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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一 大丧之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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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冬雨很冷,雨丝很细。

  又细又长的雨丝,飘在院子里的梧桐上,缠住了梧桐的残叶,也缠住了人心里的愁绪。

  黄昏。

  每一天都有黄昏,但却没有一天的黄昏是完全相同的。

  这正如每个人都会死,死也有很多种。有的人死得光荣壮烈,有的人死得平凡卑贱。

  僖公禄甫的灵堂就设在齐侯宫室古老而宽阔的大厅里。

  灵堂的灯光昏黄而黯淡,屋子里每样东西,都蒙着块黑布,显得更阴森冷寂。

  四面挂满了白布挽联,后面堆满了纸扎的寿生楼库,车马船桥,金山银山。

  车桥糊得惟妙惟肖,牵着骡马,跟着赶车的,甚至还有跟班、抽绳、马鞭,青衣小帽,耳目口鼻,全部栩栩如生,只可惜僖公禄甫已看不见。

  ☆☆☆☆☆☆☆☆☆☆☆☆☆☆☆☆☆☆☆☆☆☆☆☆☆☆☆☆

  夜已深。

  昏暗的灯光,照着世子诸儿疲惫的脸,苍白的看起来像是个纸人一样。

  世子诸儿守着僖公禄甫的灵柩,在灵堂里伴着他的只有两个纸扎的童男童女,其他的人都被他赶了出去。

  他在等一个人。

  来灵堂吊祭僖公禄甫的人很多,但其中就只少了一个人。

  玜瑆并没有来。

  世子诸儿并不着急,他甚至连问都没有问。

  他知道他今晚一定会来的。

  他想独自一人等他来。

  晚风萧索,灯光闪烁,玜瑆随风飘了进来。

  世子诸儿只抬头看了他一眼。

  他跪下,世子诸儿陪着跪下;他磕头,世子诸儿也陪着磕头。

  “先生来晚了。”

  “来晚总比不来的好。”

  “若是先生能够早来,父侯未必会……”

  “我劝过主公,可是主公不听。”

  “所以先生就离开了宫中。”

  “……”

  世子诸儿从怀中掏出一块铜牌,递给了玜瑆。

  铜牌上刻着字:

  纪,吾世仇也,能灭纪者,方为孝子。汝今嗣位,当以此为第一件事。不能报此仇者,勿入吾庙!

  “这是父侯临终前召我至病榻之前叮嘱的遗言。”

  “我当初对主公说过,现在时机尚未成熟,若是强行伐纪,必遭兵败。希望世子戒急用忍,静待时机。”

  “时机?!先生所说的时机究竟是何时?难道要我面对仇雠笑颜以对么?”

  “世子所指的仇雠究竟是谁?是纪?还是鲁?或是郑?”

  “纪乃是我九世之仇,鲁侯轨、郑伯突助纪败齐,致我父侯忧愤而薨。他们,我一个都不会放过。”

  “难道世子以为凭借齐国一国之力可以灭掉纪、鲁、郑三国?”

  “依照先生所言,那我何时可以一报此仇?”

  “请世子静待,我预料不出五年,鲁、郑必有内变,至多十年,世子就可领兵灭纪,以报此九世之仇。”

  “五年?十年?只怕我等得了,父侯在天之灵等不了,齐国的列祖列宗也等不了。”

  “我言尽于此,若是世子执意现在兴兵,我也无计可献。”

  “我会让先生看见,你所说的并非会一直都是对的。”

  “我也希望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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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世子诸儿站在灵堂门前,看着玜瑆穿过长廊,慢慢地向宫外走出去。

  他抬头望向城外远山间一片无边无际的黑暗。

  雨若帘织,夜色更深。

  生在帝之家,有时也并不是件幸运的事。“愿生生世世莫再生于帝王家”,这句话的辛酸也不是普通人能体会得到的。

  路本是同样的路,只在乎你怎么样去走而已。人生的路也是这样子的。

  无论什么样的门,都能推得开的,也看你肯不肯去推,看你上不上去推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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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夜色深沉。

  黑暗的湖水畔,只有一点灯光。

  灯光是从一条快船的窗户下透出来的,璒琒正坐在灯下独酌。

  他只喝茶,不喝酒。

  但他面前的几案上,除了一壶茶,还有一壶酒。

  玜瑆默默的走上船,默默的在他对面坐下,倒了盏酒。

  船离岸慢慢的驶入了凄凉的夜色中,静静的湖水间。

  玜瑆已喝了三杯,忽然问道:“你知道我会回来?”

  璒琒笑了笑,道:“否则我为何等你!”

  玜瑆抬起头,盯着他,道:“你还知道什么?”

  璒琒举起茶,道:“虽然我不喝酒,但我知道这壶酒很不错,不妨多喝一点。”

  玜瑆也笑了,道:“有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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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轻舟已在湖心。

  璒琒忽然问道:“你见到了世子?”

