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杀生
阿尔法将右手伸向上方,那簇光芒也同样延伸出一条触须,沿着苔藓向下汇聚而来。
两边接触的一刹,指尖有些痒痒的,小山鬼一个接着一个爬到他手臂上,停下来露出一脸不明所以的表情。
阿尔法见好就收,那片光芒也流了回去,微微摇曳在苔藓之中。他打开所有瓶子,将身上小山鬼抖了进去,它们掉在里面没能站稳,笨笨的过了半天才爬了起来,怎么说呢,感觉这些小家伙一旦离开集体就浑然丧失了活力。
将所有小山鬼统统塞进瓶子里,阿尔法对着上方张了张口,话到嘴边却始终说不出口。
“利用了你们的信任,对不起。”
他深知自己没资格说这样的话。
这些小山鬼接下来的命运他再清楚不过,既然打算这么做了,就至少堂堂正正地面对自己的罪孽,总好过说一些无关痛痒的漂亮话就认为万事皆休了。
阿尔法默默深鞠一躬,便提着一堆灯笼似的瓶子离开了这里,而头顶那片光芒尾随一段距离后,也逐渐消失了。
出口处,北新坐在毯子上,关闭了驱暗帽的灯光,捏着笔纸静静望着苍茫昏暗的黑夜。天香同样默不作声站在一旁。
阿尔法对着他们举起瓶子示意道:“我捉到了,一共十七个。”
“嘘!”
天香将手指竖在嘴边,眉头蹙成了一团。
本就受挫的阿尔法顿时有些失落地放低瓶子,旋即又表示理解地点点头,也对,费脑子的工作需要一个安静环境容不得旁人打扰。
可当阿尔法来到两人身边时,才发现自己会错了意。
北新不是在对着空气冥想,而是在观察某一物体,天香的样子更是有些入神。
沿着他们的目光望去,在那黑暗的山谷之中,浓密的瘴气一层层退散开来,在冰面上露出一片空旷的圆形地带,冰潭底下荧荧闪烁,一闪一烁之间,可以看见一团乌云般的庞大阴影,正如蠕虫一般寂静无声地爬升。
不知是谁咽了一口唾沫。
几个人都清晰感受到了,那股泰山压顶般的紧张感。
仿佛下一刻就有一头海底巨兽破冰而出,露出一双白浊无神的眼睛盯着他们。
“我们要不要……躲进去…………”
天香说这话时呼吸都放得很轻。
北新的眼里没有多少波澜,撑着下颌轻声劝说道:“最好别轻举妄动。”
过了几分钟之久,那团比白鹦鹉大上数倍的阴影上升到了冰面附近,然后逐渐变小,像是巨大的氢气球被抽光了气体一般,消失在冰面之下。
陡然一阵旋风刮起,瘴气堆成了一团高高隆起的迷雾,迷雾消散后,便显露出一头张牙舞爪的墨色怪物,挥舞着十几根触须,每根触须尖端都有一个蓝色印记,带着一股远古神明般的威严。
天香震撼得一时忘却了呼吸。
阿尔法却禁不住暗自纳闷,这就是那只本体为海兔的邪灵?还以为会长得可爱一点呢。
北新的声音及时响起:“这是幻象,邪灵在试探环境的安全性,不要露出敌意就行。”
幻象?
阿尔法定睛一看,只见那墨色怪物一个劲儿的将触须挥来挥去,等半天也不见什么大的动静后,便如风一样消逝在原地。
“你们看!”
天香压抑的惊呼传来。
阿尔法当然也看见了,幻象散去之后,冰面上多了一只白花花的奇怪生物,皮球大小,充满弹性,正竭力将身体从一条细小冰缝里拔出来。
“好像很好吃。”
毫无攻击力的外表,加上懵憧又认真的行为,的确会发出一种人畜无害的假象…………不对,阿尔法迷糊地挠挠头,刚才天香说的应该不是「可爱」吧?
