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笙歌,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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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昔我往矣:秋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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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

  我守在长信宫外,更漏声声,露珠起了凉意。

  “阕儿。”娘娘唤我了,她该又做噩梦了。

  我轻声踱步进去,本来有的一些倦意都消失了。

  果然,她的额头全是汗珠,昏黄烛火,夜里只点了一根蜡烛,我看她微眯的眼眸,赶紧又去添了几根。

  她的呼吸有点沉重,显然是没有从刚才的噩梦中缓过神来。窗户似是未关,一阵凉风惊起,烛火摇曳,她脸上的光也黯淡了。

  她很美,可以用一顾倾天下来形容。我对她的了解仅是她的名字秋和。还有一些从宫中人听来的。

  良久,她平复了过来,却没有重新睡觉,又恢复了那一贯冷漠的姿态。

  “阕儿,给本宫打扮。”已是深夜,我不知她还要去哪里,但还是打开妆奁,拿起木梳。

  “娘娘,是浓妆还是淡妆?”

  她仿佛是想了许久,“浓妆。”

  半个时辰后,她一身绛红色华袍,头上是她从来都嗤之以鼻的发冠,脸上是最青浓的妆,抹的是最烈焰的唇。

  雍容华贵,妖冶倾华。

  然后她叫我拿起杯盏,去了梅林。

  那是寒冬,梅林里总积了雪,长长的裙尾都打湿了。白雪红梅,她走在其间,却更甚一筹。

  她突然蹲下身,手指触及冰凉的雪。“娘娘!”我惊呼,“担心着了凉。”

  她回头看了我一眼,却并未言语。将那个酒坛拿出时,她的手早已通红。

  站在宣室殿外,她凝望了很久,眼眸中一股清冷飘过,似凝了一层秋霜,点点雾气。

  我有幸看见当今圣上,只是此时的他缠绵于病榻,再也没有以往人们口中的英气。只是眼睛却很清澈透亮,与她一样,眉间透着一股清冷。后来我才知道他们都是太高傲了。

  “陛下,该喝药了。”她微微拂袖,内侍退去。

  殿内很安静,安静让人害怕。她不让我上前,她说她要自己服侍他。

  “秋和…”他这样唤她,温柔平缓,他闻到鼻尖的酒味,眉头紧锁,转而,又舒张开来。她端药的手顿了一下。半天,挤出一个勉强的笑,假装吹了吹,两人的发丝都微微飘扬,交错,垂下。

  天子睡着了,秋和帮他掖了掖被角。他睡得很安详,以至于外面的雷霆乍惊之声他都没有听见。

  “娘娘,该回去了。”我看了看外面乌压压的天气,轻声道。

  她摆了摆手,又招我过去,“阕儿,过来。”

  我蹑手蹑脚,生怕吵醒了床上的人。

  待我走近,我才发现,她哭了,她哭得没有声音,我第一次见她哭。脸上的泪水在烛光的映照下,刺痛人心。

  我没忍住,往床上瞥了一眼,心中咯噔一下,他的眼角亦满是泪水。

  秋和如蝶翼般的睫毛微微颤动。“阕儿,你愿意听我讲个故事吗?”她已不称自己为本宫了。

  “奴婢愿意。”

  听到我的话,她的嘴角仿佛微扬了一下,可未达眼底就消失了。

  那一个故事,她说了一个晚上,眼泪一直在她的脸上,可她从来没有发出哭腔。

  (二)

  秋和是前朝的昭平长公主。

  自是万千宠爱聚于一身,想得到的都可以得到。

  我才知道前朝还有一个不受宠的公主---言卿,相较于秋和,她的地位就如宫女般卑微,言卿的母亲是风尘女子,在花楼生下言卿,却并未被接入宫中纳为妃子,而是迎来一杯毒酒,皇太后与皇帝皆认为这是一种耻辱。

  言卿虽被接入宫中,却没有单独的宫殿居住,而是与那些伴读女孩共住,性子软懦,自是少不了被欺负。

  尊卑的悬殊,本是毫无瓜葛,可一切都是自那一天发生的。

  那年,她十岁。秋和最怕没人陪她玩,她正无聊,一个人闲逛到了梅林,看见一个与她差不多身形的人在鬼鬼祟祟地埋着什么。她索性透过梅枝的间隙看着他。

  许久,秋和有些倦怠,忍不住打了个哈欠,那人猛地回头,四目交汇,气氛尴尬了一下,“喂!你是谁,为什么要偷看本公子。”稚嫩的声音蓦然想起,秋和也反应过来,“什么叫偷看,你知道我是谁吗?你信不信我叫父皇砍了你的脑袋,敢对本公主如此大不敬。”

