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五 药效无改泥牛入海
朱启十五年六月，夏风隐去，乌云掠城。
京中暴雨一场接着一场，单闻雷鸣便如鼓裂石震，皇城下三指厚的青石被雨水冲刷数十遍，仿佛颜色都更淡了些。天气也转出丝丝凉意，行人多有舍了夏衫拢作秋衣的。宫门内因着骤雨的缘故，少了好些大臣命妇觐见问安的身影。因此除了值班侍卫巡守外，竟是格外冷清寂寥，不见有什么动静。
这一日清晨便下了阵雨，那些宫女只闻屋顶檐头雨滴敲打如碾米，连宫道两旁的柳树都洗的瑟瑟的。不由比平常更沉默了些。收了亭间棋盘，揽了廊上鹦鹉，只是御花园里那些上贡的娇贵花种难以救得，都栽在土里难以拔走。莫名就受了风雨碾凌的摧残。因料到了被瞧见是何等后果，许多人因此抑郁起来。
离御花园不远的宫殿群中，有人端着一盏油灯，跨进幽深的地下通道。那人年纪似乎是大了，尽管腰背挺直，脚步已经透露出止不住的老态。连带着油灯的火苗也跟着颤动，一抖一抖，微微如风中摇曳的橙色花朵。少顷她停下来想歇口气，目光移到地上时才觉得不对劲——只见青色的地砖上东一粒西一粒，洒满了白色药片。椭圆的浑圆的扁平的，星河似的从密室中流泻出来。踩上去发出难听的喀嚓声，碎末沙沙如雪。直叫人下不去脚。
执灯的老妇人见此皱起眉来，唤了几声“伽罗”。推开密室的门，只见里面虽阴暗却富丽堂皇，器具摆设都妆点的与地上宫殿别无二致。正中央摆了张楠木雕花大床，深紫色帷帐当头垂下，将里面围的密不透风。帷帐里的人听到了动静，只是厌恶的翻了个身。过了好半天才探出头来，朝她福了福。“给太妃请安……伽罗今日，仍旧没有好转。”
不单单是没有好转，她声音含糊低沉，眼神无光且黯淡，连眼角都延伸出了鱼尾似的细纹。早就不复韶龄少女的模样。如果有面镜子的话，她还能发现，自己的神态和外貌都在渐渐朝着衰老滑落，且毫无可挽回之兆。如果时间够长的话，她将以老妪的身份死在这里。
但是即便没有镜子，伽罗依旧清楚。她从水盆的倒影中瞥到，从指尖松弛的触感中觉察到，从接连的噩梦中预感到。因为身中奇毒的缘故，她在飞速老去。无法见人，无法声张，只能寄托于不见光的密室中活着。朝生暮死，烂柯山闻，根本不是传奇故事，只是人们对数不清的毒物梦魇的自然恐惧。譬如她，此刻已经深深地陷入其中。
肃康太妃看见地上被剥的七零八落的银箔板，里面的药片都抠的干干净净。不由眉头紧锁：“那你总该服药才是。这药是世外高人所求，就算不能彻底解毒，也对你的病有所助益。何苦扔的满地都是呢？”
伽罗瞥见那银箔纸，先厌弃的摇了摇头。“太妃还相信那名叫阿陵的女子？她拿来的这东西可管用了？想来只空有世外高人的幌子而已，我吃着如咽砒霜一般，尔后还是该老便老。一天也不曾延缓过。而且那阿陵一副讪讪的鬼样子，总觉得在谋求什么一般。我看着十分讨厌，并不信她。”
肃康太妃当然清楚那阿陵是何等人，只是伽罗毒中的蹊跷，只怕俗世医术并不管用。若阿陵来自天界，借用其法力，说不定能医好这毒。为此才昧着良心做了这门交易。哪知阿陵所谓的“全力医治”仅仅是弄了些现代药品过来，虽把药效吹的天花烂坠，言说是某科研所前端科技产品，可抗衰老氧化云云。然伽罗服用了不见增益，衰竭亦没有好转。叫她如何不气。
幸好她提前预备了一手，只是把温小白暂时扣押。并没有交给阿陵。然而局面仍是僵持，伽罗的毒未解，宫外的能人异士寻访了一批又一批，最终都是无功而返。而下毒的凶手自那天起便人间蒸发，泥牛入海。任凭如何寻访，也杳无音讯。
