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十 溯回孟姜投胎鸡汤
孟姜仙子觉得自己从未如此抑郁过。
自她去往人间历劫,哭完长城副本,回归仙界又被分配到幽冥总司的一千年伊始。应付那些来往的上诉冤魂,听他们哭诉抱怨已成了常态。吐槽听久了,心会变的苍老。心态不稳定了,工作就容易崩……她已经连续五十年大姨妈失调了。
这份工作是繁忙的、劳累的。上访的魂魄都有情绪,动不动你司你府你黑暗有内幕,分分钟上纲上线,指着工作人员骂娘。她只能跟空姐似的微笑,下笔,记薄子。说您的问题我会向上边反应的,感谢您的来访。然后指挥侍童侍女一股脑儿拉下去,扔到投胎机构。骂的实在太过分的,她就示意侍童往反方向拉。拖到幽冥司后面的角落里,大家打一顿解气。灌双份孟婆汤再扔去投胎,齐活。
今天的状况比较棘手。先是几个亡魂来了又走,因为怨气大反复不肯去投胎的。劝了也不管用,就是堵在门口喊冤。还有一个已经进了忘川河水,身子湿了一半,愣是又爬出来说要上访。来来回回几次,孟姜仙子突然觉得,自己就算买霸王防脱这头发也得继续掉了。
她破罐破摔的掀开记事簿,看了几眼。望着台下殷切期盼的侍童侍女发话道:“几个闹事不肯走的,你们叫上隔壁因果司的人,先暴揍一顿再说。忘川河里那个,冥界有明文规定,沾了忘川水就是冥界魂了。把他脑袋按下去,务必看着水里冒泡再回来。还有外面那个一直在等的魂魄,姓易的。把他拉上来。”
交待完这一连串的事情,她身心舒畅,仿佛保温杯里的枸杞都更红了。仙界养生的潮流刚起步,她就第一时间采购了各色枸杞、冰糖、白菊花,誓要走在时尚最前列。什么嫦娥手下的捣药小分队,一帮搓中药丸子的土鳖,还敢跟她较量?
孟姜仙子兀自沉浸在琐事中,丝毫没注意手下的侍童已经拉了那个魂魄上来。足足过了一盏茶的功夫,经侍女咳嗽了三遍。她才猛然醒悟,赶紧一拍桌子道:“姓易的,你有什么生前未竞之事,抑或遗憾冤屈之愁。给本仙速速道来!”
姓易的魂魄只是跪在地上,看起来丧丧的。衣服也丧人也丧。长发遮住了刘海,显然生前经过了好一番曲折。然而外表看起来尚算清俊,骨骼修长。身材匀称,脸上没有奇怪的烟灰和疤痕。想必活的时候应该是个体面人。孟姜仙子心道,这厮跪在幽冥司外几夜了,还能不动如山。不会是身怀奇冤给活活憋疯了吧?
当然她的理论没有站住脚。因为对方丧丧的抬起头,看了下幽冥司的匾额。只一秒就嚎叫出声:“我t真是冤死的!”
喊完这句话,他哽着脖子一倒,直接不动了。孟姜仙子急忙命左右侍童查看,又是灌水又是捏人中。最后不知谁提议,从厨房端了一碗香灰面过来。此面用香灰下汤,断肠草的果实碾出面粉,专供生魂食用。一碗面条送下肚,那姓易的魂魄终于醒转。见四下里都是一双双好奇打量的眼睛,似在关心他一般。终于没忍住,哭了。
涕泗横流的易某哆嗦着把面碗一搁,声音沙哑如吞炭。“仙子明鉴,我乃人界魔教教主易守凉。平日里奉公守法,兢兢业业。所做之事,唯专心习武、招人、扩大产业经营而已。除了年少饥饿难耐从狗嘴里夺过食,没干过其他伤天害理之事。对门内弟子也严加约束,不许斗殴打架,或偷或抢。小人甚至还安排定期他们定期下山献爱心,架桥修路送棉衣。除了教名难听了点儿,所行实与正派无异。综上所述,我……死的太冤了啊!”
孟姜仙子饶有兴趣的“哦”了一声,玉指轻轻叩动桌案。朗声道:“魔教之名由来已久,你既是教主,又不容门下弟子作恶,杀人。还要参考正派作风行事。莫非是想传说中那种……有志向的反派咯?”