  那个小男孩怔了一下,突然眉目间闪过一丝清冷,“哼!”声音不大,秋和没有听到,反而似忘了刚才的跋扈,机灵的伸过头看他埋的是什么。

  “是梅花酒,本公子就知道你肯定不懂。”随即,投来一个鄙夷的眼神。

  “切!这个梅花酒酿七年为最好,超过七年就如~砒霜。哼,你竟然说本公主不懂,以后你向本公主学习的地方还多着呢。”

  小男孩面目惊骇,“真的?看来是本公子小瞧你了。”

  “对了,我还未问你是谁?”

  “我也不知道我是谁。我只知道我叫袭安。”袭安耷拉着头。

  秋和转了转她那清澈的眼眸,“那以后你就做我的伴读吧。”其实她是想以后不想读书时就可以和他一起就出去玩。

  “嗯,好。”袭安终于笑了,秋和也笑,梅林极其安静,他们的笑声实显突兀。

  “那个,你们,在笑什么?”突然,另一个稚嫩好听的声音传来。

  秋和和袭安面面相觑,表示从未看过这个小女孩。

  “我叫言卿,我可以和你们一起玩吗?”

  秋和看着她空洞的眼睛和她手里的拐杖,“你的眼睛……”说着,用小手在她的眼前挥了挥。

  “哦,我以前生了场大病,没有及时医治,就瞎了。”

  秋和与袭安哀伤了一下,然后一骨碌爬起来,拢起言卿的胳膊。

  (三)

  那年,她十三,已懂的一点人情世故。

  她看见言卿和袭安背着自己偷偷地玩,眼睛就生疼。

  “喂,言卿,没有本公主的允许,谁让你和袭安玩的,哼。”

  言卿本来开心的笑硬生生憋了回去。“可我,也是,…公主。”声音如蚊蚋,站在远处的秋和自是没有听到,可袭安却听到了。

  “秋和,你们这些从小都无忧无虑的人是不是都这样自以为是。言卿,我们走。”他的声音如冬天的雪水浇灌在秋和的头上。

  “袭安,你别忘了,你是本公主的伴读,你今天要是敢离开,我叫父皇砍了你。”

  袭安心中的怒火已经引导他快步走到秋和身旁,将她推倒在地。他仿佛也不敢相信,望了望自己的手,却没有说话,拉着言卿走了。

  秋和哭了一个晚上,却没有将这件事告诉任何人,她怎么舍得让父皇砍了他。

  秋和觉得自己也挺过分的,便拉下长公主的面子,准备去道歉,却听见了令她更悲痛的事。

  “公子,言卿姑娘的眼睛是无药可救的。”

  “哦,是吗?”他抽出一柄玄铁长剑,目光戏谑,声音清冷。

  “啊?公子饶命。我说我说…言卿姑娘的眼睛只有…以眼换眼,方可治。只是……只是…”

  “说!”他将剑置于那人的颈脖上。

  那人浑身颤抖,“眼睛必须是…言卿姑娘的…亲姐妹,方可重合。”

  世人皆知,此朝公主只有两个,一个是昭平长公主秋和,一个是昭阳公主言卿。

  难怪那人不敢说。

  半晌,秋和却看见那人的身体直直地躺在地上。他杀人了。

  秋和大喘着气,却怕被他发现,然后杀了自己,取出自己的眼珠给言卿。她越想越觉得可怕,拿手捂紧自己的嘴唇。

  秋和本来想快点走,可她看见袭安抚了抚言卿的头,眼中全是温柔如水,没有一丝待自己的冷默。她的脚怎的也抬不起来了。

  秋和紧锁着门,一个人抱紧膝盖,坐在床上,动都不动。外面围了一群侍女。

  袭安敲了敲门,眉头紧锁。

  那天她终究没有开门。

  第二天,她推开门,发现袭安就坐在门前。

  袭安缓缓睁开眼,却看见那柄长剑正对着自己。

  她的眉间已如他一个模样,拒人以千里之外。

  “秋和,你干什么?”他轻笑,声音轻缓。

  “袭安,我再也不想看到你。”