终于一只满是突触的球形生物蹦出了冰面,如尖刺气球一样在空中上下浮动,两颗死鱼眼呆呆的,没有一点转动。即便它什么也没做,周围气温却骤降了几个档次,连瘴气的流动也变得迟滞了。
冰潭不再幽幽发光,峡谷里一片昏暗。
邪灵探出触须轻轻一点,便唤出一片冰塔堡垒升入天空,大地随之颤动起来,四面八方回荡着一连串轰鸣声,在众人看不见的远方,一连串巍峨壮丽的环形冰山拔地而起,众星拱月般往暴风眼汇聚而去。
远方沸腾的云墙下起了一片密密麻麻的冰雹,这些冰雹还在半空就炸得粉身碎骨,洒落的冰晶一层层叠加起来,在半空堆砌出一层蛋壳状的轮廓,与下方的冰山遥相呼应。
大山鬼躺在原地仍然一副雷打不动的样子,真不知道它是怎么活到现在的。
“邪灵开始构建巢穴领域了。”
北新眼底多了一缕凝重,听着远方呼啸的风声,咬咬牙道:“天香,把之前装小山鬼的瓶子给我,我们今晚动手。”
天香颇为紧张地递出一个瓶子,瓶中的小山鬼已经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瓶一堆黏糊糊的浅色溶质。
“你、你省着点用啊……”
北新摘下驱暗帽,取出工具包,借着阿尔法手中提着的那片光芒,将瓶子里的溶质分别灌进两个晶石模具,再抽出驱暗帽的能源中枢,用其中一个模具替换了里面一颗亮金色的滚烫晶石。
北新一边赶工一边解释道:“就和蚊子吸血一样,小山鬼的能量都是从大山鬼那儿借来的,还流传过这么一种假说,小山鬼是大山鬼失败的无性分裂物,无法掌控泰魔之力,也无法独立生存。”
“那你现在是要…………”
“我要用驱暗帽去冰,若用常规晶石当做能源可能会引来邪灵注意,用大山鬼的力量做掩护就安全多了。”
北新很确定这一点,毕竟他已经试验一次了,为天香截肢的那一晚,驱暗帽的填充能源正是小山鬼溶质。
北新这时才抬头看了一眼阿尔法的收获,冷冷地补充一句:“不要等它们自然死亡再挪出空间了,尽量塞在一起,必须在今晚一次性捕捉足够。”
阿尔法沉默了一会儿,也没作答,最终只是坐下身来将小山鬼们统统揪进同一个瓶子里。
兴许是有外人在附近的缘故,瓶子里的小山鬼都很焦躁不安,要么拼命攀爬,要么徒劳绕圈,有的甚至还扭打撕咬在了一起。
天香坐下来想要施以援手,可刚打开一个瓶盖就放跑了一个高高瘦瘦的小山鬼,她左手本就不灵便,也没料到这个小山鬼竟然能够徒手爬出瓶子,一溜烟儿就没了影。
“算了,没事。”
阿尔法有气无力地摇摇头,起身提着一堆叮当响的瓶子重新走进了窟窿深处,没有选择的余地,因为这份工作不得不由他一个人独立完成。
天香下意识一把拉住了他。
“阿尔……”
“恩?”
“你没事吧?”
阿尔法缓缓低下眼,过了很久才勉挤出一个笑容。
“我不知道。”
说完他不再去看一副欲言又止样子的天香,提着瓶灯径直离开了。
黑暗很快就将阿尔法隔绝开来,只剩下一个人的脚步声在前方回响,瓶子里挤得七倒八歪的小山鬼们也都可怜兮兮望着他。
阿尔法走得足够深入后,上方亮起一团幽幽光芒,那是小山鬼们又好奇聚在了一起。阿尔法朝它们伸出手,这一次它们观望许久却没有什么采取举动,视线飘曳不定地投向他身上的瓶子。
阿尔法看出它们的忌惮,只好转身回走,将装有小山鬼的瓶子重新递交到天香手上,再一路摸黑赶了回来。
这群小山鬼心思也是格外单纯,见阿尔法身上没了那些模样痛苦的伙伴,便打消了顾虑,情不自已地爬到阿尔法身上。
保险起见,阿尔法带着新一批的小山鬼往外走,等到头顶光芒彻底消失的时候,才将身上的小山鬼统统塞进同一个瓶子里,再递交给外面的天香。
如此往返五六次,阿尔法伸手接过最后一批小山鬼时,苔藓里剩余的光芒非但没有减弱,反倒越来越盛,像簇火苗一样悠悠摇曳。身上的小山鬼也都笨呼呼地爬来爬去,这种毫无防备的亲近行为只会让他罪孽感更加深重。
阿尔法可以接受为了自救而抹杀掉一个小山鬼,若这个数量扩大一百倍,他便会寝食不安乃至恶心想吐,也许这种迟来的反应有些卑鄙,但却能让他感觉到良知的存在。
小山鬼没有信任他该多好,这样至少不会上当受骗。
小山鬼是害虫就更好办了,便有一个光明正大的除害理由。
阿尔法站直身子仰天长叹了一息,他头一次体验到人心是如此难以捉摸的东西,即便自己也不了解自己的真实想法。
失忆前的自己会怎么做呢?
要么取之有道,大义凛然地将它们逐个放生,或者视如草芥,一根竹签就串起一百只小山鬼,不论怎样都比现在的自己更加果决吧。
“咦?”
正要离开时,阿尔法突然将目光移向旺盛的光芒旁边,那儿有一个明显不合群的小山鬼,似乎是从天香手中虎口脱险的那个,高高瘦瘦的,手里捧着什么东西。
它在那儿一动不动,像一座雕塑,嘴角挂着口水一样的液体。
明显感觉到这个小家伙的特立独行。
阿尔法临走前忍不住多瞧了它两眼,那小山鬼忽然动了,歪头咧嘴露出一排细密的牙齿,像是在冲自己笑。
——原来小山鬼还有牙齿啊。
这样的想法刚刚升起,那个小山鬼便埋头一口吞掉了捧着的东西,阿尔法也不巧被一块凸石绊倒,身上小山鬼摔了一地。
阿尔法没管那么多,连忙支起身向上看去,那个高高瘦瘦的小山鬼已经不见了踪影。
没看错吧?
它刚才吃的是…………伙伴的肢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