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十一 离得蓬莱寻问远材
这边温小白做了个梦醒来，人还在翠语轩二楼的露台上。只觉得头疼欲裂，旁边的十一娘不知所踪。他挣扎着爬起来，正茫茫望着明月不知所措，忽听耳边传来一声爆响：
“花魁登台啦！”
一瞬间满镇的人群都沸腾起来，掀起一阵又一阵的呼喊。将那花魁之名传了又传，几乎口干舌燥也不曾停下。然而从他这里望去只能见到两座并肩的高台，左边台下人流如织。并那高台上一抹紫色身影，被月色妆点的如神女降临。在众人翘首以盼中缓缓拨动琵琶弦，朱唇轻启唱出第一句。
“浔阳江头夜送客。”
下面人群“哦”了声。
十一娘便又拨了下弦，唱了句“枫叶荻花秋瑟瑟”。只听百姓哑口无声，怔怔的望着台上女子，似是不可置信这样的美人，竟会唱出这样的曲调来。
即便是隔着如此之远，温小白也能判断，那太难听了。
于是乡会便在一声声宛转不成调的《琵琶行》中走向冷清，无论台上的女子怎么拨弦开口，看客终是越来越少。中间又穿插着各种呼唤声，是丢失了各自公子与小姐的雷武两家发出的。
“春花，春花啊！”夜色中飘荡着武庄主响亮的声音。“都是为父的错，你若是能听见，赶紧回来吧。为父再也不管你的婚事了，不管是云公子还是雨公子，只要你想嫁就行。为父绝不拦着！”
紧接着后面有人啐了一口，武庄主还欲再喊，马上就被后面的声音淹没了。
“二少爷，你在哪儿啊！”
“少爷，雷少爷。小祖宗，求您行行好，别再玩捉迷藏了。快出来吧！”
双方自然没有得到任何回应，于是次日镇上便传出流言，道是武家小姐与雷家少爷从前就两情相悦，只是碍于世仇不好开口，又遭长辈一力反对。终于叫他们觅着机会，双双私奔了。当然也有那开玩笑的，说女丑男傻正相配。只把两个庄主气的头风发作，饭也吃不下了。其中尤以雷如孝最甚。听闻儿子失踪，当晚那“温如莺”也不知所踪，连带着几个表兄弟师兄也一齐人间蒸发了。方知中了别人圈套，为此后悔不迭。一边却更怕儿子真的是和那武氏女私奔了，怕丢掉几辈子的老脸。武氏嘴上虽不说，然而心里疑问也大致相同，双方仍旧闹了个不欢而散。
一连寻了几日，这才有人递上帖子。写着贵公子贵小姐为人所绑，若要赎人，先将山庄总账奉上云云。两方又急了个人仰马翻，一边觉得账本乃命根不忍交出，一边又怕人有个闪失。彻夜商谈了一天后，终于忐忑的带着各自账房先生赴往指定地点。
彼时正是中午，两方人都饿了一早上，饥肠辘辘。待看到指定地点是座荒山，不由气了个背倒。耐着性子等了几个时辰，这才见四个黑衣人推着两口大木箱轱辘辘的过来。雷如孝便有些按捺不住，眼睛瞪的溜圆道：“先让我见见儿子！”
其中一个黑衣人便打开左边的木箱，戳了里面一下。只听箱里呜呜有声，应是尚有几分气力。那雷如孝方才放下心来，武庄主又急赤白脸道：“那我女儿呢？”
“急什么武庄主，你女儿自然在这口箱子里。”黑衣人拍了拍另一口木箱。“我们也不欲为难你们，只要交出总账，销毁镇上居民累积的债务。再将无故扣押的猪崽放了，我们保证马上放人。”
雷如孝肉疼的很，又不好直接发作。只瞪着那几人不作声，半晌才道：“装什么行侠仗义，一群大尾巴狼。你们几个混入我雷霆山庄，骗吃骗喝也就算了。如今绑了人来要我们销毁总账，像什么话？一个个以为自己是关东大侠不成？今日我雷氏就把话放在这里，放猪崽可以，账本我们不交！”
武庄主心思也不禁活络起来，跟着附和道：“对，我们交账本可以。但是猪崽，我们武氏不放。”
这两边各怀鬼胎，纷纷按着底线不肯撒手。雷氏因常在外放高利贷、印子钱牟利，账上便有许多私利，烧了便断然收不回来的。武氏因流水大手大脚，早暗中打通了卖猪崽做劳力的买卖。时不时就要卖些人口回本钱。因此视那几口猪崽如命，也不肯放出来。单等着武氏开口，他们好跟着讨价还价。
