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九 占卜之误恩仇空负
足足在门缝里卡了半刻钟，温小白方才拔出夹的青紫的手指。一面嘶嘶有声的坐下来，忍住想掉泪的冲动。伽罗虽然疑心温小白为何尖叫，然而地道里又没有第三个人，左右不过是摸黑磕碰到了哪里。加上温小白一直摇头说无事发生，也就渐渐打消了疑虑。然而一旦问及上月十五发生的事情，她的语序便又陷入了混乱中。
“说起来不怕先生见笑，近日我因为衰老的缘故记性变差。那天的情况已经记不太清楚了。”她轻声说道，声音中似乎包含着无限迷茫。
“只是偶尔做噩梦的时候会重复那日的场景，也是模模糊糊的戏台子，天气似是阴霾的。有人在唱歌，那歌声颇不怀好意，听起来就像……”
“像幸灾乐祸一样？”温小白试探的问。
伽罗恍然大悟的点点头，“虽然曲不成曲，调不成调。可我总觉得那歌里有点嘲讽的意味，就像在等着谁倒霉似的。”
那必是添珑睇娅中的一个人无疑了。温小白叹了口气，他师父虽然为人肤浅些，行事轻浮些。哼起小曲来却必是认认真真的，从不跑调，且不掺杂额外感情。只是每每唱的如鬼哭狼嚎一般，令人不忍直视。
他收养的那两个丫头虽然唱歌在调，但糟就糟在毫无规律可循，时而如泣如诉，时而欢喜异常。最大爱好就是跟着师父鹦鹉学舌，然后把那些本就稀奇古怪的歌改编的娘都不认。忽而能把水调歌头唱出大江东西的气势，如若不是天生残疾，加以培养，定是吹弹界的两个魔星。
伽罗那边却兀自恍惚，似乎陷入了遥远的回忆中。“那日我恰巧出宫，之前偷着喝了些酒。人有些醉了，于是驾车到西市去，想找一个新近才出名的算命摊子。那个摊子我在几位皇姐的闲聊中偶然听得，说是由一对父女经营。老头占卜极准，因此虽不算炙手可热，在京中的小圈子里却是声名鹊起……那时我刚拒绝了宫中安排的第三桩婚姻，心中颇为失落。觉得事事艰难且不如意，然后就……”
想到此处她仍觉得一阵压抑，似乎又回到了那段时间。连续失败的指婚，一桩桩离奇的事件。都齐齐说好了似的发生在她身上。梅如修失语，徐冬容出走，元氏皇子续娶父妻。光是想想都觉得荒唐难懂，无论宫内宫外，仿佛所有人异样的目光都会落在她身上，指指点点。说看，这就是那个命格有异的伽罗公主，注定无人可配她。世家子弟甚至开始远着她走，唯恐成为下一个被指婚的倒霉蛋。一时帝后宠爱虽然不减，处境却渐渐孤立起来。
但人如何会甘心于命运呢。伽罗双眼有些模糊，终于想起自己驾车去往西市，尔后却扑了空，邻摊的算命先生虽不情愿，还是告诉她。每逢阴天，那姓张的老头是必不出摊的。若执意去寻，只能去郊外十里外的一座废弃的戏台子下面。可能遇到那老头带着两个女儿游玩，说法叫什么“野餐”。她虽遗憾，也不愿回头折返。索性自己问了路找过去，黄昏渐临时才瞥到那戏台的角顶。远远听见两个女孩在嘻嘻哈哈的唱歌，虽然年纪甚小，调子都不全。却煞有其事的一唱一和，纵然她耳朵不好，听了良久也弄清那唱的是什么。
说是唱，其实翻来覆去只有一句话：
蚂蚁蚂蚁，没有问题。
她正犹自诧异曲子的意思，想起算命先生的描述，心知这应是那张老头的一双儿女。便下车去打了招呼，问起张老头的下落。两个女孩却只是嘿嘿笑着，不回答她的话。正当她觉得内心异样，想转头离开的时候。那两个女孩中的一个忽然开口说：
“姐姐找我师父干什么，我刚学的占卜术想来不比他差。让我给你算一卦吧。”
温小白听见这句话，险些把头磕到墙角上。“那小姑娘是这么说的？”
