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紫昀石 下
“……他是草民的义兄,也是千影教现在的教主。只不过……这教主之位,是他从草民的另一个义兄那里抢来的。”何萧见高珏有意听之,干脆简短地将这四年多以来教中的纷纷扰扰都讲了一遍。高珏是高门大家里长大的贵公子,一向远离市井,更不要说是隐藏深山中的江湖恩怨了。但他毕竟处在一国的政治核心,见过的手段虽不是刀光剑影那样直白暴力,却是更加险象环生,故而他从头到尾听下来,也没有表现出太过惊讶的神色,只是在心中暗叹了一句姚青的手段,庆幸此人没有生在朝堂之中。他沉默了片刻,先是抬头向着宝茜道:
“你半年前就来了青州,埋伏这么久,就是为了刺杀刘知府吗?”
“……不完全是。青楼楚馆最好探听情报,青州是出云门地界,大公子安插了很多眼线,不止我一个。只是刘知府后来对我格外亲近些,我有了机会,大公子才会派我下手。”宝茜此刻已经流干了眼泪,垂着头声音干巴巴地说着,活像一个没有感情的人偶。高珏略微点了点头,又向着何萧说道:
“照你所说,你二哥当初被杀之前曾服了姚青配的药物,以致身体不能自控,最终遇刺身亡。这也暗合了闭月草的一部分药性,的确是说得通。只是本官还有一事不明——姚青与刘知府是八竿子打不着的两个人,他为什么非得冒着这么大的风险,去杀一个朝廷命官呢?要是被查出来,那他这处心积虑谋到的一切,不就立刻白费了吗?”
“实不相瞒,大人,这也正是我二人先前来的目的。”何萧看了一眼身后的阿钧,掏出一个红布小包在手心里慢慢摊开。高珏见红布中包着一小块紫色的石头,模样晶莹剔透,不由伸手捻起,奇怪地问道:
“这是何物?”
“禀大人,此物名为紫昀石,和闭月草一样,也是产自越州深山之中。这东西既可以拿来制作各种名贵首饰,也可以磨成细粉入药。但因为产量低,所以很少有外乡人知道。”何萧取下右手的一枚戒指递给高珏,高珏一看,上面果然镶着花生米大小的一粒紫昀石,打磨得十分精细,看上去炫目无比。他摩挲着冰凉的小截面缓缓问道:
“你这是何意?”
“大人可知,虽然越州不算富庶,甚至至今都被视为尚未开化之地,实则有许多珍奇异宝?尤其是矿业,在越州的随便一座山中一挖,几乎都能挖出宝贝。只是交通不畅,故而从来没有引起太多关注。”何萧用手指沾了些茶水,在桌面上化了一道折线,点着开头末尾的两个点说道:
“大人您看,假设这是越州,这是青州。越州三面环山,青州东面临海,二者之间,中间隔了个璋州。从青州主城向东三十里便是渭海西岸,出了海继续向东,就是岛国仙羽……”
“仙羽?”高珏打断了他,神色有些讶异,不知他怎么都已经说到了邻国。何萧点了点头道:
“草民现下要说的,皆是猜测,但还是烦请大人一听——草民死去的兄长生前曾需要紫昀石粉入药,但四年前的夏天,越州市面上能见的紫昀石却忽然被收购一空……“他言简意赅地说着四年前他在翠茜县笼烟湖上截住邢三父女的事。高珏聚精会神地听着,一直到何萧说完,他才发话道:
“紫昀石和仙羽有什么关系?”
