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荷塘风 下
张大夫的信送了出去,叶从恩的身体也在一日日地恢复,只是依旧被软禁在住处,一步也不能离开。她无事可做,除了读书习武,便是日日夜夜盼着沈墨翎的到来。谁知没等到沈墨翎,倒是先等来了上门提亲的林氏父子。实际上在他们出发的时候她就接到了消息,只是不知如何回应,便佯装不知毫不过问;刘夫人则是如临大敌,一边整个山庄上上下下都收拾了一遍,又整天琢磨着给叶从恩弄什么样的妆发衣裳钗环。叶从恩从来都是安静地接受她递来的东西,乖乖换上,乖乖装扮,乖乖地接受她和婢女们的赞美——她心知自己势必会在未来再次伤到母亲的心,但又不愿放弃对何萧的爱和对自由的渴望,这份愧疚让她不忍拒绝。
转眼间,刘君泽便和林氏父子一起来了。亲家到来,非同小可,刘夫人自然早已领着仆众在山门口迎接了。林展秋年轻气盛,走在最前面。他刚迈上台阶,便见叶从恩站在母亲身侧,静静在石阶尽头凝望着他。她今日穿了一条淡雅的浅妃色长裙,裙角袖口绣着几朵垂丝海棠,头上用一支海棠玳瑁簪挽了个堕马髻,一头长发如同乌玉流泻。裙色衬得她容颜姣好,似风中一朵盈盈绽放的海棠花。她的目光沉静悠远,看得林展秋心口一跳,整个人好似都烧了起来,竟然愣在原地,不敢再向前迈一步。林珩见状,在心中暗骂了一句,不动声色地从他身边走过,同时暗暗在他背后拍了一巴掌。林展秋被这一巴掌瞬间打醒,听见父亲已经在寒暄,连忙三步并作两步爬上石阶,走到了叶从恩母女跟前。林珩笑着冲刘夫人见了礼,又端详着叶从恩道:
“刘兄,你到底是前世积了什么大德,老天要赐你这么一个天仙似的外甥女啊!”
“哎,都是我妹妹会生,我可不敢邀功!”刘君泽一边说一边看着刘夫人的脸,见她被自己一句话就说得眉开眼笑,知道他之前擅自把叶从恩关进地窖这件事总算可以翻篇了。林珩点着头,向着叶从恩抚掌大笑道:
“是啊,令妹年轻时就是美人,现在女儿更是青出于蓝啊!难怪我这傻小子对你念念不忘,现在我总算是明白了,幸好捷足先登,讨了你做我家儿媳,没有便宜了别人!”
他这一番赞美十分直白,言语间是难掩的激赏。叶从恩纵然对这桩送上门来的婚事无意,但伸手不打笑脸人,他都这么说了,她也只好福了福身道:
“世间美人无数,小女子姿容普通,实在是担不起世伯的夸奖。”
“哎,别这么谦虚。听展秋说你武艺精湛,又会医术,博学多才,极得玉掌门赏识,真是难得啊。”林珩继续说着。刘君泽见叶从恩低着头不知如何回应,便笑着打圆场道:
“哎,都到家门口了,别杵在这儿啊,进去说进去说。”
“哦,好,你看我都忘了。展秋啊,过来。”林珩向林展秋招了招手,看儿子一路小跑过来,自己却笑吟吟地和刘君泽并肩进了门。刘夫人自然地跟在他们身后,落下林展秋和叶从恩走在后面。叶从恩见林展秋满面通红,眼睛都不知道往哪儿放,便轻声道:
“师兄,数月不见,近来可好?”
“……啊,好。很好。”林展秋猛然回过神来,见叶从恩的目光落在自己脸上,顿时一个趔趄。他干咳了一声掩饰尴尬,却听叶从恩道:
“现在庄里的菡萏都开了,师兄想去观赏一下吗?”
“菡萏?”林展秋刚想问难道不去厅上坐着,就见山庄已经到了。叶从恩对守在门口的家仆说了句“去告诉老爷他们,我和林少爷去湖边走走”,便径自向内院走去。林展秋心里泛着嘀咕,却还是跟上了叶从恩。两人顺着游廊七扭八绕了一会儿,叶从恩忽然领着他穿过了一道小门。林展秋举目望去,只见面前竟然是一片开阔的水域。此刻是盛夏,岸旁垂柳依依,水中满目荷叶葱翠,菡萏破水而出,高低错落,粉白娇艳。叶从恩一言不发地沿着游廊向前走,林展秋跟在她身边,见她下颌脖颈曲线优美、莹白如玉,一身粉色衣裙在荷叶的衬托下越发清丽可人,一时心头悸动不已,心跳得仿佛要破膛而出。他几次觑着叶从恩的脸颊,思忖着该如何开口,却都不知该说什么。走到回廊尽头,叶从恩忽然驻足,静静开口道:
“师兄,我希望你不要同我订下婚约。”
“……为什么?”仿佛一盆冷水兜头而下,林展秋方才那点旖旎的幻想瞬间无影无踪。叶从恩轻叹道:
“不是你不好,也不是我们俩谁配不上谁,只是我心里已有了人,实在是容不下别人了。”
七月的风燥热无比,吹在林展秋身上,让他后背出了一层粘腻的薄汗。他听见自己一字一顿地说道:
“那你为何还让你舅舅来提亲?”
