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46 二选一
宋子悠话音落地，车里就陷入了沉默。
陆纬没什么表情，却也没有生气，仿佛正在思考。
宋子悠也没催促，就盯着他的侧脸瞧。
直到陆纬再度发动车子，同时开口淡淡道：“关于第一个问题，这些年我偶尔也会想，或许当年有什么细节是我忽视了，才会造成那样的误会。”
忽视了？误会？
宋子悠皱了下眉心，抓住他的字眼问：“当年发生了什么，你们有误会？”
陆纬说道：“我也不肯定，子安现在昏迷不醒，有些事还要等他醒过来问了才知道。在那之前，一切都只是我的猜测。”
宋子悠张了张嘴，还想继续追问，却又不知道该从哪里下手了，她连事情的原由是什么都不知道，如何继续问呢？而且按照现在的形势来看，陆纬八成也不会提前吐露，非得等他搞清楚了不可。
思及此，宋子悠不说话了。
过了几秒钟，陆纬再度开口：“至于你说的第二个问题，我听说即便病人处于昏迷状态，他的大脑也是在运动的，他还会听得到别人说话，如果这个方法真的有效，我以后会多抽出一些时间过来看他。”
宋子悠一怔，忽然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她倒是没想到，这么多年不联系，陆纬和她哥宋子安还有这样的情分？
这要是换做其他人，就算当年在学校的时候是哥们儿，出了社会多半也会因为各自不同的经历而各奔东西，貌合神离，心里的距离远了，就算能坐下来一起喝大酒也不会交心。
只是宋子悠刚想到这里，就听到陆纬这样说了一句：“当年的事，我心里或多或少还有些介意，毕竟那件事影响了我的一生，如今趁着他昏迷不醒，我怎么骂他他都不会回嘴，这么好的机会怎么能放过？”
宋子悠一阵无语，转而侧头瞪他：“你这就是趁人之危了，看来我要把你划到拒绝探访名单里。”
陆纬低笑一声，看了宋子悠一眼，说：“只是个玩笑。”
宋子悠也回敬了他一眼：“无聊。”
……
转眼，两人就到了医院。
宋子悠先去住院部看望宋子安，陆纬则去做最后一次hiv病毒的检查，检查结果当天就可以出。
宋子悠来到病房里，听到护工简单交代了这几天的进度，基本一切如常。
宋子悠就像以前一样，给宋子安的手脚做物理按摩，帮他的肌肉加强活动，减少萎缩的速度。
等陆纬拿着检查结果来到病房时，已经是一个多小时后了。
宋子悠将宋子安的双腿放回被子里，随口问道：“结果如何？”
陆纬却没回答，一屁股坐在椅子上，双手环胸，一语不发的望着宋子安出神。
宋子悠等了片刻，见他没动静，便又问了一次，可陆纬还是不答，好像整个人都灵魂出窍了似的。
宋子悠这才觉得不对，来到陆纬跟前，有些震惊，甚至还有些不能置信。
然后，宋子悠深吸了一口气，将手伸到陆纬面前：“报告呢，给我看看。”
陆纬面无表情的从兜里拿出一张纸，递给宋子悠。
宋子悠立刻接过来，有些紧张的翻开一看，检查结果——呈阴性。
呃，那就是没事了。
宋子悠先是一顿，随即看向陆纬，正准备说点什么，却猝不及防的看到挂在他唇角处那一抹淡淡的弧度。
宋子悠这才意识到自己被耍了，她将报告一下子拍在陆纬的肩膀上。
陆纬那声低笑也从口中溢出。
宋子悠气不打一处来：“这种事也拿来开玩笑，请问您今年多大了？”
宋子悠话音落地，就坐到床的另一边。
陆纬脸上还挂着笑意，一时间柔和许多，哪里还有平日那个不苟言笑的陆队的影子，仿佛心里住着一个玩心很重的小男孩。
陆纬没多说什么，拿起桌上的苹果和水果刀，慢条斯理的削起来。
他的手指很长，骨骼分明且有力，手上的皮肤是古铜色的，有些粗糙，上面还有一些伤痕，那绝对不是一双养尊处优的手。
可是就在他削苹果时，宋子悠却目不转睛的看着那双手。
苹果皮一直没有断过，削苹果的速度也一直平稳，他好像是在对待一件艺术品。
陆纬将苹果削好，切成块，剃掉核，随即将装着果肉的饭盒递到宋子悠面前。
宋子悠扫了一眼，拿起一块放到嘴里。
陆纬也吃了一块。
一时间只能听到咀嚼声。
两人虽然没有交谈，气氛却并不尴尬，两人似乎都很享受这一刻的安静，也都安之若素，这要是换做一个月以前，宋子悠是不能想象她竟然会如此“相安无事”的和陆纬独处一室。
有些事，似乎已经在不知不觉间改变了。
……
两人很快就返回队上，只是车子刚开到大门口，就听到队里响起警笛和广播。
陆纬和宋子悠同时一怔，随即将车子开到停车场，一下车就冲向消防车和救护车。