“实不相瞒,大人。前段时间,草民曾去曦州寻访了邢三父女。他二人现已金盆洗手,再无顾虑,所以很快就告诉了草民一件事——”他顿了顿,还是有些艰难地开口道:
“他们先前干的私镖,有时押运的也不止是别人投的镖,同样还有东家拂月山庄……要他们走私的货物。”
“走私?!”高珏猛然听到了重点,顿时眉毛倒竖,身体不由整个坐得端正了起来。何萧低着头继续说道:
“邢三父女说,青州在渭海边有九座官码头,平日作通商之用。其实除了这些之外,渔民们还偷偷设了许多私码头。只是青州地形平坦,常年靠耕作便能丰衣足食,所以百姓也大多安分守己,即便和仙羽有一些私下的商贸往来,也多不是什么大物件。这些年刘知府坐镇,青州更加风调雨顺,很多渔民都到州府谋生,有些私码头就就此荒废了。”
“你是说……这些码头……?”高珏打住了话头,示意何萧继续说下去。何萧点了点头道:
“仙羽国五年前新王登基,励精图治,而今国力大为增强,人民生活富足,自然对珍宝的需求日益增强。只是仙羽国内矿石产量并不高,以往也大多从我璟国购入。眼下矿石行当一本万利,有了这个契机,自然就有人心生歹念,暗中收购和修葺废旧码头,借着贩卖海货的名头倒卖奇珍异宝。姚青当年便与拂月山庄有勾结,草民怀疑,他是从越州深山开采了私矿,再借璋州中转,最后由青州码头一路出海,最后到仙羽去贩卖!”
“……你是怀疑,刘兄的死与这件事有关联?”高珏此时已经大概摸透了何萧的意思,但他的神色却益发凝重起来。何萧点了点头道:
“刘知府为人行事周密,若是真有人敢在官府眼皮子底下作案,他绝对不会毫不知情。况且……草民觉得还有另一件事,也可以构成姚青杀刘大人的理由。”
“你说。”高珏的眉头都快拧成了一个疙瘩。何萧思考了一下措辞,缓缓说道:
“这两年千影教势力膨胀,江湖门派对我教多有防备之心。姚青是个野心勃勃之人,他绝不会甘于屈居人下,必然会继续扩张。出云与望御门雄霸我国江湖已久,正是他最为忌惮的门派,而望御门处事一向圆滑,不会与姚青正面为敌,只有出云门教主与我一向交好,行事又耿直不阿,一定与姚青不睦。刘知府和出云门关系好人尽皆知,难保不会成为姚青憎恶的对象……”他呼了一口气,又继续说道:
“以往群雄会只是名门正派的事,此番却破天荒邀了我千影教这种‘贼门’,所欲何为?草民斗胆一想,说不定刘大人早就抓到了姚青走私的蛛丝马迹,从而想借此机会对千影教作一番试探。奈何他晚了一步,被姚青反将了一军,以致招来杀身之祸!”
高珏听他这一番论述,虽然觉得离奇,但乍一听似乎又合情合理。他摸着下巴沉吟,忽听宝茜说道:
“……高大人,民女知道自己罪无可恕,但我的确不想害死刘大人……我不过是一枚棋子,他的身后必然有更多隐情。如果您能还刘大人一个真相,民女下辈子结草衔环,也必然会报答您。”
高珏闻言看向宝茜,见她整个人都匍匐在地,行的是对父母才行的重礼;抬起脸时,面上那种痛苦和后悔的神色也不似假装。他胸中恻隐之情骤起,不由在心中暗叹,觉得此女对刘牧廷恐怕也真的有些情意。虽然二人年纪相差很多,刘牧廷又有家室,发乎情止乎礼,但他那般儒雅之人,又是高山流水觅知音,她又焉有不动心的道理?他正想着,突然又听何萧说道:
“大人,其实此事很简单,派人去渭海码头一查便知。”
“本官知道了。”高珏顺手抓起桌上的茶杯一饮而尽,拍了拍前襟站了起来。他方才或紧张或深思的表情似乎一扫而光,神色十分平淡地说道:
“多谢各位今天说的一切,你们可能是给本官指了条明路。只是其中大半内容都只是你们的猜测,本官也不可能只听你们的一面之词。况且此事牵扯甚广,就算现在我立刻派人去查、并且抓住了姚青的把柄,也不可能立刻就将他治罪。”他眸光闪烁地看着何萧,似乎是在等他的反应,但何萧出乎他意料地没有露出半点不满之色,而是异常恳切地拱手道:
“大人说得对,此事的确只是草民臆断,但我也相信,事情应该八九不离十。草民既想为刘知府讨个真相,也想为自己挣回清白,这才来请求大人,请大人帮我!”