易守凉擦着眼睛的泪渍,小声道:“与仙子所言差不多。有志向的反派算不上,只是守一方家业不易,不敢轻易败坏教内名声。二则易某常看那些话本子中,罪大恶极之人不是给男主当靶子练手,就是被几大门派围攻,死无葬身之地。再想想那几个前任教主的下场,简直是t活生生的反面教材。易某不想死的这么早啊!”
原来这易守凉既非前任教主子嗣,也非门人推举。他本人乃是贫寒子弟出身,只是有幸结识了当时的武林奇才张顺丰。由张老收为徒弟,在门下学习了诸多武艺。张老又将一本秘籍“赤梦”授予他,据传里面记载着开天辟地以来失传的数种奇功,并一门宝藏所在。只是书内文字繁复难辨,宝藏地图更是无人破解的出。于是赤梦之名越传越玄,最后吹成了仙人之书,什么九天玄女夜授前朝天子之宝,可令人长生不老王朝永固之类的。
至于九天玄女长得啥样,易守凉也不清楚。因为赤梦他也读不懂。
那时候魔教便已经式微,门内弟子寥寥,各地分教风雨飘摇,处于随时都要倒闭的状态。易守凉外出眼前一黑,再睁开眼就到了白发苍苍的前任教主榻前。稀里糊涂临终受命,成了魔教新任教主。恰逢那时候几大门派因赤梦之故,要么对易守凉避之不及,要么不屑一顾。易守凉实现不了自己的打倒反派理想。索性既来之则安之,自己当上了反派。
提到反派,易守凉的表情才有了些许松动。仿佛回忆起自己一生最快乐的时光。“易某接手魔教不过三年,座下吸纳教众数万。此外又重组前任教主留下的夜鹰军,广开青楼楚馆,钱庄赌坊。所纳钱财可够门中众人挥霍二十年。魔教因此中兴。若能再用三年,想必又是另一番景象……”
易守凉起家靠的什么?空头支票。
因为赤梦秘籍的缘故,易守凉很容易就从几大知名钱庄借来大笔银钱,当作本金买田置地。抵押么,随便拿本空白册子装在盒子里送过去,到期再赎回来。反正人人皆知赤梦难读懂,当作无字天书也无不可。加上易守凉善于经营,所贷钱财几年后都尽数还清,也没有留下破绽。
但即使是这样,易守凉大开空头支票的行为也让很多势力不齿。他们又没秘籍,真有秘籍也不敢轻易拿出去抵押,借起钱来没那么容易。再加上众门派多有经营不善者,银钱只出不进的只怕还多些。一时都恨的易守凉牙痒痒。又不好明说,便假称他身为反派却做好事的行为是炒作。抢了公众话题度,影响那些正派偶像运营。要把他做永久封号处理,不杀不解气。
一时间群情激奋,真有不明状况者杀将进来。看到教中一派奢华作风,连烛台都是纯金的。仇富心态发作,气的更追着易守凉要砍。此后门内刺客队进队出,飞镖暗器防不胜防,出门吃饭比过山车还刺激。幸好他武功高强,教中又看守森严。才没被几个大教的脑残粉给暗杀,活下来真是靠运气。
孟姜仙子听得全神贯注,听到他如何身怀狗屎运挫败几次暗杀阴谋时,更是连连叫好,比看网剧还激动。旁边侍女的扇子也不扇了,摇着扇柄一直摇,都快摇到外婆桥去了,最后几座桥都汇聚到易守凉身边。侍童吃核桃的嘴动不动就“嘎嘣”一声,连仁带壳一块崩碎。有几个多余的脑袋探过门板朝里面打量:“申诉完了没?我们还排队呢!”立刻就被孟姜仙子的一道门板拍飞到办事处去了。
易守凉的故事却戛然而止。他疲惫地换了个姿势坐在地上,目光呆滞的望向天花板。在孟姜仙子的再三追问下才喃喃道:“然后,然后我就死了……”