只见几个黑衣人彼此相视一笑，竟从箱底抽出几把开过刃的西瓜刀来。提着明晃晃的刀对众人说：“既然两位庄主都这么爱财如命，宁可把亲人的性命置之不顾。我们也只好表示一下了。”
说完打开箱盖就要捅下去。那持刀的黑衣人还啧啧有声：“幸亏出门前给两位人质用了麻药，只怕放血也不疼。否则要给他们知道了，自己受这种罪全因老父亲吝啬，不知道该作何想法呢。温……兄弟，把抹布拿过来。”
那武庄主果然心理崩溃了，想也不想从账房手中抽过一本册子。“我们放人，我们放！你们千万别动手！”
拿刀的黑衣人接过账本翻了翻，狞笑了几声。“有副册没有？要是给我们查出你还留有副本，你女儿武春花可就要少块肉了。”
武庄主早就吓的遍体生寒，唯恐那挨剐的是自己女儿。“有、有本副册，管家！那本也拿出来！”
又拿出副册也递了上去，等的两眼一抹黑时，终于捱到那黑衣人点了点头。“不错，还算武庄主配合。猪崽什么时候放？”
“回、回去就放。”
“好。”黑衣人点了点头，忽然叉起雪白刀刃往箱子里使劲一桶。只听里面低低呜咽了几声，似在哑声哀嚎。随后黑衣人丢了块染血的破布出来。“哦，我忘说了。这口箱子里装的是雷公子。”
看那血迹红殷殷，还沾着铁锈味儿。明显不像造假的，雷如孝即便再心硬，此刻腿也不由软了半分。手指哆嗦着从怀里掏出本账目。“你们实在欺人太甚！丧心病狂！”
“哎呀，雷庄主骗婚在先。硬叫好端端的姑娘嫁给你的傻儿子，难道就不欺人太甚，不丧心病狂了？五十步也别笑百步嘛。”递抹布的黑衣人拾起账本来，笑眯眯的问：“什么时候放人呢雷庄主？”
“回去就放。”雷如孝咬牙道。心中已打定主意，等这几人一交付人质，就叫旁边潜伏的守卫都过来，将其一举拿下。敢敲他雷氏的竹杠，当真是不耐烦了！
正这般想着，忽然远远的见自家小厮跑过来。看见他慌慌张张的就喊：“老爷，不好了。官府的人过来要查抄山庄，已经把镇子围起来了。武氏门前也是一样……”
雷如孝一惊，正要问那小厮详情。就见一阵烟雾“嘭”地炸开，凭空把众人熏的眼泪涟涟。待视线恢复时，那几个黑衣人早不见了踪影。心里骂了声娘，赶紧去翻箱子——一见不由骂娘，只见里面赫然盛着两口半大肥猪。嘴拿麻绳塞了，发不出声音来。连放血都是放的猪血，不由痛骂被摆了一道。那武庄主交了全数账本又不见武春花，惊悸交加之下胳膊一撇，直接昏了过去。
另一边几人急匆匆从荒山里逃出来，为首的那个扔下西瓜刀，摘掉面罩。赫然是江揽枫，正笑的上声不接下气。“这两个老东西，哈哈哈哈。非得看见那两口猪才知道咱们的厉害。正好官府的兵也到了，想来他们也无暇顾及这边。赶紧叫上陈前辈，咱们快马加鞭离开这鬼地方才是。”
孔眠真抱着厚厚几册账本跟在几人屁股后头，快言快语道：“只是不知是谁通知了官府，竟来的这样及时。莫非那人也深受两家荼毒，此时选择了见义勇为，墙倒众人推不成？”
几人都唏嘘了一阵，随后云甄甄嚷着要接两个侍女回来，道了句“回见”就一溜烟往武威山庄去了。三人回了明月药堂，先把账本填灶膛烧了个干净。尔后才听陈明月说起外面流言，道是举报雷武两山庄的人竟是赫赫有名的阳谷县花魁，前不久来此登台表演的杜十一娘。
至于原因更加离奇。原是那十一娘自称初来蓬莱镇上，竟险遭采花贼毒手。亏得她有些家传功夫，将那几人打了出去。于是心生警惕，遂留心打听了当地情况。不料调查后却是触目惊心。原来此地由雷武两家世代把持，敛财不休，竟至于层层盘剥，欺骗外客，将其绑做猪崽谋利。随后痛下决心，写了万字举报书呈予官府，云云。这才有了今日的查抄风波。