“我那时被我舅舅软禁了,等我知道消息,他已经同你们说亲了。”叶从恩抬头望着他,目光澄澈得如同两汪碧水。林展秋觉得自己心口又是猛地一跳——她就这样站在他面前,平静地说出很残忍的话,但她又偏生如此的坦诚,如此的温和,丝毫不避讳他的质问,目光仿佛能生生望进他的心里去。他本同宦海沉浮心思圆滑的父兄不同,一直保留着一颗赤子之心,此刻虽然有失望和愤懑,却实在难以生出怨恨之意。他沉默了片刻,最终还是问道:
“他是谁?”
“嗯?”叶从恩没料到他会问这个,却又不好回答。林展秋涨红了脸,紧紧攥着拳头说:
“你可知道,我对你……不是一天两天了。这次你舅舅上门,无意中说道你还未订亲,那时我心里,真是欢喜得很。虽然你不喜欢我,但我还是想知道那个人是谁,他比我强在哪儿,是不是能对你好……”
“师兄……谢谢你,真的谢谢你。”叶从恩想到从前,依稀也是夏日,他和师兄弟们在习武场上练弓箭,挥汗如雨。她捧着药匣从回廊上经过,驻足看了几眼,却见他回眼看自己,刹那间脸色绯红,手一抖,箭竟从把子边上擦过,被师兄弟们好一阵取笑。谁知那年穿花廊下过,一眼已是心动至极。可惜男女之情,从来都有先来后到。天作之合,终归敌不过惊鸿一面。她微微摇了摇头,缓缓道:
“他也是普通人,论起家世才貌,未必有你出众。只是我心已许了他……”
“那又如何?大师姐心中有人,大师兄对她又一往情深,可她最终还不是嫁了别人,你怎知她就不能幸福美满、一世安康?”林展秋打断了她,急急说道。叶从恩一愣,眼中水波微动,语气却是无比平静——
“我心既已许了他,便不管后果;无论能不能如常人所言的幸福美满、一世安康,我都不悔。”
君当作磐石,妾当作蒲苇;蒲苇韧如丝,磐石无转移。
而她,虽是弱质女子,心却似磐石,无可转圜。
林展秋看着叶从恩的杏眼,那里面饱含着俞州的春水,却也有着到死无两意的决绝。他心中陡然升起一种难以名状的悔意来——为何没有早些告诉她?其实他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不过是那时她有未婚夫,刘庄主要她做儿媳,断不会将她许给旁人。只是短命的刘少庄主一死,他心中那时便涌起了希望,却还是羞于启齿……他想到沈墨翎大婚时失魂落魄的段清棠,一想到自己也要落得如此境遇,便无比痛恨起他,也痛恨起自己的无能来。叶从恩见他脸上一阵青一阵白,也暗悔自己话说得太莽撞了些,却听他说道:
“多谢你如此直白相告,没有吊着瞒着我。……”他咽了一口口水,声音有些干涩喑哑:
“但如果我现在走出去,告诉我爹和你舅舅要退婚,我爹会如何看你,你舅舅又会如何对你?你往后的日子,必不好过。”
“……那又如何?”叶从恩听他这样说,心口蓦地一暖。她柔声说:
“师兄,我都说了这样的话了,你还如此挂记我,我很感激。只是你若能帮我这一件,就已经仁至义尽了,我总不可能指望着你帮我帮到底……那也太自不量力了。”
“可就算买卖不成,仁义还在啊!”林展秋脱口而出,见叶从恩愣了一下,顿时知道自己这话说得粗鄙,顿时脸又红了:
“我……我的意思是说,好歹咱们相识一场。就算做不成夫妻,也还是师兄妹。这么多年情份在这儿,我也不可能坐视不理。”
“……多谢你,真的,展秋师兄。但我现在的境况,已经不是你能帮的了我的了。”叶从恩走到栏杆边,静静凝望着远处的湖心小岛出神。她知道林展秋如果提出退婚,刘君泽必定勃然大怒,对她的最后一丝容忍也要消耗殆尽。再加上姚青威压,换继承人怕是迟早的事。反正她不在庄中多年,又是女子,难以服众。此时从堂房子侄中选一个年龄小的男孩来培养,要花的精力也不见得多很多。只是她虽不怕,可母亲……她从不想让母亲夹在她和舅舅之间左右为难。更准确地说,如果不是无可奈何,她也不想反抗舅父。但事已至此……她在心中轻叹一口气,转身对林展秋说:
“师兄,你现在只要走出去,说我同你谈不拢,不想订婚了便是。之后的事,我一力承担,无需你再插手。”
“可是……”林展秋刚想反驳,便听叶从恩说道:
“从恩并非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处处皆须仰赖父兄的寻常女子。一人做事一人当,师兄,你能按我说的做,就很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