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五 明月清风委奇谈中
江揽枫如此说起,温小白才抬头瞧了一眼那牌匾。只见上面格外整齐地书写着“明月药堂”几个大字。初见只觉字体格外浑圆宽宏,一个能顶两个。两个月字更是犹如挤在碗里的两只汤圆,把个“明月”衬的形如“日月月”一般,难怪江揽枫会看错。不由腹诽这下笔的人定是个胖子,一边好奇的问:“陈明月是谁?”
“温兄这都不知道,明月清风,武林双侠啊。”江揽枫一拍大腿,随后发现自己前半身已经探进雨里,只能讪讪的缩回来,先把脸上的水胡抹了一把道:
“陈明月不知道,孙清风前辈你总认得吧。咱们进京就见过的那老头,已退役的武林名誉盟主。当年这两个人并行闯荡江湖,可是留下过一段传奇佳话的。否则你以为那老头何以这么受人尊重哪,他又不真的能号令武林。”
温小白不知道这其中的弯弯绕绕,打他前世起就没听说过孙清风这一号人。彼时各大门派割据乱哄哄糟成一团,想称霸者有之,兼并者有之,浑水摸鱼者亦有之。什么长老尊者乱封一气,武林盟主也蹦出来过好几个。自己封的也有,手下人推举的也有,反正都没经过官方盖棺定论,名声如纸糊的一般。连街边的叫花子都说自己是丐帮精英。至于孙清风这个名誉盟主里的水分,那更可以想见了。
他这边还没发问,江揽枫已经兴致冲冲的科普起来。“说起这两个人,一非兄弟,二非熟人近亲。且孙前辈是武师之子,陈前辈是行医大夫。这俩人本该八竿子打不着一块去的,偏偏二十年前燕州办比武大会,后厨不知怎么混进了没去毒的河豚,那届无论上台的赴会的,只要是吃过饭的都中标了,个个吐的面无人色。陈前辈此时在燕州坐堂问诊,被官方召来帮忙解毒,二人因此结识。据说中毒者里唯有孙前辈河豚所食最多,剂量可毒死一头牛……”
温小白打鼻孔里“嗤”了声,想起孙清风声音浑浊,又喜欢装模作样,含糊其辞。的确像是沉耽酒色之感。吃多了河豚也纯属正常。又听江揽枫接着滔滔不绝道:“孙前辈解毒之后感念其救命之恩,问起陈前辈名讳,一问两人都感到惊讶不已。道是明月清风,相映成彰。岂不是不呼而应,不琢而雅,哎呀简直是……”
“够了够了。”温小白打断他的废话:“说重点,说重点。后来那段传奇佳话是什么,孙清风是怎么当上武林盟主的。陈明月又是怎么一回事,为什么我们都没听过这个人的传说?”
“这段就是后话了。”江揽枫刚燃起的话痨欲突然被打断,遂有些惆怅。“这二人从河豚事件后结为至交,相约一起闯荡江湖。其实也不过做些行侠仗义之事,比如痛揍恶霸救孤女啦,大雪封山为瘟疫村送药之类的,因为这两人都是古道热肠,行事端正磊落,数年间也博得了一致好评。不过真正使他们两人扬名的,还是出自胡元之乱时,二人携手退敌一事上。”
“长话短说,胡元之乱温兄你应该知道吧。不懂的让孔兄给你讲讲,反正就是十年前,北方蛮夷各部久未经战事,以为我朝兵衰马弱。蠢蠢欲动下,胡人竟然携元氏共同出兵压我北境。三万铁骑蠢蠢欲动啊,大战一触即发。当时各地人心惶惶,都有朝不保夕之感。朝廷亦无良将可派。情势危急下,各路英雄汇集于边境最后一道关隘,也就是玉门城中。共同商议退兵计策。”
“当时胡人铁骑就驻守城外,情势已是箭在弦上。众人说退兵,也拿不出个章程来。谈判吧,又找不出个合适人选,何况语言又不通。商量来商量去,这一仗索性是无法避免了。恰巧此事听闻城外敲鼓击号,胡兵镇臂高呼,要请玉门首领出城一叙。这还叙什么事,分明是赴鬼门关啊。那城主早吓的带着阖家老小连夜钻地道跑了。城中连个能主事的人都没有,众人一想这分明是枪打出头鸟,谁出去谁倒霉。也就各自噤声,任由城外鼓声阵阵催得紧——”
孔眠真听的蔚为投入,还不时点点头:“也就是说大家都怕成为引战的导火索,背上千古骂名。是以都不愿出城谈判,然后呢?”
“然后,然后孙前辈就站出来了呗。”江揽枫道:“先是慷慨激昂的陈词了一番,大体就是人生自古谁无死,相逢何必曾相识。会当凌绝顶,恨别鸟惊心之类的。孙某去了,诸位帮我照顾好我老婆孩子,吧啦吧啦。然后挥挥袖子,真的就飘然出城去了。”
“有点狗血。真的是这两人退的兵吗?”温小白想起孙清风那不着边际的样子,忍不住问了一句:“确定不是胡人自己退兵,或是他们也吃河豚吃坏肚子了?”