三人本欲立即启程，又被官府的人拦下。道是核实身份，销毁无良债务。方知雷武两家已经抄去了大部分家产，用以补偿受害的外乡客，返还其被诓骗的财产。连陈明月都得了三十余两做盘缠，当下便喜滋滋的收拾行囊，要回老家去安居。
镇上少了两大地头蛇盘压，却是有人喜有人忧。喜者诸如普通商户，终于可光明正大开门营业，不必上交保护费。忧心忡忡如武四武强等人，一时失去了靠山。又无商家可盘剥获利，只好如断脊之犬般游荡在街边。没几日就被官府以敲诈勒索之名锁了进去，连带捕走了一百余号讨债人。
又有武丽花、雷易书二人在废弃地窖里被找出，只是家境再不复从前，只得和家人灰溜溜迁居旧屋。雷如孝与武庄主都涉及了若干桩贩卖人口、放高利贷等官司，一时被带走调查未归。云甄甄接回吉祥如意二人，说是阴影过深，停留了二日就匆忙辞去了。走前欲以大笔银票相赠，三人客套一番，竟又塞回自己包袱，径直走了。气的江揽枫大骂其狼心狗肺，并声称再见面一定痛揍他。
如此送了陈明月上路，三人也准备稍微校正路线，往鲁州方向赶。这一日刚出了门，江揽枫又是哎呦一声，捂住鼻子留下滴滴答答的鼻血来。
温小白定睛一看，只见一抹紫色身影立于门前。赫然是十一娘，此时换了头上层层匝匝的银饰，仅别了枚发钗做固定之用。只是气质仍然光华夺目，恍若神仙妃子。一时惹得旁人纷纷侧目。几个不走心的更是直接撞到了墙上，耳边呻吟之声连连。
“易公子，还是叫温公子吧。”十一娘自怀里掏了张纸出来，颇为庄重的念道：“兹有亡魂易守凉，借他人躯体转生。据择天使观察，转生期间未有伤天害理之行。不宜收回其魂魄，令命途有损。故此作继续观察之决定。若有不轨，择天使可自行裁定其去留。”
她这般旁若无人的念着，虽一字一句听的极为清楚，只是路人却恍若未闻。顶多不过朝十一娘投来一瞥，露出极为惊艳的目光。而她手中那张白纸明晃晃的，温小白瞧了半天，全然不像有字迹的样子。
十一娘冷声念完，把白纸一折塞回袖里。低头朝温小白福了一福：“天界通知便是这么写的，奴家如实转达到了。请问公子还有何疑问？”
“呃……”温小白语塞半日，徒然的问：“请问择天使，我还能活多久？”
十一娘露了个极为白眼的神情。“若中途无变故的话，长命百岁不成问题。公子还有什么疑问没？”
“那孟姜怎么样了，有没有因此事受到惩罚……或降职之类的？”
“孟姜仙子极好，虽然略降一级，也是因为她与月上办事处不利竞争所至。与公子之事无太大关系，如今呆在幽冥司撸猫逗鸟，惬意的很。来之前还特意叫我问候你。”
十一娘想了想，低声道：“她还要奴家提醒你，千万别提那张符的事。”
温小白不禁吓的魂飞魄散，脱口而出：“那她岂不是都告诉你了吗？”
“但奴家守口如瓶啊。”十一娘掩嘴而笑，眉眼间仿佛数不尽的风情万种。“孟姜打死也不说的事，奴家自然打死也不说。天界派别五花八门，我们还不能站个队不成？”
温小白恍然大悟，指着她说不出话来：“所以……你是我们这边的？那你为什么还要装的那么公事公办，好像真的铁面无私一样？”
十一娘甜甜一笑道：“程序使然。接下来的就不便透露了。日后有缘，你我自会再相见。公子保重。”
说完身形一转，窈窕身影便消失在街头。江揽枫看的呆了，连脸上的鼻血都忘了擦。“温兄你和她，有交情？”
“没有，刚刚认识。”温小白慌忙否认，又改口道：“其实也不对，是前几日认识。但只是一面之缘，总之并不熟。”
孔眠真本来抱着书出来，闻言忽然不明情状的“哎”了声。“说起来真是奇怪，这花魁刚才还在的时候，我书上所有的仙字都空了。那本临江仙，就只剩了临江两个字。莫非她是神仙不成？”
三人啧啧称奇，凑过去翻书。只见仙字仍在，并无异常。唯有孔眠真暗自挠头，反复喃喃道“刚才明明就是没了呀……”反复数遍，略去不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