队员们已经整装完备，正准备出车，见到陆纬回来，副队张青云立刻跳下车迎上，快速报告情况。
不是火灾，出事地点在工厂，是机械故障导致一位工人的双手卡在机器里。
陆纬随即上车，快速将便服换成队服，同时命令道：“出车，边走边说！”
这时，救护车也开了出来，宋子悠连衣服都没换，只披上白大褂就跳上后座，和李可风讨论起待会儿可能需要面临的情况。
消防车和救护车一同开出消防大队。
消防车里，张青云已经交代完事情经过，称在事发工厂里，一名工人因为在操作作业时遇到机械突然故障，出现卡顿情况，工人按照培训上交代的处理方式进行处理，没想到机器不听使唤，将他的双手卡在重要零件里拔不出来，距离现在已经超过了十分钟。
在这十分钟里，工厂里的技术人员也一再尝试维修机械，希望尽快找到出错位置，令机械恢复运转，这样才能让工人把双手拔出来，但是到现在都没有好消息。
张青云很快将查到的工厂资料递给陆纬看，陆纬看了片刻，神情凝重：“这种大型机械一旦故障修理起来费时费力，需要逐一排查各个部位零件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等他们找到，那工人的手就废了。”
另一边，救护车里，李可风也在说同样的事。
李可风问道：“宋队医，你怎么看？”
宋子悠说：“不乐观，咱们没时间等机械恢复运转，救人要紧，否则他随时有截肢的可能。”
……
而事实上，形势比这些描述还要不乐观。
等一队人赶到现场一看，那被机器卡住双手的年轻工人早已大汗淋漓，五官扭曲，嘴里叫喊着，痛苦万分。
在看他的双手，肘部以下被卡在机器零件里拔不出来，鲜血透过机器流淌出来，触目惊心。
工厂的厂主在一旁仿佛热锅上的蚂蚁，见到陆纬带人进来，立刻迎上前，嘴里念叨着希望消防队一定要把人救下来，他这是小厂子，小本经营，全厂就靠这一台进口机器工作了，月底就要交货了，要是工人出了事，这就是工伤，他们厂子真的赔不起啊！
陆纬大步往前走，张青云带着人紧随其后，将厂长推到一边，来到跟前查看。
宋子悠和李可风已经拿着医药箱跟上来，见到年轻工人的伤势，两人脸色一起变了，交换了一个眼神，彼此心照，这就是他们刚才在车上预料到的最坏的情形。
陆纬开口时正看向两人，将这表情尽收眼底：“依你们看，怎么办，是帮他把胳膊拔出来，还是直接切掉零件。”
宋子悠看了眼时间，已经超过十五分钟。
宋子悠从医药箱里拿出止疼针，一边问年轻工人的情况，一边给他打针，同时对陆纬说道：“他等不了多久。”
陆纬转身看向厂长，然后走上前，低声道：“你的人多久可以修好机器？”
厂长看了眼那边忙的满头大汗的技术，又看向陆纬，六神无主地说：“我想，也许半小时……不，一小时……”
陆纬的脸色瞬间沉了下来。
宋子悠刚好来到两人跟前，飞快的说：“一小时，他的双臂会完全坏死，只能截肢。”
厂长慌了：“什么……那，那怎么办？”
陆纬没吭声，转身走到机器跟前，命令道：“锯开机器，连零件一起带走！”
张青云：“是！”
队员们也跟着动起来。
厂长见状，跑上来恳求道：“要是锯开机器，我们厂子就完了，这个月交不了工，我开不了支，这里所有人都要喝西北风了，我连他的医药费也付不出来啊！”
众人的动作又相继顿住，看向四周惊慌失措的工人们。
厂长继续道：“我求求你们了，帮帮忙吧，机器真的快修好了！”
陆纬的眉头已经打了死结，他刚要开口，却不防被卡住的年轻工人这时喊道：“能不能帮我把胳膊从这里拿出来，也许不用锯掉机器！这个机器真的很重要，我们都要靠它吃饭的！”
此言一出，陆纬又一次看向宋子悠。
宋子悠飞快的说：“我去给他加一针吗啡，可以试一次。”
陆纬点点头，等宋子悠给年轻工人打完针，几个消防员一起上前，帮助他将胳膊往外拔。
但是刹那间，却只听到年轻工人凄厉的惨叫声。
消防员们一起停手，再度看向陆纬。
陆纬当机立断，沉声道：“副队，带人准备，锯开机器！”
张青云：“是！”
厂长立刻慌神了，很快就看到几名消防队员拿出工具，有扳手，有拆卸齿轮的工具，还有电钻。
厂长见状，最后做出请求：“求你们了，它能修好的，能修好的！”
陆纬让开一块地，让几名消防员在机器前操作，有的人登到上面去锯，有的人在下面拆卸。
陆纬一回身，一把握住厂长的肩膀，声音冰冷的问：“是你的机器重要，还是这个年轻人的双手重要？”
