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六 债如雪球虱子也愁
三人蹲在明月药堂的门前，盯着这举止怪异的举伞人看了半天。良久之后左边的江揽枫开口道“看”。
中间的孔眠真摇头道“不看”。
右边的温小白则虎视眈眈道：“你想干嘛？”
那举伞人似是被吓得不轻，挪开雨伞露出一张扁圆温厚的脸来。看年纪约有四五十岁，身材却是矮矮胖胖如孩童，顶多不过五尺高。只比蹲着的温小白等人高出一个头，气势自然矮了半截还不止。此刻他哆嗦着朝街那边的方向指了指：“我的意思是，本店不行医只卖药。如要看病，往东边走两条街，那里就有便民医馆……”
一边的孔眠真忽然咳嗽了两声，示意他们两个去看举伞人的手指。只见捏着伞的那只手掌确实光溜圆秃，憨憨的倒如熊掌一般。和江揽枫的描述不谋而合，眼前这人应是陈明月无疑了。
江揽枫反应最快，立刻就跳起来热情的架住了对方：“您就是陈明月陈前辈吧？嗨，您说巧不巧！晚辈携几个同伴游历至此，没想到在此处目睹了前辈真迹。我看见那‘明月药堂’几个字颇有特色，就想该不会是前辈您写的吧。真是说曹操曹操就到，前辈您在这儿隐居呢？生活的可好？医术可精进？跟孙前辈几年没见了吧？前不久上京我刚遇到他……”
被江揽枫好一通叨叨，对方的脸色反而缓和下来。将油纸伞收到怀里，翕动着嘴唇道：“原来是江湖上的后辈，罢辽罢辽，差点吓坏我老头子。你们是顺路经过此处的？”
确认了陈明月的身份，三人自然是异常欢喜。围着他七嘴八舌说起近况来，无非是怎么受召上京离京，又怎么决定南下游历，因偶然行至蓬莱镇上。陈明月一边听着，一边打开店门迎进了三人。又从柜台下寻出些甘草、杏脯、蜂蜜之类，沏水泡茶招待他们。温小白见药堂里摆设简陋，行医用具一色也无，只放了两面柜子的药材虫草等物，瞧起来生意也是寥落不堪。再联想起进门前陈明月说过的话，不由诧异的问：“前辈现在只卖药，不行医吗？”
陈明月见他提起，连忙摆摆手。压低声音道：“罢罢罢，可别再提此事。你们来这镇上，没住店或是买什么东西吧？”
“住店还没有，但是吃了街口三碗不过岗的面。”江揽枫挠了挠头：“这怎么了前辈，镇上有什么忌讳吗？”
“那就是老伍的面，还好还好。”陈明月拍了拍胸脯道：“你们初来乍到，不知道这蓬莱镇上是有……”
话未毕只听外面一阵乒乒乓乓声，似是有人在打架争执。陈明月连忙噤了声，示意他们不要说话。一边打开半扇门板悄悄摸过去，温小白等人怎么放过这绝好的八卦机会，自然也跟着蹑手蹑脚过去偷看。这一看不由愣住了，只见是街角两家临街相对的店铺，离他们不过七八十步的距离。楼边皆挂满红色灯笼，以五颜六色绸缎扎起作装饰。名字也取的颇为可疑，一名“嫣红楼”，一名“翠语轩”，看样子应是风月场所无疑了。
只是正值白天，楼前不见欢声笑语。只有两列壮汉列队而站，面色肃穆。偶尔楼上探出一两个满头珠翠的人影，也是蜻蜓般一闪而过，不敢冒头似的。两个老鸨模样的中年妇人分列两旁，彼此叉腰怒目，似要把对方活吞一般。气氛紧张的很。
整条街上自然都是寂静无声，偶尔有一两个旁观者，也只能像温小白等人一样窝在门窗后偷看。此刻唯有江揽枫按捺不住一颗八卦熊熊燃烧的心，不时冒出一句：“他们是在干嘛前辈？抢客人吗？”
“为什么他们脚下都要放个盆？”
“不对啊前辈，青楼打架还要雇人站场子的吗？”
陈明月舔了舔嘴唇，又悄悄把门拉回来半寸。声音也如蚊蚋般轻飘飘的：“这位姓江的小友，你声音再小些。若被发现了，待会儿咱们可是吃不了兜着走。”
话音刚落，街角又是哗哗两声响。两个老鸨各自手执一盆，彼此都湿的如落汤鸡一般。看样子是刚拿水互泼过，于是寂静片刻后，一阵争吵陡然爆发开来。
“贱人！”
“娼妇！”
“雷氏的走狗！”
“武家的猪，我呸！”
仿佛以那口啐声为信号，两排壮汉纷纷行动起来。各自变戏法似的从身上掏出棍棒、大刀等武器，面目凶恶的缠斗到一起。中间混杂着两个老鸨不成文的辱骂声，譬如“雷氏撑腰的一窝癞皮狗”“武家开的青楼又如何？还不是小妇养的贱人”云云。竟是打的不可开交。
大概是嫌骂的还不够，两边楼上又涌出不少涂脂抹粉的妇人扭打在一起。你啐我一口我扯了你头发，珠花头钗掀掉了一地。一时街上除了棍棒交接声便是女人的嘶喊声，场面热闹的很。