照眼下的速度，伽罗的寿命未必再撑得过半月。
“那日阿陵来诊治，我听太妃和她提了交差，拘禁之类的言辞。想来为治我这毒，太妃和她做了交易。甚至不惜抓了人来交给她。”伽罗面色怏怏，朝她摇了摇头。“若有无辜的人为此受害，又岂不是多造一番孽。算了太妃，若按时间推算，我已将近晚年。并不介意早死或迟个一两刻。不吃这药又如何，拿去还了她吧。”
说完她咳嗽两声，又侧着耳朵听了听道：“皇婶这几日都来过？”
太妃刚想摇头，蓦然想到她说的是地上。不由有些诧异：“她是连日都来，你如何知道？”
伽罗死气沉沉的脸上露出一丝微笑：“密室上方不就是太妃住的钟粹宫吗，我在宫里长大，多少对方位也有点觉察。而且皇婶曾和我同窗学过女德，她声调极高，极爱反驳。旁人很难忽略这声音。”
太妃略想了想，便把眼神投向伽罗：“她最近频频到我这里，虽说是请安，每次都是说要见你。倒好像笃定我知道你的下落似的。”
“没什么好奇怪。太妃晚上常在宫中漂泊的事，不少宫人都知道。白头宫女的传闻不就是他们编造的么。”伽罗颇为遗憾的说：“我那时也幻想过能接上您的问题，换取一点别人不知道的宫中秘闻。可一转眼这么多年都过去了，对那些东西还是毫无头绪。太妃您真的是生活在此世的人么？”
两人罕见的同时沉默，密室中仿佛有说不清的暗流涌动。隔了半晌，肃康太妃将墙上的油灯取下来。“她今日还没走，你要见她吗？”
“那就见她吧。”
伽罗抚了抚脸上的皱纹，将青丝中夹杂的缕缕白发理好，别到脑后。过了不久，果然有脚步声一阵风似的袭来。接着是汝阳王妃拔高的声音：“伽罗，你在那里头吗？”
那一阵风似的脚步只到密室门口便停了，对方像知道她的忌讳似的，不再往前一步。声音却犹未停止：“我知道你此时不便见人，那老太婆说你中了毒。虽然不知道是哪种毒，但你须得想开些。京城所住八十万人，未必没有一人可解。你且耐心等着，万勿绝了求生的念头。成不成？”
伽罗在帷帐那边微微点头。对方也不知是否看见，又接着一气说了下去：“我知道你素来信得过徐容容，便也管不得了。这次朝廷召来上京的武林人士里，有个很有意思的年轻人，我曾亲眼见过的。他受徐容容之托，已将你的事调查了十之八九。我想此事兴许转圜就在他身上……你肯不肯见见他？”
伽罗听了便是一愣，“是什么样的人？”
“是个少年，生的极清朗。”汝阳王妃说的恨不得打自己嘴巴：“啊呸，不对。不谈样貌……那少年是淮阴人士，饶山派门生。言谈爽利，人也机敏，总能看到些旁人忽略的东西。跟徐二那怪胎是南辕北辙。你莫嫌我夸他，只是我受了嘱托，务必要来当这个说客。若他真有办法也说不定，只怕你囿于现状断然不同意。那样我也……”
说到一半不由语塞，只见伽罗缓缓掀开帐幔，垂头与她对视。愣生生把汝阳王妃惊的倒抽了一口凉气。
离上次见面不过月余，伽罗公主的容貌竟宛如苍老了三四十岁！
“你瞧我的模样，还有什么可犹豫的。既然是徐二信得过的人，想来也不会出去乱说。见也无妨。”伽罗问道：“那人如今在何处？”
汝阳王妃仍是惊的合不拢嘴的模样：“人现在以擅闯宫禁的名义羁押着，是那老太婆的命令……”
“太妃下令羁押的？”伽罗微微一怔，想起那名唤阿凌的女子说过的话，心底顿时被疑惑填满。“他叫什么名字？”
“温小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