  玜瑆点点头。

  璒琒道:“你觉得如何?”

  玜瑆道:“世子太年轻了。”

  璒琒道:“哦?年轻有何不好?”

  玜瑆道:“他背负的包袱太沉重了。”

  璒琒道:“希望他背上的包袱不会将他压垮。”

  玜瑆道:“一个人太过年轻,就必定没有经历过人世间所有的美好。若是被仇恨蒙蔽了双眼,只怕将来就更难以看见人世间的美好了。”

  璒琒道:“不错。‘报仇’这两个字,已不知害了多少人了,世间因仇而死的人,每天不知有多少。”

  玜瑆道:“仇恨并不能为任何人带来荣光,仇恨带来的只有痛苦,只有毁灭。上天造人,本就不是要人们相互仇杀的。”

  璒琒道:“你认为可以改变他吗?”

  玜瑆笑了笑,道:“任何人若是自认为可以改变另一个人,这个人不是圣人,就是自大狂。”

  璒琒也笑了,道:“就我了解,你并不是圣人。”

  玜瑆大笑,道:“我也不是一个自大狂。”

  璒琒道:“那你觉得……”

  玜瑆道:“我只希望他这次吃过亏以后,能够让自己的目光穿越仇恨,明白自己想要的是什么?”

  璒琒道:“不错。仇恨也并不是非报复不可的,世上有很多种情感都远比仇恨更强烈,更高贵。”

  玜瑆道:“就算是非报不可的九世之仇,也不一定要以牙还牙,以血还血。那不过是匹夫的原则。”

  璒琒突然转换了话题,问道:“你从前对齐侯所说的时机是什么?”

  玜瑆道:“纪国目前所仰仗的不过是鲁侯而已。若是齐侯能够静待蕥蓱掌控鲁侯,令鲁国袖手旁观,则纪国唾手可得。”

  璒琒道:“那郑国呢?”

  玜瑆道:“此次纪、鲁、郑大败齐、燕、卫、宋,郑伯突不过是却不过鲁侯轨之邀。而且我看目前郑国形势,郑伯突不满上卿祭足擅权,而祭足又不忘庄公寤生临终所托,暗中谋划迎立庄公世子忽。不出一年,郑国必将发生内乱,若是祭足胜,则郑伯突被逐;若是郑伯胜,则朝中必有一番清洗。届时无论哪方胜出,郑国桓、武、庄三世为周室卿士所营造的国势必将衰败,难以与齐国为敌。”

  璒琒道:“依你所看,目前齐国的隐忧是什么?”

  玜瑆道:“我最担心的是卫国的变化对齐国的影响。”

  璒琒道:“现在的卫国国君不是薪芳和你的……”

  玜瑆道:“我担忧的就是这个。薪芳太过于自信了,她以为已经掌控了卫国的局势。但是……”

  璒琒道:“但是什么?”

  玜瑆道:“但是朔儿还年幼。而且世子伋和公子寿之死令卫国大夫感受到了薪芳手段的狠辣。我怕朔儿的国君之位并不能长久。”

  璒琒道:“你怕?!这可不像是你说话的风格。莫非事关至亲,你也不能冷静地分析预判了么。”

  玜瑆没有说话,他只是端起几案上的酒壶,长饮而尽,再重重地将酒壶放在几案上,长叹一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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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血浓于水,意指永远是人类感情中基础最浓厚的一种,也是在所有伦理道德中最受人推崇敬仰的一种。

  面对至亲,还能够保持冷静的人或许根本就不存在于这个世上。

  玜瑆不是。

  世子诸儿也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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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桓王二十年,齐僖公禄甫征兵卫、燕伐纪,时卫惠公朔在丧中,遣兵车二百乘相助,燕宣侯亲自引兵来会,宋庄公冯亦发兵车二百乘助齐。纪武侯不敢出战,遣使至鲁告急。时鲁桓公轨与郑厉公突合兵攻宋。

  桓王二十一年,鲁桓公轨闻齐兵攻纪至急,亡在旦夕,邀郑厉公突移兵救纪,大败齐、卫、燕、宋四国之兵。齐僖公禄甫于纪城下立誓曰:“有我无纪,有纪无我,决不两存也!”

  桓王二十二年,齐僖公禄甫为兵败于纪,怀愤成疾,是冬病笃,召世子诸儿至榻前嘱曰:“纪,吾世仇也,能灭纪者,方为孝子。汝今嗣位,当以此为第一件事。不能报此仇者,勿入吾庙!”言毕,目遂瞑。诸大夫奉世子诸儿成丧即位,是为齐襄公。

  桓王二十三年三月,桓王崩,太子佗即位,是为庄王。

  夏,郑厉公突因上卿祭足擅权,谋诛祭足,事败,乃出奔蔡国。祭足遣使至卫国迎故世子忽复位,是为郑昭公。

  历史,翻过了桓王这一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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