  良久,他站起身,淡淡地说,“好。”

  秋和就真的没有再看见袭安,和言卿。果然,他们才是两情相悦,不是吗?连逃避自己都要一起。秋和突然想笑,想笑自己无耻,总是介入他们之间呢。

  只是,袭安,你不想给言卿换眼睛了吗。

  (四)

  那年,她十五。

  宫中忙忙碌碌,为了准备她的及笄之礼。

  这两年,她是碰到过袭安和言卿的。他扶着她,甚是亲昵。秋和只是站着,袭安张了张嘴,似有挂说,可他还是没有说出口。只是恭恭敬敬行了礼。那一瞬间,秋和仿佛看见他眼底的凄冷。可她没有多想,觉得这样才对。

  大礼举行,整个宫殿都是热热闹闹。秋和扫视了底下的人,却没有看见袭安。

  那天,秋和醉了。回来的的路上碰到了言卿。

  “姐姐,言卿能和你谈谈吗?”她还是那一副惹人怜惜的样子。

  秋和谴走侍女,她们来到那个梅林,秋和的醉意已被刺人心骨的风吹醒的差不多了。

  “秋和,我真羡慕你。我多想要一双眼睛啊,我想看看…他是什么样。可有机会了,他却不给我。”言卿越说越低沉,最后,她的声音淹没在风中。

  “本宫听不懂你在说什么。”秋和此时并不能表现出对言卿的善意,也无法表现出,说到底,她还是羡慕言卿的,她有一副娇滴滴的面容可以赢得袭安的心。若换做是她,瞎了眼睛,她也是愿意的。

  “秋和姐姐,容我最后唤你一声,对不起了。”言卿一招手,几个黑影从林中窜出来,秋和瞬间被押持。

  “你这是什么意思?你可知道你这样做的后果?”秋和不可置信地望着言卿,语调平淡,却令人生畏,眼里似淬了冰。

  “你可知,马上你就是阶下囚了,你就会过着我们以前的生活,哼!带走!”

  (五)

  秋和醒来时,周遭一片黑暗,尊贵的身份不允许她害怕,可她还是忍不住打颤。

  突然,有微微光亮由远及近,来到她身旁,些许温暖。

  袭安,是她许久未见的袭安,是她年少欢喜的袭安。

  他还是执那柄玄铁长剑,剑尖是如梅般妖艳的血。

  她冷笑,“你莫不是来取本宫眼睛的?”

  那点微弱的光映照在他的脸上,异常诡魅,“我是带你走的。”

  他确带她走了,只是到屋外就有人阻拦,是押持秋和的人。

  他用手将她的眼蒙住,半刻钟后,“你又杀人了。”

  袭安低着头,仿若做错事的孩子,就如他们初遇时一样。

  “你说过要治好我的眼睛的!你就为了她…”言卿在他们旁侧,歇斯底里,眸中噙着泪,在月光的照耀下,呆滞的眼睛里似乎有了生机。

  秋和不知道后来发生了什么事,她只知道她出来了。她看见那个年迈的老皇帝正和暗影说些什么。

  “查出什么了吗?”虽然苍老,可声音却是生硬。暗影在他耳边轻声说了什么,秋和没有听清。她的父皇似乎并不平静,“该来的还是来了。”

  秋和正欲睡下,忽然发现有些不对劲,屏风后有个人影,“是谁在哪里?再不出来,本宫要喊侍卫了。”

  袭安从屏风后出来时,秋和着实吓了一跳。他眉间总是挂着凄冷,此时却若烟华中出尘的模样。

  他走至秋和身旁,“秋和。”她第一次听他如此轻柔地唤她。顿时,思绪万千。可她摇了摇头,告诉自己,他喜欢的是言卿,叫自己不要自作多情了。

  “秋和,你莫要怪我,无论我做什么,你都不要恨我。好不好?”他语气中带了恳求,他想,待那件事完成后,他便铺十里红妆来娶她。

  一瞬间,她不知该如何回应,许久,她才听见自己的声音在黑夜中蓦然响起,“好。”

  他的肩膀垂下,似是松了一口气,嘴角微扬,抚弄着她柔软细腻的青丝。那是秋和最欢喜的时候了。

  第二年春,乍暖还寒,宫人身上的袄还未退去。秋和坐在冷冰冰的地板上,那股寒意可真是刺骨。那天,她着一身红衣,望着通告她袭安已攻入皇城消息的宫女。许久,她才痴痴地说了一句,“可是真的?”还未等宫女回答,她傻笑着,“你说的都是什么浑话,袭安,怎么可能?”突然,她又站起身,对宫女大吼着,“出去,滚!!!”