三人看的瞠目结舌，彼此都是无言以对。隔了好半天才把问询的眼光投向陈明月，就见对方叹了口气，指了指街口道：“这两家青楼势如水火，抢客人争地盘乃是每天必要功课。两家老鸨一开始以楼前泼水的方式规划地盘，水泼到哪里，拉客范围就到哪里，以前还能井水不犯河水。谁知这两人心中都有不服，暗中苦练臂力，水泼了一盆又一盆。现在都能把水泼到对家门口去，生意自然做不成了。索性开起战来，也算蓬莱镇奇景了。唉！”
“这么打，官府不管吗？”江揽枫懵然道：“动了刀枪便算大型械斗啊，无人去报官吗？”
陈明月摇了摇头，眉头蹙的更重了。“别人如何不知，只是这两家青楼分别是由蓬莱镇最大的地头蛇所开。便是他们口中的雷氏和武氏。这两家擅长吞并垄断，镇上的产业十有七八都归其所有。平时他们在镇上划地自治，东面归雷氏山庄，西面归武氏山庄。各自把地盘管理的严实如铁桶一般，滴水不漏。两方人马甚少跨越雷池半步。这两家青楼正处在地盘交界点，因此冲突甚多。一日打上个一两回乃是常态了。”
“还有这种事？”孔眠真瞪大眼道：“这镇上如此乌烟瘴气，打起架来未免殃及池鱼。前辈为何不移步，换个民风淳朴的地方隐居？”
陈明月嘴上应着，额头已经忍不住沁出细汗来。“我如何不想？只是如今囿于债务，一时离不开……都怪我当时路痴，误入了此地。结果中了镇上人的套路，竟欠了笔数目不小的欠款。如今越滚越多，想再还清是不能了。”
三人大惊，忙问其缘由。这才知道由于镇上两方人马恶性竞争，哄抬物价，兼又出于两家的敛财需要，为此层层盘剥下级，巧立了不少名目和套路来骗钱。本地人身背巨债后无力偿还，只得转过来坑外地人。如此一环套一环。当初陈明月迷路来到此地，以一两银子的借钱在客栈住了一夜，便欠了武氏十一两白银。方知住宿费竟是以时辰为单位计算的。且欠款还在连本带息式增多，等他反应过来时，数目又如雪球般翻了一番。此时纵是腰缠万贯，要还清债务也得掂量掂量了。
更何况陈明月并无如此之多的钱财，他家境普通，早年间和孙清风行侠仗义，未积累下什么银钱。行医问诊虽可勉强维持生计，只是医治对象多是些平民百姓，有时断不了还要送些药材出去。如此自然是收入寥寥，处境寒酸。欠了武氏债务后更加被困于此，被迫留下赚钱还债。因为只有行医一项谋生本领，便租赁了武氏名下的一小间店铺经营医馆——自然，租金的那部分也被计入债务里，且还起来仍是遥遥无期。
这下轮到温小白等人惊讶了，江揽枫更加不解：“这等仙人跳的把戏，前辈又不是认不出来。乖乖留着给他还债干嘛？拿上东西跑啊，普天之下，还尽是他武氏的地盘不成？待出了这里，把这等黑恶势力的罪行昭告天下，不愁没有有志之士来此伸张正义啊。”
“我如何没想过。”陈明月一屁股坐在盛药材的木柜上，兀自擦着额头上的汗。“只是武雷两家势力在此地一手遮天，当地人多为其附庸。除此之外又在镇上雇佣许多壮汉作打手保镖，讨债人，日日在此巡逻。连去山上采药都有沿途农户监视。我又不会武功，想跑出去难上加难。只能暂且一边糊口一边等待机会……”
他目光放空的看向店铺外，遥遥朝头上一指。“你们可知我这明月医馆为何变成药堂？且还不能行医？”
三人齐齐摇头。只见陈明月哭丧着一张脸道：“负责这条街上讨债的武四，平日总从我这里看小毛病不给钱。那天找上门来说他患了便秘症状，我开了些蜂蜜杏仁给他。谁知他回家吃了隔夜饭闹了肚子，便带人找上来说我是庸医。要关了我的铺子，无限期停业整顿。我好说歹说，把医馆改成了药堂，声明从此只卖药不再行医。这才逃过一劫……”
“前辈为何不给熟人写封信求助呢？”江揽枫十分不解的问：“就算孙前辈虽然年事已高，为朋友解围之事应该也不会推辞。何况东有孔丘儒门，北上便是燕州，天子脚下之地。应该也不允许如此恶劣行径发生。难道前辈是觉得……不好意思？”
陈明月惨然的笑了笑，语气中包含着诸多无奈。“哪里是面子的问题。只是此地偏僻，数年来路过的外乡人寥寥无几。而且多数都成了瓮中之鳖，境遇和我相差无几，也被困在此地打工还债。想传递消息，哪有那么简单？”
温小白感到毛骨悚然：“所以前辈才问我们有没有住店或是买东西，是因为这个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