“怎么会?此事有目击者为证,孙前辈确确实实是以一人对敌,喝退其千军万马的。”江揽枫说起来便颇为激动,连肚子疼都不顾了,连手带脚在空中比划起来:
“而且此事讲起来颇为玄乎。据说孙前辈走出城外,只见胡兵营地森然,气氛格外肃杀。城外拿木柴码了一人多高的擂台出来,那些蛮军就在下面振奋呼号,高声呐喊。这时打人群里跳出来个身高九尺的外族将士,脸拿油彩涂了,瞅起来格外狰狞。身上配了弯刀,脑袋上还插了羽毛。应该是他们部落里地位颇高的勇士。那勇士就指了指孙前辈,然后指了指地下。面有得色的看着他,好像在嘲讽他一般。”
“孙前辈不知这是何等套路,也跟着跳上擂台,指了指那蛮子勇士,又指了指天。对方的脸色立马就变了。转而朝他竖起五根手指头,孙前辈便举起双手,以十根手指头回应。那蛮子勇士脸色就衰败起来,转而把弯刀扔在他脚下,孙前辈拍了两下衣摆,摇了摇头。全场一片寂静,那个蛮勇也灰溜溜走了。之后就没人再为难他,孙前辈就自己回来了。”
“就这样?”温小白瞠目结舌,反问道:“孤身退敌?就靠打几个哑谜退的?”
“妙就妙在这几个哑谜啊。”江揽枫笃定的说:“事后根据孙前辈总结,这几个动作都是有深意的。那人指地,乃是‘脚踩玄黄土’的意思。孙前辈指天呢,那就是‘头顶有青天’。立意就胜了一筹。之后那蛮子竖了五根手指,蕴含的是五行之理,生生不息之说。孙前辈呢,就以十全十美,物尽人伦来回应。暗指他们胡人举兵来犯是违背天道。最后那弯刀一扔就更有讲究了,是宣扬他们胡人武道至上,要以武力来解决此事的兆头。孙前辈拍衣角,那就代表着道法自然,以和为贵。彻底打了他们蛮子的耳光,令其颜面尽失。就算日后再犯我边疆,也要好好思量下今日被打脸的举动。”
温小白只觉得宛如在听天方夜谭,“然后就完了?”
“没完,这退兵只是其中一筹。陈明月前辈本来乔装在城外难民群中,次日听说那胡兵军师因水土不服病倒,便假扮郎中混进营里,趁机下了两贴猛药。此后那军师竟然不会说话了,一开口便是呜哩哇啦不知所云。胡人与元氏结盟本就脆弱,语言也不甚相通,全靠这军师传话递信才能成事。这番关键人物出了意外,结盟也就土崩瓦解了。胡人退回北疆以外,元氏则和朝廷修和,年年互市以求安稳。”
孔眠真便充满崇拜的仰望了一眼那“明月药堂”的牌匾,语中似有赞叹感慨之意:“陈前辈真的这么有胆识吗?为什么他没有当那个什么名誉上的武林盟主来着?这药堂真的是他开的吗?他的志向是隐居吗?”
“隐居倒算不上。”江揽枫十分汗颜道:“只是此人……路痴,似乎经常认不清路来着。玉门城一事他之所以乔装在流民里,就是因为去晚了,去晚呢又是因为走错路了。所以一直到胡人退兵以前,竟无人知道他孤身毒倒军师的壮举。事后议论起来,因为退敌的功劳全在他二人,本该都封一个名誉盟主。结果受封仪式前不知是不是传错了消息,陈前辈又迷路了,这次干脆没赶上受封。也有人说他是生性淡泊,有意不争荣宠。总之无论有意无意,这人的名头就渐渐从江湖上消失了。”
他指了指头顶的牌匾:“至于这幅字,要不是峨眉放着他十多年前的一副手书,里面‘明月’二字也这么浑圆如球。我还真的认不出来。据说他因为常年手握银针药草,所以手指十分短胖。写出来的字天然如此。如若这家店不是他开的,那店主也必和陈明月有点关系。”
几人想起江揽枫说的“路痴”,又看了看门上贴的“有事出门”,顿时面面相觑起来。不知道要不要换家医馆。如果这家店真是陈明月开的,对方出了门又不认得路。万一是在山里采药迷路了,那要等到猴年马月去?
这几人正兀自对视,头顶的雨势居然渐渐小了。不知何时从街那头走过来个打着油纸伞的身影,那人上半身严严实实的遮在伞罩里,透过雨幕只看得到半截青色布衣下摆和黑鞋布面。温小白刚以为是谁家的孩子跑出来恶作剧,就听伞内传来一个敦厚斯文的声音:
“几位,看病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