
老者略一愣,反是温和地拍拍他的肩膀,并没有责怪他的质疑:“皓儿,你很好。能想到这一点,你就已经比太多的人要好了。”
他探手,随意地从剑架上取下一把剑,锵地一声拔剑出鞘。能待在他万云归练功室的剑架上的,没有一把会是凡品。柔和的灯光映射在千锤百炼而锻的剑刃上,却反照出冷冽寒芒。
“你看这把剑,削铁如泥、吹毛短发。它哪里是为仁义道德而生的呢,若是如此,那它就不该有锋刃。”
“剑也是兵器。世间兵器,都是为了杀人而生的。”
万云归说着,又将剑重入鞘中,放回到剑架上。萧皓垂下了手中的剑,表情颇有些失落。他以为师父会懂自己的想法,以为……
“可剑之所以为剑,就是因为它有鞘。”正当萧皓胡思乱想的时候,万云归不紧不慢的话语在他耳边醍醐灌顶般响起,“剑乃君子之器,而非杀伐之兵。你看枪斧戟锤这些,哪个是有鞘的?”
“侠客多佩剑。江湖上是有带刀的豪侠,却也并不多。剑不像戟,远处一挥砍就能断人肢体;剑也不像匕首,藏于黑暗如毒蛇般追求一击毙命。剑就是剑,它锋芒所及不近也不远。剑本身既不仁义也不残暴,只看执剑之人是君子还是小人了。”
“不过,小人一般也不用剑。”
“对于良善之人,我们的剑自然在鞘中安眠;对于穷凶极恶之徒,吾等当挺身而出,拔剑立斩之。因此剑客要么不出剑,要出剑就取人性命而归。杀伐决意、雷霆万钧!”
“是,师父!”一席话毕,萧皓的眼中多了几分通透的光。
……
“半决赛第一场,对战双方分别是本派掌门真人云皇冕下的大弟子、年轻一代第一人秦暮琛,以及来自南方魔域、拼斗搏杀中崛起的‘闯王’向天笑。比赛即将开始,请双方做好准备。”一位紫色衣袍的老者颇为平淡地说道,灌注了脉气的声音中气十足,山巅虽大,在场的每一个人却都听得清清楚楚。
天下问剑,是万剑门三年一度举办的会武大赛,参赛的要求便是二十五岁以下、最低修为达到五脉王者,并且所属势力为正道或是中立。有资格报名参赛的无不是年轻一代的佼佼者,而只要能杀出重围来到这万剑山巅,无论最后的名次高低,都是各大势力争相拉拢的对象。
“大师兄加油!”“师兄我爱你!”“大师兄必胜!”“……”
满场的欢呼和尖叫中,一袭简洁白衫的秦暮琛向各方抱拳回礼后,便是优雅而潇洒地一跃上擂台,那不胜醉人的柔情浅笑让场上的气氛飙升到顶点,引得多少同门的师妹师姐、来自帝国各地天赋异禀的年轻女孩全无了平日的矜持,眼泛桃花挥臂尖叫的不在少数。
当然,若是如此风华闪耀的秦暮琛都不能让女孩痴迷的话,那这世上恐怕也没几个男人能让她们动心了。
他才只有二十二三岁的样子,年轻却全无半点嚣狂浮躁。他的脸上总是挂着和煦如三春暖风的笑容,让那本就俊朗风流的容颜更添几分亲近。再细看他鼻梁笔挺、脸庞白皙、眉若柳叶、目蕴炯星,清澈温柔的双眸中却是时不时地闪过逼人锐气,彷如一柄绝世神兵拔出剑鞘的刹那显露出夺人峥嵘。
而相比秦暮琛带来的轰动,为他的对手向天笑喝彩的人却是寥寥无几。这也难免,光从外形上来看秦暮琛就有着绝对的优势。向天笑大约一米七出头,一身古铜色的肌肉无比壮实,其长相也并不算差,但是相比身材挺拔颀长、一袭白衣纤尘不染、容颜俊逸潇洒的秦暮琛来说,根本无法分走如痴如醉的女孩子们半点注意力。
尽管如此,向天笑也并没有表现出什么不满,神情依旧冷峻从容,展现出强大的心理素质。以秦暮琛的修养也自然不会因此而倨傲、表现得高人一等,他礼貌地向着向天笑微微欠身,优雅地开口道:“早闻向兄大名,今日得见,果真是人中龙凤,在下佩服。一会儿的比试还请向兄全力以赴,只是别下死手就行。”
说到最后,秦暮琛打趣般莞尔一笑。向天笑也是爽朗笑道:“秦兄切莫太过客气,我在魔域时也听得万剑门大师兄秦暮琛的鼎鼎大名,修为高深、同龄之中罕逢敌手。今日向某自当全力以赴,还望秦兄不吝赐教。”
“向兄客气。”
见二人交流得差不多了,作为裁判的紫袍老者便是朗声道:“比赛即将开始,请双方选手做好准备。倒计时,十秒。”
“十、九、八……”秦暮琛仍是微笑,而眼中人畜无害的温柔却是消失得干干净净,夺人锐气灼灼燃烧。
“七、六、五、四……”向天笑本就没什么笑容的脸更是绷紧,十几年来拼杀闯荡得来的汹涌杀气澎湃而出,随着他有力的心跳节奏而微微聚散。
“三、二、一。”箭在弦上,将发未发!全场的气氛燃到了顶点,疯狂的呼喊声几近盖过了紫袍老者灌注脉气的报数。
“开始!”一声喝落,稍纵即逝的刹那如瞬息如恒久,场上蓄势待发的两人,几乎同时由静若止水疾动如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