众人皆惊,不过很快就冷静下来。也是,这货不死也没法进冥界,不进冥界也没法上访,更别提进这道门了。只有易守凉似是痛彻心扉,连连以头抢地。那张英俊的脸一道泪痕一道灰印子,哭的跟西北高原丹霞地貌似的。让人一看就唏嘘不已。
“我错了。我一开始就不应该喝酒,如果我不喝酒就不会醉。不醉就不会走到不夜宫的门口,不走到那里也不会遇到两个圣女。不对,我从一开始就不该收养她们。那两个圣女一曰添珑,一曰睇娅。平日里都是最不着调的两个坑货,我都是远着她们走的……谁知道那天我喝多了,呜嗷……”
易守凉手脚冰冷,虽然他晓得自己此刻已经是魂魄状态,理论上是没有知觉的。但想起自己的死依然难过的浑身发抖,比落水狗还要惨。
根源还是要从那两个不着调的魔教圣女讲起。
当日易守凉的恩师,自称全真教挂名的张顺丰老人寿尽而逝。一生无妻室无子嗣,只收了两个义女在膝下。临终前嘱咐他加以照料。两个女孩都是瘟疫中幸存下来的孤儿,身体略有残疾。添珑视力极差,两尺以外人畜不分,看老鼠像老虎,看老虎像松鼠。睇娅善于布针用毒,然而智力如幼儿,经常乱走乱动,有时把毒瓶乱丢。上山之后惹了不少麻烦。一会儿没人盯着,她俩能把提纯鹤顶红当果冻吃。
考虑到两人习性,易守凉便专门拨了教中的不夜宫给她们居住,一日三餐有人照顾。平时只当吉祥物在外露脸而已。
全因张顺丰之徒当得起“圣女”二字,他也未多想。谁知那天正逢魔教建教一百零多少的见鬼周年,横竖零头他记不清楚,反正日子到了门中必豪宴庆祝一番。他不免喝了个烂醉如泥,迷糊中踉踉跄跄循着有光的地方走。正好走到不夜宫门前,刚一推门进去就出事了。
添珑视力极差,这他明白。把一罐蜂蜜失手打在地上,洒的蜂蜜到处都是,也勉强能理解。可睇娅竟然顺手把毒针插在蜂蜜里,借地板纹路研究人的血液流向,这就有点扯了。更扯的是他刚进门,就被地上装蜂蜜的罐子绊了一跤。倒在了地上。
还有更扯的,随着他这一倒,一枚毒针当场刺进他膻中大穴,毒性蔓延再借着酒劲,他当场就昏过去了。
当然,这俩人都没发觉。添珑只是听见咕咚一声响,而后继续在地上摸索那只蜂蜜罐子。睇娅却兴冲冲的扔下毒针去吃糕点了。足足过了一刻钟,他才被问讯赶过来的门人救下。然而当时毒性已进入心脏危在旦夕,稍有一点差池就要命丧归西。
本来易守凉内力深厚,心脉强健。这点毒一时半会儿还不能立刻要命。教中人才济济,擅医术者更不乏馈。得力助手立刻就召集了一群杏林高手,只待解毒便能施救。
但问题是,人倒霉的时候喝凉水也塞牙缝。差池总是说来就来,就在易守凉赤条条被扒光放置于密室中,众高手打算给他切脉放出毒血的时候。他的倒霉二号属下阿莫慌张闯入,开口便道:"不好了!盟主他…没救了!"说着便跪下,竟呜咽不成声。
嗯,濒死的易守凉听见这句话,来回思索了三回阿莫为什么要咒他死。然后终于勉强想起……他有个远房老舅爷,因他父母俱亡又无其他亲属,故接来教中当高堂侍奉的。他舅老爷素有痰症,又喜吃鸡鸭鱼肉等油腻物。想必今日教中庆祝跟着多喝了几杯,一时痰窍上涌乘鹤西去了。阿莫说的,是没舅,没舅!真是坑死人的谐音啊!