厂长已经哭出来了：“可是，可是这样一来，我们厂子就完了，大家都没饭吃了……”
陆纬拍拍他的肩膀，说：“锯掉机器，换他平安，还是舍弃这个工人的双手，换机器的完好无损，你来选。”
厂长一下子就不说话了，随即颓丧的低下头。
另一边，电锯声依然响起。
宋子悠和李可风也站在空隙里，快速给年轻工人进行输液。
锯掉一个大型零件，前后只用了五分钟，这个零件重达二十公斤，抬起时，那工人发出了比刚才还要凄惨的叫声。
宋子悠早已准备好担架，让工人平躺上去，连同零件一起，只不过因为零件的重量，这一路出去需要随时有人帮忙抬起，以免压倒伤口，导致进一步坏死。
工人被送上救护车，直接奔向最近的医院进行手术，至于他的手能否保住，还要看进一步的手术结果。
……
回程的路上，宋子悠坐在后座，一言不发。
李可风几次看向她，欲言又止。
直到宋子悠看回来，率先开口：“李医生，有什么想说的就说吧。”
李可风这才说道：“其实像今天这样的情况，以后你还会遇到很多，两个选择，似乎选哪边都可以，又好像选哪边都不对，我们在选择的时候，根本无法预知接下来的结果是否能尽如人意。”
隔了一秒，李可风又道：“当然，你以前在救援队服务过，医院这边你也实习过急诊室，你应该也很清楚，人世无常，遗憾每天都在发生。”
宋子悠有些诧异的看着李可风，忽然道：“李医生今天好像感触很多？”
李可风：“看到刚才那样的情形，难道你没有吗？”
宋子悠：“有，不过没有你这么深刻，你是不是想到什么？”
李可风张了张嘴，这才讲到过去他经历过的一次救援。
那一次，他们是赶到一个工地现场进行救援，伤者有两位，而且两人卡在同一条钢筋水泥上。
其中一位伤者的腿因为被水泥压制时间过长，已经没有知觉了，即便将整条腿拔出来也是截肢的结果。
而另一位伤者表面伤的并不重，而且年纪也比较轻，只是因为肩膀被钢筋贯穿，需要切断钢筋才行。
可是一旦切断钢筋，这条钢筋原本支撑着的水泥墙就会整个倒下来，砸在另一个伤者身上。
宋子悠听到这里，不禁动容：“后来，你们是怎么做的？”
李可风笑了一下，道：“你不如来猜猜看，换做是你，你会怎么做？”
宋子悠皱着眉想了片刻，说：“先锯掉第一位伤者的腿，让他先一步离开现场，再去锯掉第二位伤者身上的钢筋，将人救出。”
李可风点头道：“这在当时的情况看来，是最好的办法，当时那位队长也是这么下命令的。”
宋子悠：“当时那位队长？不是陆纬么？”
李可风：“不是，那是咱们队上一任消防队长，有几十年丰富的消防经验。他的决定一向正确，他下命令后，所有人都跟着动起来，希望能将两个人都救出来。但是我却注意到，当他下命令之后，他的脸色非常沉重。”
宋子悠心里一咯噔：“怎么，最后没有把人救出来？”
李可风：“救是救出来了，不过只救出了第一位伤者，那面水泥墙还没等到我们动手，就第二次塌方，那个年轻人被当场砸死。后来那救出来的伤者也在送医途中，因为腿部失血过多而休克，还没推到手术室就停止呼吸了。”
宋子悠一下子不说话了。
李可风的声音再度传来：“其实像是今天这样的情况，已经算乐观了。不管那个工人的手能不能救回来，最起码咱们知道，他最多只是失去那双手，那个工厂失去的是一台机器，两边损失的都不是生命。往好处想，那工人或许能保住双手，他将来还能自己吃饭，还能继续工作，虽然不能做现在的职业，双手的灵活度也不如一般人，但他不是残疾，他还年轻，会有很多机会。”
宋子悠看向窗外，心里五味杂陈。
其实她很明白李可风说那段故事的用意，李可风就要离开消防队了，他有很多经验想交代给其它队医，他是队上资历最老的队医，也经历过很多大场面。
但尽管像是李可风这样身经百战的救护医生，他也是个人，心是肉长的，今天的事，或多或少触动到他，令他又一次想起之前那次两个人都没有救下来的遗憾。
而刚好这辆车里只有宋子悠一个听众，她也是未来队上的主要生力军，于是李可风便跟她念叨了。
那么，当年那件事，是不是换一个方案就会更好呢？先去救伤势比较轻的一个，放任水泥墙砸在伤势比较重的那个人身上？也许这样的结果会更好？
可惜，这世界上不会有一个消防员选择先去救肩膀被钢筋插中的伤者，甚至每一个救护医生，都会先选择去救助腿被砸中的伤者，除非那位伤者当时的生命体征已经回天乏术，所以这件事不会有两种方案，也不会有两种结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