“……你们的江湖恩怨,本官不想管,也管不了。但若真如你所说,姚青在背后主使了刘兄之死,又胆敢干走私的勾当,本官一定饶不了他!”高珏将那空茶杯重重往桌上一拍,眉眼间浮起一抹凌厉之色。但他话锋一转,眼睛又看向何萧,语气和缓了些道:
“何萧,本官知道你报仇心切,但就算我是大理寺的官员,办案也要循序渐进,等待时机——如果证据不足不能判足,你也要做好心理准备。比如宝茜之姐,她若还活着,并且愿意指证,本官自然能为她伸冤。但似你二兄那般去世了四年,要再找出直接证据,可能就难了……”他顿了顿,见何萧垂眸不语,又继续说道:
“虽然这么说有些不妥,但现在要再找出人去做卧底搜集证据,恐怕来不及。本官会着人暗中调查此事,但手下不了解千影教内情,恐怕还需要你二人多多协助才是。”
“……何萧明白。只要大人需要,何萧必然……肝脑涂地。”何萧单膝跪地作了一揖,声音庄重。高珏点了点头道:
“虽然朝廷的任命书还没下,但圣上属意我的师兄,舒县县丞林拾秋,应该不日就会宣布。我在这儿停留不能太久,很快就会返回雍京。我会给他写信,让他多加照拂你们。至于你……”他起身走到宝茜跟前,细细看了看她的脸,有些惋惜地叹道:
“即便你真的是受人胁迫,但你毕竟是杀了人,按律当斩。只是你暂时还不会死。本官会先把你带回雍京关一段时间,等一切水落石出,再一并定你的罪。”
“谢……大人。”宝茜深深埋下头去。高珏叹了口气,说了句“我后日启程,你们三个再说说话吧”,自己负手踱了出去。阿钧看了一眼他的背影,走过去半跪在宝茜面前,低声说道:
“茜儿,对不起……高珏铁面无私,我们……”
“钧哥,你不用说了。只要你们能拉姚青下马,给教主和刘大人报仇,救出我姐姐,我就算死了……也没有遗憾了。”
何萧听见宝茜的话,心中动容。他也回身走到二人身边,轻轻揽住他们的肩道:
“宝茜,别担心,高大人不会为难你的。人这一辈子,能活一天算一天,要开开心心的。我答应你,一定会把宝琴救出来。你且安心跟着他去,有什么消息我会立刻写信通知他,让他也转告你。”
“谢谢您,三公子。”宝茜叹息了一声,靠在阿钧肩上,紧紧闭上了眼睛,眼泪却是悉悉簌簌地流下来。何萧的目光从她苍白的面孔上移开,右手的伤口又隐隐作痛。他扶着膝盖站了起来,忽觉一阵晕眩,赶忙闭上了眼睛。待他睁开眼,却忽然觉得一片灿烂的阳光涌进了他的眼睛——那天原本天色阴沉,但就在那一刻,正午的阳光却忽然撕开天际浓厚的乌云,映亮了别院的楹粱。他站在大厅里,忽然觉得冰冻已久的身子奇迹般地活泛了起来,血管里的流淌着暖流,心里也久违地一阵透亮,似乎就连影子都被这突如其来的阳光晒透了。他抬手看着手上那枚在光芒里闪烁着的紫昀石戒指,默默地在心里说:
“二哥,等着我,我很快就能替你报仇了。”
-第二卷寒潭渡鹤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