伽罗迷惑的点头，很快又意识到温小白看不到。于是下意识的“嗯”了声：“她虽这么说，我自然是不信的。觉得不过是小孩子天真胡言而已。想不到她接着竟然说‘姐姐你气运非凡，非普通富贵可能比拟。起码得生于皇家才行，你最差得是公主，最好那就是皇帝的老婆’。我听了震惊异常，想来自己故意着便装出宫，马车也隐去了皇家漆饰。这两个女孩如何识得我的，想来真的如她们长辈一般，也学得了异乎寻常的道法。心中不由就信了几分。”
温小白闷了个仰倒。心想哪有什么狗屁道法，说像她们长辈一样倒是真的，那就是都不会！他师从张老头两年，也根本没听过对方深谙占卜术的事情，所会的无非那套坑蒙拐骗，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添珑这鬼丫头伶牙俐齿，也学的雾里看花，信口胡诌。想来不知在哪里见到过伽罗长相，故意装神秘诓她的！
想到这里他不禁暗骂，这死丫头本就视力差劲，怎么不早点瞎掉才好？真是人小鬼大，几人合伙把京城闹的人仰马翻，还险些连累他也被坑进去。张老头又向来是无原则宠女狂魔，唯恐天下不乱的。丁点儿大的仇也要翻倍报回来。除了伽罗公主和他知道的云甄甄，还不知道惹了多少事压在下头。
这边兀自骂完了，他也大致猜到了事情走向。“所以殿下没见到那张老头。只和那两个小姑娘说了自己眼下的……困惑，然后她们建议你吃了点东西？”
伽罗的反应便有些崩溃，语序乱了数次。“我是和她们说了，那两个女孩也颇为无语。先开口的那个样子很机灵，开口和我说。姐姐既然苦恼于目前处境，那就不要度过这段时间了，跳过它行不行？”
温小白喉头一梗：“然后殿下就、就答应了？”
“我刚开始也以为那是个玩笑！”伽罗的反应有些激动，“无论如何想不到会是那个……真的过去的意思。我只是好奇，说要如何跳过。她们又不回答了。年纪稍小的那个端过一盘炸的金黄的鸡肉，要我尝尝。我素来不爱吃肉类，那天闻着香气却觉得格外诱人。忍不住吃了一口……”
之后便是天旋地转，伽罗的视角固执的停在戏台老旧的壁画上。隔了好半天才意识到自己失了神。天色近黑，那两个女孩还没离开，在栅栏边拍手念歌谣。翻来覆去还是那几句蚂蚁蚂蚁。待她醒过神来，一齐睁着黑白分明的眼珠看着她。那骨碌碌转的眼神令她心惧，如同魇物鬼魅一般。以至于她没告别就仓皇而逃。尔后回宫，毒发，避入深不见光的密室中。
她再也没见过那两个女孩，连带着传闻中的老头也不知所踪。宫中几次遣人寻找，都说查无此人。连原有的算命摊也一并凭空蒸发，街坊四邻仿佛失忆般闭口不言。仿佛旧戏台下发生的事情只是场梦。
温小白听的瞠目结舌，终于想通了戏台上发现的那两处线索是什么。骨头是鸡骨，红色粉末是番茄酱。想必是她们当佐料吃的，或者给伽罗公主下毒也充当了媒介。这场堪称离奇的中毒事件，其实是因为二次误会造成的乌龙。公主和他们之前没有深仇大恨，过节纷争也几乎不存在。甚至可能只是二人出于无聊搞了个恶作剧，只不过倒霉对象恰恰是皇室最尊贵的公主。如此导致了成串的连锁事件，武林人士集体进京，徐容容找上他，他又误打误撞坐牢，尔后来到此处解迷。解出的罪魁祸首还是自己的恩师和同门……当真令人哭笑不得。
伽罗公主回忆完这一切已是疲惫不堪：“先生见谅，我能记起的就这么多了。如果可以，请先生告诉我。那长生到底在哪里可以找到？”
“自然是和短生一起。”温小白随口说道：“这两种毒本就出自一人调制，虽然配方几经辗转流失，但药方和描述在古籍上仍有些许记载。如果有人将其提炼还原的话，自然是一体完成。换句话说，拿着短生的人，也就拿着长生。”
“我现在就去找长生。不过殿下复原后，能否答应我一件事？”
“什么事？”
伽罗问出良久，不见有人回答。直至她吃力的推开门。方才瞧见密室外早已空无一人，只有地上有人用手指在灰尘里描了四个字：
不问恩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