  袭安在前殿已经杀红了眼,那个年迈的老皇帝坐在龙椅上,望着他,眼里银光闪闪,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模样。

  他老了,以至于袭安的长剑插入他胸膛时,他的表情都还是那个样子。手中的玉玺也应声倒地。

  龙椅下埋的都是枯骨,玉玺顺着台阶掉落,“啪嗒”“啪嗒”的声音清脆无比,最终停在袭安的脚边,他将那枚玉玺高高举过头顶。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外面,如海浪般的高呼湮没在偌大的宫殿。

  袭安急冲冲地来到后宫,他在长信宫未寻到秋和。

  (六)

  梅林中。

  “刚才,本宫看见了,袭安,你又杀人,而且,那是本宫的父皇。”她冰凉指尖触及还未凋零的梅花,声音嘶哑,可她却笑了。

  袭安在她身后,一身铠甲,他将腰间的佩剑握紧了又松开来,他在害怕,他知道她对他的恨已是抹不掉的了。

  “你可知,我与他,有杀母之仇。”这句话,他终究没有说出口。

  时间似静止了,很久,她才说,“取了本宫的眼睛吧,言卿还要和你生活呢,算我最后一次帮你。”

  袭安没有取她的眼睛,秋和还是居住在长信殿,袭安封她为皇后,却极少来看她。

  她可以盯着梅花发一整天的呆,岁月这样过去仿佛也不坏。

  直到有一天,言卿来了,盛装华服,眉目与气质同秋和竟有几丝相像。她的眼睛已不是那般空洞,渐有光泽。

  她们在宫中谈了很长时间,却只有言卿在说话,秋和的脸渐渐苍白。酉时,言卿才出来。

  我是陛下新挑的宫女来服侍秋和皇后的。

  我进去时,她正饮酒,“娘娘,莫要再喝了。”

  她望着我,突然挥袖,杯盏全都洒落在地。

  自那天后,她天天去宣室殿送羹汤。陛下自是欣喜,一饮而尽。或许是我看错了,她的眼底却是凄凉悲痛。

  陛下的身体一日不如一日,她告诉我,那羹汤里,她加了慢性毒药。

  今天晚上,她作了噩梦,梦见满地的尸体,血流成河。她心中一狠,取出那坛梅花酒。

  七年了,那酒却似砒霜。

  我想他该知道的,要不然不会蹙眉,况且,那是他们的相遇。

  他已病入膏肓,不可能不会去查,他定查出是她送来的羹汤有问题,可后来,她依旧送,他还是喝。

  (七)

  秋和望了眼床上的他,眼角是泪。

  他死了,所以他不会听见外面的雷霆乍惊之声的。外面下起了大于,打在窗户上,心神不宁。

  秋和坐起身,翻找出一方明黄色的布帛,“阕儿,帮我磨墨。”

  待她写完,“当初,描摹他的字,也心生欢喜。如今,倒有些用处。”

  她从他的龙枕旁拿出玉玺,世上,只有她知道,他会将玉玺藏于何处。

  她太了解他了,二者几乎可以重叠。

  重重地在上面加了印,她将那道圣旨给了我,“阕儿,待我死后,宣读即可。”说罢,她将那杯中酒一饮而尽。

  那酒发作很快,她的嘴角溢出鲜血,眉头紧蹙,她该很痛,可她却一步一步走向龙榻,转身倒下,在她死的最后一刻,她与他,同榻而眠。

  (八)

  我宣读那道圣旨时,文武大臣皆呼,“她是前朝公主,怎可与陛下同棺柩?”

  “这是陛下的遗诏,你们也敢违抗吗?你们可知,抗旨不遵,是死罪!”

  众臣伏地,皆称惶恐。

  天下缟素。

  如若我没有碰到言卿,我会永世都不知为何秋和最终选择杀了他。

  她梳秋和平时的发饰,不施粉黛。我险些将她错认成秋和。

  她轻笑,“是不是很奇怪?我也觉得甚是荒唐。我是来见我哥哥嫂子最后一面的。”

  袭安与秋和永世都不可能在一起。

  (九)

  原来,原来,那个风尘女子生的是一对龙凤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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