谁知众高手听了这话,竟不约而同放下银针、钢刀及解毒之物。面色悲戚,有几个竟暗自流起泪来。密室中群龙无首,乱作一团。只当他没救了。易守凉空有一颗着急的心,喊也喊不出来。只能眼睁睁浮在密室上方,瞧着自己面色由青转紫。毒液侵入心脉,竟当场凉了。
真是梦幻般的死亡体验。
之所以说梦幻,是因为他的死只能算这场闹剧的一个小小开端。由于死的仓促,后事只能匆匆了就。易守凉多年来醉心于发展事业扩大魔教势力,闲暇之余也没娶小老婆给自己生个一男半女,因此连个继承人都没有。守灵头夜就有六大门派浩浩荡荡杀上山门,直言恶有恶报,如今易守凉之死乃是天道显灵。他们是来接管魔教大小产业并其所有财产的。无耻嘴脸把易守凉气的吐血,一缕残魂恨不得把棺材板拍的啪啪响。
无奈树倒猢狲散,除了一半趁夜跑路下山的,剩下的竟然连个不服能lo的门人都没有。两回合就被打成缩头王八,余者瑟瑟发抖不敢出头,也当机立断弃暗投明,墙头草当的飞起。彼时炙手可热的中原最大邪教,就这么被六大门派吃了绝户,从此一脉断绝了。
“竟有此等乘人之危、天良丧尽之事?”孟姜仙子恨不得同仇敌忾,赫然也把自己代入了易守凉视角。“你且放心,既是那六大门派首领无耻侵占你钱财,我必向上级修书一封反映。入了轮回道后优先把他们拉来胖揍一顿。至于阁下生前所受不公正之对待,我可安排投胎处为君谋一个好去处。保证富贵一生,可抵过君生前所受委屈。如何?”
易守凉却悲怆的摇了摇头,直言道:“不是为那几个人!我之所以在鬼门关前徘徊不去,并非是对几个老头老太太的恨意。而是另一个人!这人平白鸠占鹊巢,不但抢占暗杀我的功劳,还被几大门派尊为英雄,加冕为武林盟主,走上人生巅峰。简直比在地上捡钱还过分!我枉死也就算了,死后还要被此等小人拿来做文章。这怎么气的过?”
孟姜仙子大惊,忙再追问。原来易守凉所言之人叫做温小白,平日里只在教内做不起眼的洒扫活计,乃是最没有存在感的炮灰一枚。因此也无人怀疑他是正派卧底的身份。这温小白武功一般,智谋在众多卧底中只能算倒数。上山只因为家境贫寒,而魔教给开的工资标准高,他还能赚个卧底补贴。因此上山以来安安分分,既不闹事更不敢行刺暗杀,赫然成了行踪诡谲的双面间谍,就是间谍质量不咋样而已。
而温守凉死后的守灵头夜,温小白正好被分配了灵前清扫香灰的工作。恰巧被上山的师兄一眼认出,拉住道了几句家常,师兄问及温小白在哪处当差,温小白随口回答不夜宫。这下犹如炸开了马蜂窝,都知道温守凉是在不夜宫重伤不治身亡的。众人你一言我一语,问及温守凉死时情景,温小白也都据实回答,道是被毒针毒死的。
毒针哪里来的?温小白道,因为他清扫不及时,毒针遗留在蜂蜜中,温守凉进来摔了一跤把自己戳死的。
这话可能是温小白自己失职愧疚,但在几大门派门人脑补中,赫然就上演了一幕“少年忍辱负重,寻找机会巧妙刺杀邪教首领”的剧情。温小白的炮灰形象立刻就高大起来了。
当时恰逢几派内讧,众人对魔教财产分割意见不一。这个道要赌坊那个道要酒馆。正当争的头破血流之际,有人提议既然温小白手刃了恶棍温守凉,岂不当的起武林盟主一职?魔教的不义之财,正该交予他来分割才是。
此言一出,估计温小白自己都没想到。几大门派首领一合计,势力稍小些的诸如华山、姑苏、孔丘儒门等,门中弟子不过几百人。论抢抡圆了膀子怕是还抢不过几个大教,横竖老子不要的你们也别想拿,不如便宜了温小白。大教如丘山道门、峨眉剑派,太行有熊氏等,虽想多吃多拿,但唯恐落人口实,给人当成仗势欺人的典范。只好权宜衡量,迂回同意。一时四下里呼声四起,参见盟主之声不绝于耳。温小白那根筋还没反应过来,已经黄袍加身被尊为盟主,当即便被簇拥着往山下去,接受众人朝拜了。
易守凉叙述完这段,终于没忍住喷出一口老血,再次昏了过去。
失去意识之前的最后一眼,他看到孟姜仙子拍案而起,满堂侍童侍女皆震惊以致口不能言。很好,他想,他终于讲出一个成功的笑话了。只是笑话的主体太差,刚好是他自己的人生而已。
太惨了,如果有来生。他再也不想当善良的反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